夜色漸深,皇帝打發瑾妃帶著孩子自去休息,禎貴妃則留在了閣中,看皇帝撩開身上搭著的被子,作勢欲起,她也趕忙站了起來︰「皇上,可是要小溲?」
「躺了一天了,想走幾步。你身子沉,就不要動了。」
邁步出了暖閣,外面月色溶溶,從海棠、菊花之間,流瀉在地,映出濃濃淡淡的一片暗陰,秋夜的風味如酒,皇帝靜靜的領略了一番,身上打了個冷顫,不敢在外面多呆,趕忙又轉了回來。
過了午間迷糊了一會兒,這時候全無半分睡意,讓六福重又調來朱砂,把蠟燭捻亮,皇帝準備趁這寧靜的秋夜多多的把這幾天略有些積存的折子批示一番。
多少年來累積的經驗使然,皇帝批答本章,通常只不過在幾句習用語中挑一句,諸如‘覽’,‘知道了’,‘該部知道’,‘該部議奏’,‘依議’之類。而就是這簡單的一句話,皇帝也不必親自動筆,只在奏折上做個記號就行了。
記號用手指甲做。貢宣紙的白折子,質地松軟,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滅,批本的人看掐痕的多寡、橫直、長短,便知道皇帝的意思,用朱筆寫出那個掐痕所代表的一句話,就算完成了批答。這在敬事房的太監,是無不可以勝任的。
不過有一些還是要皇帝本人親自做出批示,例如杜受田和卓秉恬會餃上奏的一份折子。除了開頭的請安文字之外,接下去的便是就是就皇上前幾天和軍機處鬧意氣不惜綴朝以待大加闡論的文字了︰「……皇上所居之地,便是行在。軍國大事亟需皇上一言而決,不可有片刻疏忽懈怠。臣在京中听聞,皇上身在熱河,本年七月二十七日不理朝政,又將軍機處綠頭簽牌擲還,如是者兩次。經軍機處重臣再三懇請,方得面君。」
「下臣以為,我皇上英明之君,有繼武我朝聖祖仁皇帝文治武功之志,又焉有無故綴朝此等前明祚享之荒嬉之行?此言必為杜撰謠言」看到這里,皇帝暗中臉一紅,側過身子,就著明亮的燈光認真的往下看︰「我大清肇建萬載基業,一改前朝數代君王荒廢之非,以勤政為首務,列祖列宗宵衣旰食,勤政愛民,可稱古之聖君莫過如此。」
「臣思我皇上親政之初,凡仰蒙召對者,莫不謂天稟聰明,清問周至,欽佩同深,氣象為之一振。皇上每日召見多至起,誠以中外利弊,非博采旁咨,無以得其詳細也。若每見不過一二人,每人泛問三數語,則人才之賢否,政事之得失,何由得悉乎?夫臣下之趨向,視朝廷為轉移,皇上辦事早,則諸臣莫敢不早;皇上辦事細,則諸臣莫敢不細不如是則相率偷安,苟且塞責,其流弊有不可勝言者。伏願我皇上仰法祖宗定制,辨色視朝,虛心听言,實事求是;于披覽章奏之際,必求明其所以然,則事理無不貫通矣。而又勤求法制,屏無益之游觀;軫念時艱,省無名之興作。」
看到前面還好,雖然語句很是凌厲,讓人心中不爽,不過自己確實犯了這樣的過錯,也很難有自辯之言,到最後提到的一句︰‘省無名之興作’是針對他到也閑居去冶游而談及的,這一點卻讓他覺得可以和卓秉恬、杜受田打一打筆端的官司了。
一念至此,皇帝拿起筆在奏折留白的地方寫道︰「熱河與京中相去不遠,然小民百姓于天家所為略有穿鑿,其言可辨之處甚多,朕又何須為此等事勞煩心懷?唯日前至也閑居一事,不能不略做烏私之誠,……」接下來他把自己當天帶著崇實、翁同龢、西淩阿等人在也閑居的經過寫了一遍,最後寫到︰「方才閱看卓秉恬所上奏章,其中有‘繼武聖祖仁皇帝’之文字,深愜朕心。」
「聖祖皇帝乃我朝第一英主,朕每每思及祖宗開創之艱難,臨事之果決、政務之明斷,無時不心向往之。然朕自幼生長禁中,于民間百姓略識之無,政令出台,恐難逃閉門造車之譏。故而朕以為,觀風察吏不但是百官當為,便是朕躬,也當時刻謹記。」最後他寫道︰「自古人君之發號施令,措行政事,不可自恃一己之識,必當以群僚適議,可行則行,不可則止。而可與不可之間,皆要靠地方督撫、京中部員將民情民隱如實上奏朕知,日後行事,方可有的放矢。」
寫完了一大段的批示,隨手交給六福陰干放好,皇帝伸了個懶腰,抬頭看去,禎貴妃眼皮耷拉下來,正在強撐著睡意坐在一邊,看那副可愛的樣子讓他撲哧一笑︰「秀兒?秀兒?」
「啊?」禎貴妃立刻醒了,擦擦嘴角流下的口水,羞澀的一笑︰「皇上,奴才失禮。」
「對不住啊,朕只顧著事情,忘記你了。」
「皇上為國事操勞,奴才沒什麼的。「
听她奏答的糊里糊涂,皇帝笑開了,命司帳鋪好龍塌,拉著她的手登床共眠。
聖躬不豫,纏綿已久,各種方子用過卻總不見起效,傳薛寶善診脈,參詳前些日的脈案之後,得出的結果是「氣血兩虧,心神悸怯,多由操勞國事,焦憂太甚而來,」還說,「如果不是擺月兌一切,徹底調養,將會釀成‘巨禍’。
這樣的話當然不能和皇上說,回到軍機處,和幾位大人如實稟明,除了軍機大臣之外,還有近支親貴在軍機處會同軍機大臣看了方子,無不憂心忡忡,又知道皇上需要靜養,沒有大事也不敢輕易遞牌子請見,只得各自商議。
「薛寶善無能」賽尚阿用力拍了下桌案,大聲斥責︰「皇上的病是從立秋之後偶感風寒而起,怎麼到了現在快要八月十五的時候了,仍不見好?難怪人家說,有了小病不妨找御醫,有了大病,倒不如找那街市上走訪的郎中,反倒來得快捷」
薛寶善不敢頂撞軍機大臣,趕忙跪了下來︰「屬下無能,屬下無能。」
和他發脾氣起不到什麼作用,賈禎讓他們退了出去,又勸賽尚阿︰「汀公,何必和他們置氣?還是想想辦法的為好。」
「我的辦法前兒個就提過了,皇上大怒,你們不是也看見了嗎?」
賽尚阿前天見面的時候看皇上咳得厲害,臉色又很難看,便提議找一些福壽膏來給皇上吸吸,他還說︰「奴才有生病的時候,用過此物,效用很是靈驗……」
皇帝一開始沒有听明白,待到想到是什麼東西,一把抓起案上用來送藥的小碗,大力砸了下來︰「混賬奴才你讓朕服用鴉片嗎?混賬,混賬來人,把這個混賬奴才叉出去」
賽尚阿嚇得魂飛天外,不知道皇上為什麼發這麼大的脾氣,連滾帶爬的出了暖閣,听里面皇上兀自咆哮不止︰「鴉片是什麼好東西來的嗎?從道光二十二年以來,害我國人,讓百姓沉迷其中,百官不理朝政,小民不思稼穡。只知道在吞雲吐霧之間消磨有涯,今天……這個該死的奴才居然讓朕也要靠服用此等禍國之物,實在是可惡」緊接著,便是一連串嗆咳不止的難過聲音。
等到賈禎等人踫得額頭青紫的回到值房,彼此相視搖頭︰「皇上沒有多說什麼,讓汀公自呈一封謝罪折,皇上留中不發也就是了。」
賽尚阿知道能夠有這樣的結局實在是賈禎在皇上面前為自己求告的結果,當下感激的拱拱手,回府自去不提。
這件事過去之後,大家再也不敢提及,皇帝有心重重的責罰他一番,不過自己的身子不爽,難勝煩劇之下,但求無事,不願再去惹是非。
說到這里,季芝昌冒出一句︰「以我看,還是就六爺上折子提的征詳名醫之事,伏請皇上詔準吧。」
恭親王前幾天上了一份奏折,內中請旨在全國征詳名醫,舉薦來行在為皇上診治,皇帝見到奏折之後,以為這一來風聲太大,引起外間猜疑,影響局勢,所以未作表示,便擱置了。現在,卻顧不得這麼多了。
第二次為博訪名醫之事請旨,這一次皇帝沒有駁回,苦笑著點點頭︰「也好,多找些人來看看,也好知道到底是得了什麼病。」
于是便下旨,在一大段帽子之下,直入正題︰「……聖躬欠安,已逾數月。疊經太醫院,進方調理,尚未大安。外省講求岐黃,脈理精細者,諒不乏人,著該府尹督撫等,詳細延訪,如有真知其人醫理可靠者,無論官紳士民,即派員伴送來京,由內務大臣,率同太醫院堂官詳加察看,奏明請旨。其江蘇等省咨送乏人,即乘坐車馬,船只來至行在,以期迅速。」
旨意一下,第一個做出響應的就是英國駐華公使文翰。讓通譯麥華陀到北京的總署衙門地上照會文件,請求允許英國醫生為大清國皇帝陛下的身體做一番診治,也算是盡到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精神。希望總署衙門能夠將這番意思轉奏皇帝陛下。
奕很是楞了一會兒︰英國人要給皇上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