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屈打成招(5)加一節
到第二天,朱光第又派差人,將那十五兩銀子,起了出來,作為證物,然後打疊文卷,預備解送王季福上省。而就在這時候,湖北陳許道任愷,派專差送了一封信來。
拆信一看,朱光第大為詫異。任愷居然要求朱光第,不必理會公事,也就是要求朱光第,不必將王季福解送省城,說什麼‘鐵案如山,豈容狡犯翻供?’而實際上,朱光第很明白,任愷是怕案子一反,他也月兌不得干系,因而設法要維持原讞。
「請上復尊上。」朱光第斷然拒絕。「人命大事,我不敢馬虎。王季福已當眾傳來,我亦不能無緣無故放掉他。這件事,我只有得罪了。」
任愷當然也知道朱光第是個‘強項令’,一封文書,未見得乖乖听命,而且過去是他的直屬上司,現在升了官,管轄不同,更不見得能讓他買帳,所以托了好些人向朱光第苦苦相勸,卻是徒費唇舌,一無效果。
說客也有好有丑。好的听了朱光第持正不阿的言論,面有慚色,改容表示愧歉,自然心無芥蒂,丑的卻以為朱光第無事生非,不通世故,過去的上司給面子請他‘高抬貴手’,居然不識抬舉,豈不可恨?因而悻悻不免有些不中听的話。朱光第一笑置之,但躲在屏風後面竊听的家人,卻大為不安。
于是他的長子朱祖謀便婉言諫勸。朱祖謀長于文學,拙于言詞,又在嚴父面前,更加訥訥然不能出口,一句‘明哲保身’還未說完,便讓朱光第喝住了。「你‘讀聖賢書,所為何事?’怎麼說出這種話來而且,我也說過不知多少次,你讀你的書,不準你干預公務,何以又來多事?我看,你回湖州去吧,明年鄉試,也該好好用一番功,莫等到臨陣磨槍。」
湖北多盜,朱祖謀自然不放心老父在此煩劇艱險之地。無奈朱光第認為他在衙門里,一方面可能會被人利用,慫恿’大少爺‘包攬是非,說合官司;一方面又認為朱祖謀住在衙門里,所見所聞的是非太多,一定靜不下心來讀書,自誤前途,所以逼著他收拾行李,派老底下人送回湖州上疆山麓的老家去閉門用功。
王季福當然要解送省城。這一案成了京山縣的新聞,茶坊酒肆,無不談論,因而也有許多謠言。朱光第有耳目在探听,所以這些謠言無不知悉,其中離奇不經的,可以置之不理,但有一個說法,卻不能不引以為警惕。
這個說法是︰王樹汶真正的身分,只有等王季福解到省城,父子對質,方能水落石出。所以王季福成了全案的關鍵。如果這案一翻,從原審的通城知縣到武昌府,南汝光道及湖北臬司,都有極大的處分。因此,上下合謀,預備在解送王季福時,中途劫人,搞成死無對證的情勢,這一案方可以維持原審。
胡體安可能會動手劫去王季福,是在朱光第的意料之中。說上下合謀,也就是說有官員庇護胡體安打劫,似乎荒唐,可是,任愷將這一案既然看得如此之重,則此荒唐的傳說,亦不是全無可能。
因此,朱光第特別慎重,起解那天,派了二十名得力的’小隊‘,夾護王季福所坐的那輛騾車,沿大道直奔武昌府,規定遲行早宿,一路趕到武昌。
一到武昌府就不要緊了。押解的典史格外小心,進省城雖已天黑,卻仍舊到首縣江夏縣去投文,要求寄押犯人。
江夏縣的刑書,接過公文一看,寫明的是‘解送人證王季福一名’,當時便搖搖頭,將公文退回。
「四老爺,你也是懂規矩的,明明是證人,怎麼說是犯人?牢里是關罪犯的,不是犯人,怎麼可以收監?莫非真的王法都不要了」
縣官稱大老爺,下來是縣丞、主簿,未入流的典史排到第四位,通稱‘四老爺’。四老爺專管監獄,所以那刑書說他‘也是懂規矩的。’規矩自然懂,原是有意蒙混,既然混不過去,還有計較。
「那麼,請在貴縣班房里暫寄一寄。應繳的飯食銀子,我照數奉上。」
如果先就按這個規矩做,沒有辦不通的道理。江夏縣的刑書氣他懂規矩不按規矩做,便冷冷答道︰「這要得罪了這件事我做不得主,要問我們四老爺,天這麼晚了,我那里去尋他?相國寺前,多的是客棧,那里不好住?」
那典史無奈,只好找了家客棧住下。第二天一早到臬司衙門投文,吃過虧,學了乖,低聲下氣跟那里的韋辦商量,無論如何要將王季福接收了去。不然住在客棧里候審,光是護送的那二十個人的食宿,就賠累不起。
總算遇著了好人,臬司衙門書辦幫他忙,辦了一道公事,將王季福發交江夏縣看管。這一管管了十天,臬司衙門才‘掛牌’,委派武昌府知府王兆蘭,候補知府馬永修復訊。
到了第二天開審,先提王季福,照例問明姓名、年齡、籍貫。王兆蘭先就提出警告︰「強盜不分首從,都是部里公事一到,就綁出去殺頭的罪名。你要小心,不可以冒認,冒認一個強盜做兒子,是絲毫好處都沒有的,將來追起贓來,有你的苦頭吃。」
王兆蘭的話是在恫嚇,暗示他不可相認,否則必有禍事,然而王季福是老實人,听不懂他話中的意思,只連連答說︰「王樹汶是小人的兒子,錯不了的。」
那就只好讓他們相見了。將王樹汶提上堂來,到底骨肉天性,王樹汶向堂上一望,便撲了過去,父子相擁,號啕大哭。
「拉開來」王兆蘭喝道,「假裝是瞞不了人的先將王樹汶帶下去。」
差役上前去拉,而王季福怎麼樣也不肯放手,只是禁不住差役人多力大,畢竟拆開了他們父子,隔離審問。
「你說,王樹汶是你兒子,有什麼證據?」王兆蘭問道,「王樹汶身上有什麼胎記?你說」
「有的。」王季福一面拭淚,一面答道,「他生下來,背上就有一搭黑記。」
「有多大?」
「有銅錢那麼大小。」
「還有呢?」王兆蘭又問︰「還有什麼?」
王季福想了想答道︰「肩上有塊疤,是小時候燙傷的。」
「左肩還是右肩?」
這就有些記不清楚了。王季福回想了好半天,才說︰「好象是右肩。」
「什麼好象?」王兆蘭將公案一拍,「你自己親生的兒子,傷疤在什麼地方都記不清楚嗎?」
這時候王季福才發覺這位知府老爺,遠不如本縣的朱大老爺好說話,心里一著慌,‘槍法’就亂了。
「是,是左肩。」
王兆蘭便不再問,戴上老花眼鏡去翻卷宗,翻到一張‘尸格’樣的單子,是因為他們父子即將對質,特意由差役將王樹汶剝光了衣服,細細檢查全身特征,一一記明。單子上寫著王樹汶肩上確有洋錢那麼大小一塊傷疤,但在右肩,不是左肩。
王季福第一次倒是說對了,一改口改錯,恰好算是讓王兆蘭捏住了把柄,「好大膽」他瞪著眼喝道︰「你是受了誰的指使,胡亂冒充?」
「青天大老爺屈殺了小人」王季福情急大喊,「王樹汶明明是小人親生的兒子,這那里是假得來的?」
「還說不假你兒子的傷疤,明明不在你說的那個地方,可知是居中有人串供,才露了馬腳。」王兆蘭振振有詞,氣極壯、話極快︰「我再問你。這一案全湖北都知道了,既然你說王樹汶是你兒子,為什麼早不來出頭認子?可知必是冒充什麼王樹汶?還是胡體安」
這一番質問,氣勢如疾風驟雨,王季福心驚膽戰,听不真切,自然就瞠目結舌,無詞以對。
「來」王兆蘭下令︰「將這個王季福先押下去,好生看管。案外有案,非同小可,你們要格外當心,不準讓他跟胡體安見面,更不準跟外人見面通消息,免得他們串供。」
武昌府的胥吏也沒有想到這件案子,又會反復,胡體安變王樹汶,王樹汶又變了胡體安。但情形很明白,王知府打算維持原讞。胥吏辦案,全听官府的意旨,所以這時候對王季福便不客氣了,上來兩個人,反扭著他的手,將他押到班房,嚴密看管。
退了堂,王兆蘭立刻趕到臬司衙門,向麟椿面陳經過,听完了,麟椿問道︰「那麼,照老兄看,這王季福到底跟犯人是不是父子?」
問到這話,王兆蘭頗為不悅,事情已經明明白白,自己接受意旨,屈法周旋,不想他有意裝傻,仿佛要將辨真假的責任套到自己頭上似的,這就太不夠味道了。
因此,王兆蘭也就回敬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話︰「那要看大人的意思。」
麟椿默然。愛听戲的他,不由得想到‘審頭刺湯’的轍兒,自己不能象‘湯裱褙’認人頭那樣一無顧忌,說真就真,說假就假。這一案不妨擺一擺,反正該著急的應該是通城知縣馬翥和前任南陽知府任愷,看他們持何態度,再作道理。
「這件案子撲朔迷離,棘手得很。」麟椿拱拱手說︰「老兄多費心,細細推求吧。」
「是」王兆蘭有些困惑,一時辨不清他是何意思?
回到知府衙門,自然要跟幕友商量。知府本來是個承上啟下,不能有什麼作為的職守,但武昌府是首府,情形不同,有兩件刑案,頗得臬司衙門毛師爺的包涵,所以這件奉委復審的臨刑鳴冤奇案,照他的跟毛師爺互有勾結的幕友建議,還是得多方遮蓋。
「擔子要大家分擔。」王兆蘭說,「我看不能都由我們一手包辦。」
于是他的幕友為他劃策,首先要請麟椿設法關照會審的候補知府馬永修,能夠呼應連合,其次要由原審的通城縣官馬翥,有一番巧妙的辯解,最後要把握住一個宗旨,案情即令有所不明,王樹汶的罪名不錯,他是一起行劫的從犯,依律仍然是斬罪。這一來才可以將未審出王樹汶替胡體安頂凶的過錯,含混過去。
第124節政海波瀾(2)
這件案子有了這樣出人意表的結果,自然引得國人熱議,首當其沖的就是鱗椿,他和龔裕的關系很好,便抓住機會,想靠巡撫的支援,維持原案。龔裕本來倒也沒有什麼成見,只因湖北的京官,為這一案不平,議論不免過分,指責龔裕偏袒鱗椿,反激出龔裕的意氣,真的偏袒鱗椿了。
但是王樹汶不是胡體安,已是通國皆知之事,這一案要想維持原讞,很不容易。因此,鱗椿為了卸責,又造作一番理由,說王樹汶雖非胡體安,但接贓把風,亦是從犯。依大清律︰強盜不分首從,都是立斬的罪名,所以原來審問的官吏,都沒有過失。
一件冒名頂替、誣良為盜的大案,移花接木,避重就輕,變成只問王樹汶該不該判死罪?正犯何在,何以誤王為胡?都擺在一邊不問,言官大為不滿,何桂清身為陝西道御史,第一個上奏抗爭。于是皇帝命身在兩江辦差的季芝昌和何汝霖會同龔裕、鱗椿復審。
以兩位軍機大臣復審此案,在王季福父子看來,自然是沉冤將雪,不想這其中又出了一個極大的岔頭
鱗椿和季何二人有著兩重師弟情誼——他是道光十五年的進士,季芝昌的座師;而何汝霖是房師。學生出了這樣的事情,偏又派來復審的是老師,這種難以料理的紛繁復雜,讓季芝昌和何汝霖也覺得分外的為難起來。
鱗椿不敢怠慢,親自登門哀求,季芝昌、何汝霖二人為師弟之情所感,也不願意為此案得罪了湖北一省的官員,所以從旁審問的屬員也都是臬司衙門的舊人,因而復審結果,維持原案。
復奏發交刑部,秋審處總辦鄭敦謹認為前後招供,疑竇極多,建議由刑部提審。奉到上諭︰「即著鱗椿將全案人證卷宗,派員妥速解京,交刑部悉心研鞠,務期水落石出,毋稍枉縱。」
這一下不但是鱗椿,就是季何二人也不免著慌。皇帝于司法之事非常認真,當年崔荊南山東一案就是前車之鑒,山東全省官員所得的嚴譴,他們當然不會忘記。于是商量決定,特為委托一個候補道,進京游說。此人是刑部尚書趙光的得意門生,居然說動了老師,維持原讞。
但就有一個鄭敦謹,死活不肯,鬧到最後,他以去留力爭,公然表示︰鄭某人一天不離秋審處,此案一天不可動趙光勸說再三,毫無用處,而就在這相持不下之際,趙光報了丁憂。
辦完喪事,預備扶柩回故鄉安葬,此去要兩年以後才能回京,在京多年的未了之事,要作個結束。細細思量,只有這一案耿耿于懷,因而親筆寫了一封信給周祖培,坦然引咎,說為門下士所誤,鄭敦謹審理此案,毫無錯誤,請周祖培格外支持。
就為了有這樣一封信,鄭敦謹才能不受干擾,盡心推問,全案在咸豐四年的二月底審問確實,王樹汶得以不死,而承審的官員,幾于無不獲罪。
通城知縣馬翥革職充軍,以陸惺接任;任凱以‘特旨交審要案,于王樹汶冤抑不能平反,徒以回獲屬員處分,蒙混奏結。迨提京訊問’,鱗椿復以‘毫無根據之詞,曉曉置辯,始終固執,實屬有負委任,著即行革職,姑念該員上任未久,前情不明,故著加恩仍留原任。’而京山縣知縣朱光第,為官一地,造福一方,正是職司守牧臣工典範,擢升為武昌知府,即日上任。
這一次曹仁修宴請,說起的,就是這件事。何桂清听台長——御史台不稱上官,而稱台長——念及此事,臉上如同飛了金似的似有榮焉,不過听他說聖躬憂慮,自己自然要問︰「皇上的煩惱是什麼呢?」
「無非權臣跋扈。」
「皇上乾綱獨斷,既有所惡,何不罷黜?」
「你知道不知道,皇上親政之初,曾經立過誓言,要待大臣如弟兄手足,這話……」
「這話我也听過,可是親愛不是姑息。」
「不錯,應該愛之以德,不過凡事不能無因而至。」曹仁修停了一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的。」何桂清點點頭,想了一會兒,他又說︰「古人有言︰疏不間親。大臣在皇上是弟兄,像我,只是遠房子弟,上章彈劾大臣,不正犯了疏不間親之戒了嗎?」
「根雲兄顧慮周詳,處事正該如此,可是你應該看的出來,從古以來的納諫之君,除了唐太宗就數今上了,而且,」他加重了語氣說,「依我看,今上猶賢于唐太宗。」
「哦?」何桂清眨眨眼,很是注意的問,「何以見得?」
「你還記得魏征僕碑之事嗎?」
這是個很有名的典故,何桂清當然知道,貞觀十七年正月,魏征病故,唐太宗命九品以上官員皆赴喪,陪葬昭陵,下葬之日,唐太宗登御苑西樓,望哭盡哀,自制碑文,親書上石,人臣哀榮,至矣盡矣。但不到五個月的功夫,唐太宗听信讒言,以為魏征生前結黨好名,手錄前後諍諫之詞,以示起居郎褚遂良,爆帝之短,因而下令將所撰魏征墓碑撲倒,原來預備跟魏征結為親家,以衡山公主尚魏征之子叔玉的喜事,也就此作罷。
「唐太宗與魏征君臣遇合不終,而今上對大臣摁禮始終如一,這就是賢于唐太宗之處。」
這等于明白告訴何桂清,如能直言極諫,彈劾權臣,不但為皇上嘉納,而且絕無後患。
從曹府告辭回來,何桂清坐到書案前凝神細思,彈劾軍機大臣,不能無因而發,總要找到一個什麼由頭,方可動筆,琢磨了一會兒,給他想到了一件事︰本年三月初,皇帝巡視天津綠營駐防,場面一塌糊涂,惹得皇帝龍顏震怒,將奕山、長瑞等人拔翎摘頂,交部議罪,就是直隸總督和天津府,也各有處分,賽尚阿是奉旨管著兵部的大臣,身擔責任,難辭其咎,就以此事為立言之基
就為了這個緣故,何桂清認為軍機的失職,非比尋常。他本來就有‘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想法,此時越發覺得該轟轟烈烈搞一下,于是關緊了書房門,親自謄寫,密密固封,遞入內奏事處。
皇帝打開來一看,事由是︰「為兵事敗壞,責有攸歸,請將軍機大臣賽尚阿交部嚴加議處,責令戴罪圖功,以振綱紀而圖補救。」
折子是這樣寫的︰「現值國家元氣未充,時艱猶巨,政多叢脞,民未敉安,內外事務,必須得人而理,而軍機處實為內外用人之樞紐。賽尚阿等,始尚小心匡弼,繼則委蛇保榮;近年爵祿日崇,因循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謬執成見,不肯實力奉行。屢經言者論列,或目為壅蔽,或劾其委靡,或謂昧于知人。本朝家法綦嚴,若謂其如前代之竊權亂政,不惟居心所不敢,實亦法律所不容。」
「……只以上數端,貽誤已非淺顯,若仍不改圖,專務姑息,何以仰副列聖之偉烈貽謀?又安能臻諸上理?若竟照彈章一一宣示,即不能復議親貴,亦不能曲全耆舊,是豈朝廷寬大之政所忍為哉?言念及此,良用惻然。賽尚阿、大學士賈禎入直最久,責備宜嚴,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茲錄其前勞,全其末路。」
以下就是一段空白。因為一二品以上的大員有過失,臣下不得妄擬處分,所以從賽尚阿開始,對所有的軍機大臣,都是只擬罪狀︰「大學士賈禎,內廷當差有年,只為囿于才識,遂致辦事竭蹶;大學士季芝昌,只能循分供職,經濟非其所長。協辦大學士彭蘊章甫直樞廷,適當多事,惟既別無建白,亦不無應得之咎。」
這三小段之下,都留有空白,預備讓皇帝自己去填注處分。接下來又這樣說︰「朝廷于該大臣之居心辦事,默察已久,知其決難振作,誠恐貽誤愈深則獲咎愈重,是以曲示矜全,從輕予譴,初不因尋常一眚之微,小臣一疏之劾,遽將親藩大臣投閑降級也。」
認真的看過折子,皇帝拿起筆,飛快的草擬了一份上諭,吩咐一聲︰「去,傳內閣、六部、御前大臣到養心殿見朕。」
六福不敢多問,答應一聲跑了出去,很快的,內閣卓秉恬、倭仁、孫瑞珍、曾國藩、翁心存、閻敬銘、載垣、僧格林沁、世鐸、華豐等人進到殿中,整衣拜倒︰「臣等叩見皇上。」
「前天,朕和軍機處見面的事情,想來爾等也都知道了吧?」
軍機處為了皇帝要降旨懲戒鴉片商人一事,當面頂撞皇上,朝野上下盡皆知曉,雖然當時皇上沒有多說什麼,但以皇帝的性子,這件事不會就這樣輕松放過,這也是大家的共識,今兒召眾人到御前,不用問,正是為此事而來。卓秉恬踫頭答說︰「是,臣已經知道了。」
「你是怎麼看這件事的?」
「臣以為,軍機處大臣奏對時,嘵嘵置辯,已無人臣之禮;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對先皇在天之靈?又何以服天下公論?請皇上降旨,從重處置。」
「先皇臨終之時,曾經于朕、于群臣有過教誨︰」皇帝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皇考他老人家說,萬事當以國計民生為重,無恤其他。朕每每想及,心中感佩,自問德行難比先皇萬一,親政之初,也從不敢臨之以威,卻不想多年沿襲而下,竟為賽尚阿之流以為朕是秉性柔弱之主,言語之中失卻人臣之禮多有,朕一貫優容有加,不想數日前為懲戒鴉片一事,賽尚阿,賈禎等目無君上,頂撞朕躬,實在是放肆已極」
皇帝的聲音逐漸提高,「賽尚阿以受命佐臣自居,更兼懿親之貴,目無君父,由來已久,朕念及舊情,一再容讓,該員不知報效,前日呈旨之事大出悖逆之言,謗及朕躬之處在在,朝中多有勸朕訓誡之聲,不過朕念在他三朝老臣,更且是懿親之尊,總不願驟加撻伐。孰料竟成養虎遺患」
「賽尚阿之下,如賈禎、季芝昌、何汝霖等,以文臣听用,不知精白上侍君父,只以個人利祿為尚,本年年初,季芝昌、何汝霖等借江南辦差之機,于湖北省內買良頂凶一案,早知經緯,卻私相庇護,指鹿為馬,草菅人命,不但失卻人臣之尊榮,更忘卻君子立命,當以‘與人為善’為攸歸之根基,如何可為朝臣表率,如何立足于軍機處?傳旨︰……」
眾人知道,這是最關鍵的聲音,各自聚攏精神,眼楮一眨不眨的听著︰「……賽尚阿、季芝昌、何汝霖三人,入職最久,責備宜嚴,姑念三人年老體衰,著開去一切差事,家居養身,仍準以原品休致。」
「大學士賈禎,內廷當差有年,只為囿于才識,遂至辦事竭蹶;周祖培只能循分供職,經略非其所長,均著開去一切差事,降二級調用。協辦大學士,領工部尚書餃軍機大臣彭蘊章,甫直樞廷,適當多事,惟既別無建白,亦不無應得之咎。照前例,宜應退出軍機處。欽此」
一夜之間,軍機處全班盡撤,掀起了宦海中的絕大*瀾;這等全無先例所舉,不但身歷其境的人目瞪口呆,就是旁觀者亦覺得驚心動魄。
這一次看起來是處置過苛,但和早年為陳孚恩買參、曾國藩謝恩折一事都有不同。
那兩次都是皇帝借題發揮,去前朝舊臣,而這一次,題目上爭的是國事,爭的是公是公非,沒有人敢說皇帝的決定不當,更加不敢有人進言要求收回成命,因為那是干預大政,僭妄太甚。一時間朝野上下噤若寒蟬,都在駐足觀望,等待事情的下一步進展。
到了第二天,又有上諭,別簡恭親王奕、吏部尚書滿員文慶、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提調、同文館總稽查文祥、工部尚書翁心存、改任戶部尚書孫瑞珍入值軍機處,同時又命新任兵部尚書曾國藩,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
上諭明發過後,奕等人具繕謝恩折,送到內奏事處,然後遞牌子進來,要當面謝恩。皇帝自然是立刻召見,看看下面跪著的幾個人,沒有讓他們起身,「朕四月初九日頒發的上諭,你們都看到了吧?」
「是,臣等都看到了。」
「賽尚阿等軍機處重臣,不盡職,不修德,深失朕望。為了上不負列祖列宗托付之重,下不負黎民百官仰望之深,朕只好乾綱獨斷,逐全班出機」皇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又繼續說,「軍機處是政令所出之地,其中人臣尊榮,可謂極矣。但賽尚阿等,不能和朕同心同德,以御外侮,反不思為君父分憂,只以清名自邀自賞,是故,朕萬萬不能容」
「這一次撿拔爾等入樞廷,想來外面的人都會于羨慕之余,更加關注你等的動向。這一節嘛,爾等或者是宦海沉浮多年,或者是朕的血親兄弟,也不必由朕再來耳提面命,只有一句話要告誡。」
听到這里,奕等人的頭埋得更加低了,「是,臣等恭聆聖訓。」
「政出之地,行事之間多多與朕心相符,便可保身家富貴。存了這樣的心,偶有疏漏,朕自會容忍;偏離了這樣的心思,則三尺之冰,正為爾等所設」
「是,臣等敢不以大公之心上奉君父?」
「旁的話暫時不必提,老六,你還領著總署的差事,今後怕是要多多的辛苦了。」
「臣弟不敢。皇上聖諭在耳,為列祖列宗江山社稷計,臣弟就是再苦再累,也當勉力報效,請釋聖憲。」
「都跪安吧,明天開始,照常入值進來。」
「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