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千頭萬緒
進到八月中,熱河的天氣一天冷似一天,皇帝天生的體質古怪,又怕熱,又怕冷,早早的在殿閣中的四角命人放上一個炭盆,紅彤彤的讓人遍體溫煦。
君臣幾個議了會兒正事,皇帝問,「快到九月,天也冷了,窮家小戶也得照應。可商定了什麼章程沒有?」
「請皇上放心。京中和行在已經定了十月初一開粥廠。」
「嗯,這件事做得好。讓戶部,工部在京中和熱河多搭幾座粥棚,多派些人維持,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徹徹底底的,讓各方百姓都能夠切實受惠,別弄成個四不像。如同去年在京中那樣,叫什麼?」
咸豐二年的十月,京中照例要開粥廠,因為這一年中有英夷入城,事先很多京中的流民、乞丐都給步軍統領衙門收攏在一起,帶到了周邊的大興,宛平縣內安置,到了臨近年底的時候方始放回來,又趕上朝廷恩賞的舍粥,眾多百姓一擁而上,不但把天橋旁的粥棚擠塌,粥鍋外撒,燙傷了好幾個負責維持秩序的兵士,還踩傷了很多百姓——皇帝今天提的,就是這件事。
「皇上切責的極是,上一年的差事,是臣份職管的,出了大大的紕漏,……」賈禎只說了幾句,就給皇帝攔下了︰「雖然上一年的事情你有責任,不過你身為軍機首輔,也不過是列個名字,坐 而已……。這件事不要再提了。」
「是。」
「各省的稅銀就要解到京中來了,從戶部盜案之後,朕命曾國藩和閻敬銘認真梳理過一番,每年各省解到的銀子,在入庫之時,可還有遺漏、短少嗎?」
「回皇上話。戶部自咸豐元年開始,在庫丁出入銀庫之時行過稱之法之後,銀庫內存與賬目之存銀再無半分差錯。」賈禎是奉旨管著戶部的,他說︰「這都是皇上……」
「你們也不必拍朕的馬屁。」皇帝微笑著拿起一份折子,在開來看了看,這份折子是閻敬銘所上,內容是為‘裁撤兵勇’獻策。卻又放了回去,「文煜的折子中提到的加餉一事,公議得如何了?」
有個叫文煜的旗人,八月的時候從雲南按察使的位子上內用,到京中不久,就上了一道折子,內容大約是說,他往來南北各省,于觀風察吏之外,更多的感觸是,大清八旗子弟,當年縱橫無敵,而今天卻已經成為眾人口中的笑話
他還在折子中附錄了一條從京中听到的順口溜,「糙米要掉,見賊要跑,雇替要早,進營要少。」這些沒出息的八旗子弟,連出操都要雇人代替,怎肯打仗?他們的威風,只在每月發糧,‘糙米要掉’的時候才看得見
有鑒于此,文煜認為,要想重振大清國威,特別是要想重現當年剽悍絕倫,打出一片錦繡江山的八旗健兒的風采,就只有一個辦法,便是加餉
加餉要有錢,從何而來?照文煜的辦法,是裁減各省勇營。照戶部的計算,各省勇營的兵餉每年要支出一千四五百萬,此外糧秣、武器、營帳、被服等等所謂‘養勇之數’更多,每年要花三千四百多萬。加上京里旗營及各省駐防旗營的餉銀一千多萬,總計近六千萬之多。而每年歲入總數,不過七八千萬,竭天下十分之物力,以八分養兵,自然不是經久之道。
旗營加餉,依文煜折子中的意思,至少要加四成。照此計算,僅是在京的旗餉,每年就要多支三百萬兩銀子,部庫實在不勝負擔。因而文煜得出一個結論︰各省營勇,裁減浮濫,每省每年要省出二三十萬兩,分批解部,作為旗營加餉之用。
這個折子一上,京中旗下所有官員,無不歡聲雷動,然而各省督撫,卻無不大起恐慌。因為各省招募兵勇,設營支餉,其中有許多花樣,第一是吃空缺;第二是各項無法開支、無法報銷的爛帳,都可以在這里面巧立名目;第三是安插私人,應付京中大老‘八行’的舉薦;第四是用各器糧餉,安撫當地各路的‘英雄好漢’。一旦公事公辦,就諸多不便了。
皇帝當然也知道文煜的折子很不成話,八旗子弟現在成了什麼樣他心里有數,不過這樣的事情牽連太廣,就是萬乘之尊也不能貿然從事,當下不做任何表態的將這份折子交公,由六部九卿、天下各省督撫共議——最後得出的處理結果可以令他滿意的,功歸于上;不滿意,有大臣分謗,還可以發下去再議。
文煜的這份折子明發天下,各省恨透了他在呈上來的折子里,紛紛大罵文煜,說他全然‘不通軍事’,只知道‘進以穢言’,‘意在邀寵’。
以戶部左侍郎主持部務的閻敬銘則是打著另外的盤算︰他完全不同意加餉的主張,道光三十年,道光皇帝薨逝,戶部存銀只有駭人听聞的七百四十四萬兩庫銀之少,可以說一場雨雪災害就能夠把大清朝的天下搞得‘不惟無可發餉之銀,更且無可賑濟之糧’,經過四年來的積攢,庫銀總數超過了兩千萬兩,听起來很多,但是閻敬銘是閱盡史書的,他知道,這樣的一些錢,只要是遇到一場天災,就會花的光光。更不用提從英人手中購進火炮,每一門火炮雖然有各省藩司衙門分擔一部分,但是大頭還是要由部庫里支出的。
這樣算下來,怕是等不到年底,庫銀就要去掉大半。在這樣的時候,文煜上了這樣的奏折,簡直讓他憂急欲狂
不過,加餉他不同意,卻是贊成裁勇的。見文煜折子中關于裁勇的部分主張招致各省督撫的反對,他也不避忌諱的做同聲之應,上了一份內容大同小異的奏折。在折子中除了引據文煜的原奏以外,將各省軍需的積弊,統通都抖了出來,提議請皇上下旨,嚴飭切實整頓。
折子到了御前,皇帝很果斷的選擇了留中,他很清楚的知道,翁心存、曾國藩、閻敬銘這三個人為戶部積弊,幾乎得罪了京中大大小小所有的官員。可謂是名滿天下,謗亦隨之。若不是或調做他用,或丁憂返鄉,或給自己著力保全,只怕早已覆頂而這時候閻敬銘的折子呈上來,也讓他分外的無奈,再給人家知道他抱定這樣的主張,那才真叫樹敵滿天下了。
賈禎等人知道閻敬銘上了一份折子,內容為何卻不知道,听皇帝問起公議的事情,他說︰「回皇上話,臣等奉旨招六部九卿公議文煜文大人呈上的,關于京中八旗兵士加餉、裁減各省兵勇一事,朝臣皆以為,文煜所言雖是謀國之論,意在使我天朝兵勇奮發圖強,大振國威之善策,只是失之操切,未嘗有可行之道。」
「哦?怎麼說呢?」
禎踫了個響頭,他又說︰「臣等皆以為,京中八旗將勇,多年來疏于操演,已成疲兵……」
「笑話」皇帝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多年以來?那麼這麼多年的時間,八旗兵士不頂用,你們知道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話,為什麼不早一點呈報?以圖改進?」
一番話如連珠炮般問出,把軍機處幾個人問得張口結舌。八旗兵勇不頂用皇帝也知道,為什麼又不早一點把它拿出來,共謀解決、處理、改進之道?
這樣的話當然不能出口,幾個人摘下大帽子,頻頻踫頭不止︰「臣等見事糊涂,請皇上責罰。」
「八旗鐵騎本身我朝立國之本,更是天下皆知的勁旅。到了今天,」他拿起文煜呈上來的折子,翻到折角的一頁,大聲念誦︰「‘糙米要掉,見賊要跑,雇替要早,進營要少’听听這上面說的?嗯,這就是我族賴以建功立業的八旗將勇?」
「前幾天僧格林沁上折子說,演武的時候少了一門火炮,查問之下才知道,居然是火器營的幾個兵士,將火炮錘碎,當廢鐵賣了給鐵匠店。如此荒唐之事,竟然出現在火器營?僧王請旨說,首犯治罪,從犯開革。朕給他批示說︰這等目中全無軍紀,心中全無國法的軍士,又何必分什麼首犯從犯?就在軍營中審清問明,以軍法一刀斬訖不但是這幾個人,那收買火炮廢料的鐵匠店,也派兵馬司衙門派人查封,點主若是京中人的話,交有司衙門治罪,若是外地人的話,立刻趕出京去」
他本意只是想說幾句,不想越說越來火,一時間動了真怒︰「賽尚阿,你是管著兵部的,火器營中出了這樣的丑聞,你身為軍機首輔,事先居然全不知情?」
賽尚阿知道,談及火器營之事,最後一定會落到自己這個管部的大臣身上,趕忙踫頭,「奴才糊涂,奴才遇事顢頇,請皇上降旨責罰。」
「砰」皇帝用力的拍了一下桌案,真有心當場重重的發下重譴,給賽尚阿個顏色看看,只是便處置了他,又有什麼用?八旗子弟全不中用本是事實,不是處置一個賽尚阿就能夠有所緩解的。
彭蘊章當年初初進軍機處的時候,曾經得過賽尚阿的恩惠,久思答報,今天正好是時候了,「皇上,臣有話說。」
「你說。」
「是。皇上,臣以為,八旗兵勇多年來疏于管教,已成疲弱之師,百姓口口相傳,更是將之視作笑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只要皇上聖心默定,銳意整改,想來八旗將勇但有人心,也當發憤圖強,一改往昔之非。屆時,定能夠恢復舊貌,一現當年縱橫無敵、縱橫天下的關外鐵騎顏色。」
皇帝一開始還在耐心的听著,听到後面,幾乎昏昏欲睡。待他說完,勉強點點頭︰「滿口都是為著那些兵痞著想,這些人承襲父祖余蔭,一出生就拿著一份干餉,將來仕途之上更加是有前輩提攜,又有幾個是肯于、能夠狠下心來操演鍛煉的?操演、鍛煉都做不到的話,又談什麼能夠恢復當年舊貌?你這話立意是好的,奈何卻全然未能……哎」他嘆了口氣,「河清難俟啊。」
「是。臣糊涂,臣不過愚見之得,未能觸及根本,請皇上教誨。」
「算了,不說了。朕有些累了,你們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