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他才知道,原來,肅順經由那個飯莊的伙計知會,不敢再大索全城,但心中究竟放心不下︰皇上在江寧城中人地兩生,若是出了什麼岔子,可怎麼得了?
認真的想了想他可能去的所在,給肅順想到了。原來,昨天他出去安排行程,本就有到秦淮河邊探幽訪美,他知道皇上喜歡熱鬧,月兌離了自己的扈從,也一定是到那里去了,帶著額里汗幾個到河邊尋找,果然,听見他熟悉的天津口音。
一開始的時候,肅順還想著就在暗中派人保護,但後來看到他居然要登船闖關,等到入了船艙,內中情形不明,心中大急,這才跑了出來。
皇帝听他奏答一番,滿意的點點頭,又想起了另外一個事情︰「對了,朕前日在行轅之中散步,听牆外似乎有尼庵中做晚課的聲音,你可知道?」
「這,奴才知道。」肅順踫頭答說︰「和行轅一牆之隔,本是前明萬歷朝大學士王錫爵的賜邸,多年以下,早已經不知道更換過多少主人,此番皇上駐蹕在瞻園行轅,奴才本來有意將宅子騰空,後來想想,皇上愛民如子,憂民之傷,又怎麼願意奴才做此等驚擾太過的舉動呢?當下派人多番巡視,不過卻並未讓其騰空府邸了。」
「嗯,這件事你做得對。便如同當年朕到天津去,胡林翼所作的那般,若是為朕一人,使百姓不得安生,朕心也大為不忍。」
「皇上聖明。」肅順踫頭答說︰「不過,據奴才所知,這一家人生恐府中有雜lu n之聲,驚擾了聖駕,故而都主動避讓到城外去了。」
「不會啊。朕前天才听到他府中的家庵中有誦經之聲的呢怎麼會都到城外去了呢?」
肅順疑hu 的搖搖頭,「這個,奴才不知。」他裝出一副很惱怒的樣子,說︰「太狡猾了,居然敢哄騙官府請皇上放心,奴才下去之後,即刻傳召江寧府衙、並上元縣,派人到這間府邸里去,把那幾個留下來的尼姑,統統趕走。」
「算了,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你等俗人,還是不要驚擾的好。」
肅順一邊含含糊糊的應承著,一邊大動腦筋,怎麼樣讓皇上對這幾個尼姑提起興趣來呢?若是直接挑明了說,只怕聖心不喜,若是不說,桂良和自己多方準備,豈不是落到了空處?
正在琢磨間,六福從寢宮外進來︰「皇上,兩江治下的各省官員,已經等候在外了。」
皇帝點點頭,拿起朝冠戴在頭上︰「走,見一見他們。肅順,你在想什麼呢?」
「哦,奴才走神了。」肅順趕忙起身,彎著腰,踩著碎步,跟了上來。
進到本來是瞻園王府中的銀安殿改成的朝堂,皇帝升座︰「傳吧。」
六福打起m n簾,軍機處為首、桂良、黃宗漢、王植、蔣文慶、靈桂、王有齡、向榮、還有十余位各省各路的道台,跪滿一地︰「臣等,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朕這一次到江寧來,本來是想昨天就召見兩江治下的列位臣工的,不過延後了一天,改為先召見鄭若增、曹德政等人,爾等可知,這其中有什麼緣故嗎?」
桂良踫頭答說︰「皇上天縱之君。智深若海,奴才不敢懸揣聖意。」
「你們這些人啊,品流不同,不可概而論之。便如桂良、靈桂吧,都是朕的奴才;黃宗漢、王植之流呢?都是飽讀聖賢之書,心中常常記掛君父。故而朕不要說是晚召見幾天,就是此番南巡,朕一個也不見,料想爾等也必不會心存月復誹的,是不是?」
「皇上聖明。臣等幼承庭訓,忠君愛父,乃是臣子本意,焉敢有月復誹之念?」
「這就是了。」皇帝繼續說道︰「而鄭若增、羅九、曹德政之流就不同了,彼等人出身草莽,雖是往來之際,全以義字為立身之本,然于朕躬,想來不會有爾等這般的忠閫。此是其一;鐵路大工,關系千秋萬世,雖有桂良等調配得法,終要靠這些人投身其間,方有今日鐵路順暢通行之果。為天下萬民計,為江山社稷計,朕也不得不委屈你們一天。此乃其二。」
皇帝很清朗的語調在殿中響起,將這其中的意思一一剖析明白,王有齡等人從未有面君的機會也就罷了,黃宗漢、桂良、靈桂等不論履任是早是晚,出京之前,都是在御前面承聖誨的,這一刻听起來,分外覺得心中敬服︰幾年的時間不見,皇帝于朝政、民心的把握,越加純熟了。
只听他又說︰「此番鐵路大工正式完成,雖還未親身嘗試,但朕早在踐祚之初就曾經說過,朝廷于有功之人,斷然不能埋沒了他們的功勞。六福?」
六福躬身答應一聲,從他的手中接過一本黃綾子皮的上諭,打開來高聲誦讀︰「兩江總督桂良,到任以來,為鐵路大工一事奔走其間,不顧年老體衰,勤勉當差,上慰主知。著賞戴雙眼hu 翎,賞穿黃馬褂,並賞食一年薪俸。江蘇巡撫黃宗漢,經朕多方教誨,與同僚下屬均能恰然共通,于鐵路大工中更出力厥偉,著賞穿黃馬褂,雙眼hu 翎。……」
費了半個時辰的光景,把兩江總督治下的各省有功人員封賞了一個遍,六福合上上諭,又站到了一邊,桂良為首,踫頭謝恩︰「皇上身居九重,時時刻刻指授鐵路大工方略,奴才等略有辛勞微功,不過草末所得,敢請皇上收回成命吧。」
「朕說過的話,幾時有收回去的?此事毋庸再議。」
「是。」
「還有一件事。」皇帝端起御案上的**,啜了一口︰「除了我天朝官員、士紳、百姓從中出力之外,英人所派的技師、工程人員留居兩江數載,為工程能夠順利竣工出力不xi o。軍機處?」
柏葰從旁站了出來︰「奴才在。」
「下去議一議此事,雖然英國人此來是手打~受彼國政f 所派,終究是為我天朝謀劃其間,如今工程完了,我天朝總要有一份心意才是的。」
柏葰心中很不以為然,不過這時候萬萬不能駁了皇上的話,只好躬身行禮,「喳。」
「朕昨天晚上出了行宮。」皇帝突然而來的一句話,令到肅順大吃一驚,這位主子怎麼這時候把此事說出來了?「朕知道你們想說什麼,不過是聖駕輕出,白龍魚服之類的話。不過,朕今天和你們說這些,不是要听爾等勸諫的。」他放下**,臉上浮起了一片淡淡的笑容︰「朕想說的是,此番到江寧來,真是令人大開了眼界。怎麼說呢?我天朝百姓,不論男nv,不論年齡,個個面帶笑容,顯見得這數載之下,江南一省,民風恰然,詢詢大治啊桂良,你做得好」
桂良真心笑了起來︰「奴才不過是秉承上年入京陛見之時,皇上囑托奴才的,行政之間,當以民生為本的聖訓。並以此施行,這都是皇上愛民聖意的在在所見,奴才,不敢領功。」
「你做的好,就是做得好。若說是你派人先行安排,為了博朕一笑,那等虛假的繁榮,又豈能瞞得過朕的雙眼?」皇帝笑著說道︰「在任上好好的做,再過上幾年,朕再到江南來,到時候,朕另有恩旨與你。」
「奴才誠惶誠恐,叩謝天恩」
皇帝探身向前,看了看放在御案上的各人的綠頭牌,一個名字映入眼簾,拿起牌子看了看︰「哪一個,是彭y 麟啊?」
「臣,江蘇松江道彭y 麟,在。」
仍舊是只听見聲音,看不見容貌,皇帝望著下面,「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叢中有一個頭戴藍暗寶石的官員抬頭向上,卻低垂眼簾,不敢和他做劉禎平視。
皇帝認真的打量了幾眼,彭y 麟人生得很瘦弱,顯得比真實年齡要xi o幾歲,五官端正,鼻直口方,頷下留著三綹烏黑的短髯︰「你就是彭y 麟?朕看黃宗漢奏上來的折子中說,你在任上,任勞任怨,兢兢業業,更且不以荒誕不經的齊東野語為顢頇辦差的借口——做得很是不錯啊。」
「臣只是盡人臣的本分而已。」
「本分?怎麼,拆毀蘇州所屬各地的祠,也是你松江道的本分嗎?」皇帝心情非常好,語帶調笑的說道。說的是彭y 麟當年剛剛履任松江道時候的一次壯舉。
說起彭y 麟,著實是值得敬佩和同情的一員,他是湖南衡陽人,卻出生在安徽安慶。他的父親彭鳴九,在原籍受族人欺侮,只身流l ng江南,以賣字為生,積了幾個錢,捐了個佐雜官兒,選補為安徽懷寧三橋鎮的巡檢,後來調任合f i。巡檢管捕盜賊,彭鳴九當差極其勤奮,深得縣大老爺的賞識,把nv兒許了給他,生了三個兒子,長子就是彭y 麟。
彭y 麟從xi o住在安慶城內黃家山的外婆家。不久王大老爺死在任上,他是紹興人,因為身後蕭條,眷屬無力還鄉,便流落在安慶。王大老爺有個兒子,就是彭y 麟的舅舅,由于是紹興人的緣故,便在安徽游幕。
彭y 麟的外祖母,有個養nv,年齡跟彭y 麟相仿佛,名為姨母,實際上是青梅竹馬的伴侶。他這位名義上的姨母,xi o字竹賓,x ng好梅hu ,跟彭y 麟‘窗下廝磨’、‘燈前笑語」早已‘生許相依」無奈名分有關,彼此都不敢吐l 心事,所以‘一道hu 牆萬古愁’。
在彭y 麟十七歲那年,祖母病故,彭鳴九報了丁憂,攜眷過d ng庭湖回衡陽。不久,彭鳴九也一病而亡。彭y 麟以長子的身分,負起一家的生計,做過當鋪的伙計,又在營里當司書,境遇極其艱苦。到了十二年以後,也就是道光二十三年,他的在安徽游幕的舅舅也死了,沒有兒子,又窮得無以為生,彭y 麟接到消息,悉索敝賦地湊了一筆盤費,派他的弟弟到安慶,把他那位年將九旬的外祖母和已近三十,貧而未字的竹賓姨母,接到衡陽。當時他有四首七絕哭舅舅,說是‘阿姨未字阿婆老,忍使流離在異鄉」這也就是所謂‘皖水分襟十二年,瀟湘重聚晚晴天’的由來。可是在彭y 麟已是‘還君明珠雙淚垂」因為早已娶妻生子了。
彭y 麟的妻子姓鄒,這位鄒氏夫人,除卻忠厚老實以外,一無可取,樸拙不善家務,難得婆婆的歡心。至于彭y 麟雖是寒士,但詩酒清狂,頗有名士派頭,娶妻如此,閨房之中,自無樂趣可言,所以生下一個兒子,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句話上有了ji o代,夫妻便不同房。
到咸豐初年,彭y 麟的母親一死,更是從此連面都不見。而那位姨氏,不愧取義歲寒三友的‘竹賓’其名,y 骨姍姍,清如梅萼,繡余y n詠,亦頗楚楚可觀。如果跟彭y 麟相配,也可說是神仙眷屬,怎奈血統無涉,名分所關,一關名分,便關名教,這是個解不開的結,真正‘乾坤無地可埋愁’
過了兩年,九十歲的老外婆,死在衡陽,竹賓姨氏也隨即出嫁,不料嫁後即死——死于難產。從此彭y 麟只以畫梅抒寫懷抱,和淚潑墨,一往情深,那些m 離恍惚的詩句,到底是寫紙上梅hu ,還是夢中竹賓,有時連他自己都不分明。
不到兩年的時間,松江道下屬各地,給他整治得河清海晏,人心向善,污糟之氣,一掃而空。而他最最為人稱道的一件事,就是徹底搗毀了治下一些地方存有了數百年的祠。
在蘇州一帶的地方,百姓好吃河豚,打馬吊(就是麻將牌),還有一個就是敬奉五通神——尤其是以後者,最是傷風敗俗,招引游蜂l ng蝶的敗行
彭y 麟到任之後,開始走訪,半個月時間下來,已經給他m 清了情況,吃河豚和打馬吊還罷了,前者是以個人輕生而博口舌之y ,與人無尤、與人無害,馬吊也還算能夠接受,只有一個f nv入寺廟燒香,實在便是冶游——所謂傷風敗俗,就是于此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