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中英會商
軍機處幾個人魚貫到養心殿前,等了片刻,皇帝升座,行禮之後,奕說道,「納爾經額自上年十月間患病以來,皇上兩次賞假,命他回京調理,如今再度陳情,請求免去直督之位。臣弟等皆以為,直督拱衛京師,公務繁忙,實在是不可或缺。既然堂翁確系有病在身,不如就請皇上另選賢能,以充其用。」
一省督撫大員,或者患病,或者為年老體衰,上章請辭的時候,朝廷照例是要有一番諸如賞假、賜y o、慰留的恩旨的——這也不過是為表示朝廷顧念之意而行的舉動而已。
「朕年前曾經讓薛寶善到他府中為之診脈,回來和朕說,納爾經額年紀老邁,眩暈之疾每日發作,只能靜養調理——既然如此,也不好強人所難——你們以為,可有誰能夠作為適當的人選?」
「臣弟想,湖南巡撫駱秉章,出仕多年,久歷外務,而且在任上,官聲極好,可擔其責。」
「也好,駱秉章是道光十一年的進士,先帝也是很賞識的。」皇帝做了決定,「他走之後的遺缺嘛,著荊州將軍官文補上——軍機處下去之後,廷寄以上二員,讓他們進京來,朕見一見。」
「是。」
「還有,朕接到椿壽的折子,山東自去年戰事之中下過一場雪之後,到開ch n,就再無雨雪落下,想來,開年之後,墑情難保啊!」
「是,臣弟也知道此事,不過臣以為,自咸豐四年起,各省新建官倉,不下一二百處,所囤積之糧,足夠賑濟、發放及作為種糧之用。便是天時偶有不諧人意處,兩年之內,亦毋庸擔心百姓有流離失所之景。」
翁心存雖然ji o卸了戶部尚書的差事,但自入軍機以來,就是奉旨管部的,听奕說完,他也ch 言道,「皇上,恭王爺的話臣也贊同。各省官倉所儲,總數不下六千萬石。只要天朝不是出現全國範圍的大旱,一省一地之災情,大可以從鄰近省份調糧供應——臣敢保證,即或山東省內出了大旱,亦定當可以緩解。」
皇帝的心中總覺得有些不托底,但在場的這些人,都是飽讀聖賢文字,所謂天道茫茫,聖人難知。自己若是再追問下去,旁的人即便不說什麼,心里怕也是不以為然的,認為他是在杞人憂天。
當下點頭,「水旱災荒,最牽萬民之心。廷寄山東椿壽、勞崇光,告訴他們,組織民力,開挖深井以取水,ch n糧播種不能耽擱。」
把他的話復述了一遍,隨即踫頭,「臣弟記下了,下去之後,將皇上的這番保墑愛民的至意,廷寄魯省。」
「若到了五六月間,仍自無雨的話,」皇帝臨時轉變了話題,「告訴椿壽,省內晴雨表改為每旬日奏報一次,朕要隨時知道山東一地的旱情進展如何。還有,河南、山西兩省,也要照此辦理。」
奕心中奇怪,現在不過是二月上旬,往年山東這時候也是最最缺雨的季節,也不見皇帝如此重視,這一次是怎麼了?難道山東今年真的要大旱了嗎?心里想著,口中答應下來。
「再有……」皇帝說,「去年的時候,朕讓閻敬銘、肅順和周祖培幾個擬定《吏治整頓章程》,前幾天已經呈抵御前了,你們也拿過去,其中尤其以百姓與所屬州縣各級官員,有貪墨、挪用、砌詞推諉等項,有越級呈告一節,朕以為,正合了今天我們說到的話題。自古以來,這等朝廷為體念百姓而行的賑濟善政,便是底下那些黑心的h n賬上下其手,人人腰包豐盈的利藪呢!」
閻敬銘幾個人在做的事情,奕也知道,整頓吏治是一篇大文章,只是,皇上意y 使百姓有告官之權,他心中是大不以為然的︰自古以來,官官相護。不說沒有哪個膽大的xi o民敢于為所受不公而越級呈告,就是真有人去遞了訴狀,官司審下來,難道還有判百姓勝的嗎?
曾國藩隨眾跪著,心中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和奕所思慮的差不多的是,他也不認為有哪一個百姓敢于呈告。不過,若是能夠借助這一次山東大旱之機,給天下人看到朝廷有意整肅吏治的決心,倒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說道,「告訴椿壽幾個,省內百姓若有呈告,斷不許各級互相推諉扯皮,要是有人為了人情而傷了理法,最終使百姓到京中來呈訟,朕第一個就找椿壽問責。」
奕干干的咽了口吐沫,「是,臣弟都記下了。」
皇帝點點頭,「都跪安吧。」
回到軍機處,命俗稱‘達拉密’的軍機章京的領班王文韶起草廷寄,幾個人在房中說話談天,載垣笑著說道,「定是上一年之事,皇上始終記掛在心,這回,終于還是饒不過椿子密了。」說完哈哈大笑。
眾人知道,他說的是皇上南巡的時候,駐蹕山東,椿壽本意是獻美邀寵,不料惹出來一場大敗興的故事,奕苦笑著搖搖頭,「怡王,留幾分口德吧。椿子密終究也是一片sh 主之心,又何必如此?」
載垣的年歲雖然比奕大上很多,按照輩分來說,卻是他的佷子,聞言訕訕的一笑,不再說話了。
王文韶筆下極快,不一會兒的功夫,廷寄寫好,進屋來面ji o奕,後者站起身來,雙手接過——這倒不是奕禮賢下士,而是軍機處的傳統——還不及細看,m n口就有人呼喝了一聲︰「王爺?王爺?」
听聲音正是總署衙m n任職章京的惠瑞,奕把奏稿放在一邊,迎了出去,「啊,是畿雅啊,有事?」
「是,回王爺的話,總署電傳司收到天津府所發的電文,英國首相特使,新任外相格萊斯頓閣下所乘坐的船舶,已經到了天津大沽口外海了。」
「電文呢?」
惠瑞遞上電文,奕拿過來看了看,正是天津府知府胡林翼所上,內容和惠瑞所說的大同xi o異,英國外相格萊斯頓閣下派所屬文員並通譯一名,于咸豐八年二月初九日辰時三刻抵達天津知府衙m n,遞ji o外ji o照會,請求大清政f 允準,赴京商談兩國停戰事宜雲雲。
看了幾眼,奕點點頭,「你回去,叫寶鋆、李鴻章、容閎,幾個人到禁中來。我去遞牌子請起。」
瑞答應一聲,轉身退了下去。
奕手拿電文,想了片刻,招手喚過軍機處的蘇拉,「你到養心殿去一次,就說本王要遞牌子請起。」
「是。」
過了片刻,xi o太監又轉了回來,「王爺,皇上讓您到養心殿呢。」
奕和軍機處幾個人打了聲招呼,跟在xi o太監的身後,到了養心殿,皇帝正躺在御塌上,他昨天晚上沒有休息好,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正想趁著這會兒睡上一覺,不想太監請旨,只好坐了起來,「老六,有什麼事嗎?」
「是。臣弟接到電傳司報上來的電文,是天津知府胡林翼所奏。英國外相格萊斯頓閣下所乘坐的船舶,已經到了大沽外海了。」
皇帝手指用力的捏著鼻梁,強自驅趕著睡意,「怎麼,格萊斯頓是外相了嗎?」
「是。此事臣弟也是初初知道,原本只是作為英nv王的特使,到我天朝來,會商罷兵休戰事宜,不想人在途中,就有消息傳來,英國新任首相任命其做了一國外相。」他遲疑了一下,問道,「皇上,來者身份非同尋常,天朝接待一事,……?」
「不必升格。」皇帝說道,「不要說是一介外相,就是英國首相來了,于兩國如今的戰爭態勢也不會有絲毫改變。一切,等到停戰協議正式簽署之後再說吧。」
「是。」
左右給他攪合得也睡不了了,皇帝挪動了一體,坐直了一點,「朕的意思,一如以往,鴉片斷然不能再行進口,戰爭賠款,也要英國人大大的傷一筆財。不過,除此之外,天朝也毋須真的和英國人就此斷了彼此ji o往。正好相反,談判之間,你告訴英夷外相,我天朝以前如何和英國人做生意往來,日後仍當如此。」
還不等奕說話,m n口有人唱名而入,「奴才寶鋆,叩見皇上。」
皇帝抬頭看看,「都進來吧,進來說話。」
寶鋆幾個到了暖閣中,紛紛跪倒,「叩見皇上。」
「也是為英國人即將入城之事而來的吧?」皇帝笑著問道,「朕和恭王正在說到此事。容閎,朕問你,同文館之中的教習,學生,可還一切如常嗎?」
容閎沒有想到皇帝會突然問道自己,想了一下,慢吞吞的答說,「回皇上話,英人犯我海疆,兩國戰起,同文館中的英國教習全數因英人撤僑而離去,不過,館中另有美國、德國及挪威國教習數人,教學之事,從無一日停止。」
「現在館中的學子,有多少人?」
「回皇上話,館中生員,共分三階,每階一班,共有九十二人。」
「仍自是以旗下生員為多嗎?」
「是。九十二名生員中,八旗子弟共有七十三人,漢人子弟不過十九人。」
皇帝哼了一聲,「食古不化。」和容閎說了幾句,他又轉頭看向奕,「老六,此番兩國會商,大意朕都告訴你了,只要不出這個圈子,其中細節決斷之權,朕現在就給你。也不必逐一請旨定奪了。」
「是,皇上信重臣弟,臣定當據理力爭,為我天朝揚威域外,獻一己微薄。」
說話間,六福疾步而入,「皇上,七爺來了。」
奕一愣,略有愧意的低下頭去——奕意y 為國出力,幾次拜托自己在皇上面前進言,不料自己公事繁重,一拖再拖。不用問,這一次七弟前來,定是等得不耐煩,親自來御前乞恩了。
皇帝沒有注意他神情上的異常,笑著點點頭,「叫他進來吧。」
奕今年十八歲,生得很濁氣,鼻子眼楮擠在一起,厚厚的嘴ch n總是向上撅起,像是受了什麼人很大的委屈似的,不管怎麼放開了尺寸來看,也缺少一點華貴軒昂之氣,望之不似龍種。
奕心中也實在有點委屈。六哥學識優長,他自問是比不來的;但眼見那個自幼荒疏,後來出繼的五哥竟然也擔了宗人府的差事,而自己卻只能領著一份醇貝子的俸祿,連是散佚大臣也沒有h n上,就讓人很覺得難過了。
現在自己18歲了,成家在即,幾次拜托六哥為自己說幾句好話,總也沒有個答復,他年輕人思量不周,不以為是皇上有意不用自己,倒似乎是六哥故意不說,怕自己日後得用,奪了他的權似的。當下未及多想,徑直遞牌子進來了。
進到殿中,行了君臣大禮,跪在拜墊上,等候皇上發問,「老七,今兒突然遞牌子進來,可是有什麼事嗎?」
答說,「先皇棄世的時候,臣弟年歲還xi o,m ng皇上四哥體恤有加,每每派人到臣弟府上垂問,十年來,臣弟無時無刻不感懷在心。每天都在想,怎麼樣為皇上盡忠盡孝,幫襯著皇上,將阿瑪留下來的基業,好好保住。」
他略喘了口氣,「臣弟想,如今臣弟已然成年,願為祖宗基業出一份力,盡一份心,請皇上恕臣愚鈍,量才器使。」
一聲‘皇上四哥’,讓御塌上的天子心中一軟,當年奕為人懦弱,用奕的話來說,就是‘存在感太低’,心中是不大瞧得起他的,偶爾兄弟相聚,也多是拿他開一些玩笑,不過奕人很厚道,從來不記恨,現在回想起來,倒覺得t ng對不起他的。
因為存了這樣的念頭,皇帝便順勢問道,「朕為你和葉赫那拉氏指婚,本意是想等你成家之後,再談立業。難得你有這份忠悃sh 君的心思,好吧,你倒說說,你本心之中,最想做什麼?」
「用人權柄,c o之于上,非臣弟所能擅請。」奕說道,「只要能夠為我大清江山社稷出力的,臣弟都願一身擔之——再苦再累,臣弟也不怕的!」
皇帝和奕相視一笑,「老六,你听見了嗎?七弟比你當年,謀略或者不及,這份英武之氣,卻大有不同呢!」
奕笑著躬身答說,「臣弟從xi o荒疏,全靠皇上耳提面命,方有xi o成之日。想來七弟秉x ng純良,得皇上訓誡之下,日後定又是我天朝一代賢王哩!」
幾句話的功夫,皇帝已經做出了決斷,「正好。前幾天肅順這個奴才上折子說,京中所練的神機營兵士,近來又有疲弱跡象,他現在正是忙著新政章程起草的差事,軍中事物也實在忙不過來——不如你過去吧,替朕認真的管一管。」
奕心中大喜!他為人才疏志大,一直在想整頓八旗親軍練成勁旅,縱然不能步武創業的祖宗,鐵騎所至,縱橫無敵,至少也要旗幟鮮明,器械j ng良,擺出來滿是士飽馬騰,顯得極j ng神的樣子,才能把‘到營要少、雇替要早、見賊要跑’的壞名譽洗刷掉。
如今未及自己請旨,皇上就d ng見己心,高高興興的跪倒踫頭,「是!臣弟定不負皇上所托,將軍中將士練成無敵鐵騎,以上報主知。」
奕微皺雙眉,皇弟領兵,大非所宜,而奕也是高興得忘卻了忌諱,連辭恩也不曾,就跪倒承旨了?不過想想,皇帝登基以來,銳行新政,便連漢人書生如曾國藩一般領兵的旨意都發下來了,又談什麼祖制?
皇帝笑著點點頭,對奕說道,「老七,朕讓你到神機營去,一來是歷練你一番,二來,也是想讓你以皇弟之威,好好的管束管束下面的那些丘八——不要顧及什麼情面,在這方面,你和肅順好好學學。只要是對天朝有利的,就不要管他是什麼人的學生、子弟、抑或同鄉。你明白嗎?」
「是,臣弟都記下了。」
「日後會有旨意給你。你先下去吧,朕和恭王幾個還有話說。」
奕退下去之後,皇帝問奕,「老六,朕記得,英國專使是今年新年剛過,就到了香港的,是不是?」
奕回憶了一番,點點頭,「是,臣弟也听美國公使說,英國人已經到了香港,不過卻不知為何,遷延良久之後,方始北上。」
皇帝冷笑著,「嘿嘿!英國人做了虧心事呢!」
「皇上的話,請恕臣弟不明白。」
「等到我國的兵士回來,向他們一問,就知道了。」
新ch n佳節剛剛過去,格萊斯頓所乘坐的船就到了香港,行于海上,消息斷絕,一直等所乘坐的艨艟巨艦抵達了香港碼頭,見到來迎接自己的總督包令、前任駐華公使奧德里奇子爵幾個之後,格萊斯頓才知道,新成立的內閣中,自己為首相提名,議會通過,任命為外相一職了。
彼此ji o談幾句,在總督府中居住下來,格萊斯頓首先把剛剛從北京返回的奧德里奇和巴夏理招到近前,相信詢問上一次進京商談換俘事宜的細節,兩個人逐一說了,「要是這樣說來的話,中國人還是很通曉人道主義的?」
巴夏理著實不喜歡這個野蠻而落後的國度,但身為受過高等教育的紳士,又不能昧著良心說話,點頭表示同意,緊接著說道,「不過我仍然以為,中國人是個短視的民族——世界上怕是沒有哪個國家會認同這種將敵戰國的兵士羈押起來之後,要將所有的hu 費,都逐一記錄下來,日後向對方討要的吧?」
格萊斯頓把手中的雪茄煙放到一邊的煙碟里,笑著說道,「中國人的這種做法,我也是大不以為然的,不過我想,這樣的條件,總是能夠通過談判解決的。倒是在香港羈留的中國戰俘,如今的情況怎麼樣?」
巴夏理和奧德里奇停了片刻,方才說道,「我承認,中國戰俘在香港羈留期間,稍稍遇到一些凌辱打罵之事,不過,這些人身體完好,j ng神也很是爽利,一些受傷的兵士,也是得到了我方應有的照顧的。」
格萊斯頓入耳便知,己方在對待中國戰俘的問題上,絕對不及中國人的人道,想了一下,他問道,「那,若是要這些人恢復到舊有狀態,須時多久?」
「若是能夠認真將養的話,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就很可以了。」
「那好吧,我就在香港多呆一個月的時間,等到這些中國戰俘恢復舊貌了,再攜同他們,一起北上。」
就這樣,格萊斯頓在香港停留了一個月的時間,咸豐八年的二月初二,將所有一千零九名中國兵士逐一安排上船,然後自己和奧德里奇、巴夏理兩個人乘坐另外一艘船,同時從香港碼頭出發,北上天津。
英船靠岸,以藩司邊寶泉署理直隸總督會同天津知府胡林翼等人,和英國人見了面,彼此拱手鞠躬,行禮之後,安排英國人連同一千零九名兵士同時乘車上路,浩浩d ng趕赴北京。因為兩國換俘之事尚未正式開始,故此明明心中希望就此將天朝兵士逐一保全,也要再等待數日,左右天津密邇京畿,用不到幾天的功夫,料想兩國公事一了,這些人就是自由之身了。
為了這個目的,英人入城之後,中方將其安置在北城廣化寺驛館,只停了一天,並與英國人闡明︰第二天一早,有總署衙m n的章京前來引導,到衙m n中會同中方代表——以恭親王奕為首——共同商討兩國國事。
格萊斯頓也是快刀lu n麻的脾氣,為國人凌辱戰俘,心中大感丟臉,不得已在香港駐留多日,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聞言大喜,「請閣下上復貴國親王殿下,中方行事如此高效,著實令人贊賞。鄙人等待著明天和親王殿下暨貴國談判大員會談的一刻的到來。」
「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辭了。」前來傳話的榮祿笑著拱拱手,「明天早上,我再來次促駕。」說完,轉身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