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科場大案(2)
這個人的名字叫平齡,滿洲正白旗,取中第七名的高第,而且是旗魁之卷(也就是旗人參加考試的第一名)。算是相當好的成績了。
等到卷墨刊刻發行,有人買來看看,誠然是文采斐然,得此高第,也算實至名歸,但熟悉平齡的人都心存疑惑︰他平日里所表現的,未必是如此寬博之輩啊?怎麼到了場中,居然開竅了嗎?
心存疑竇的人很多,其中有一個,名叫孟傳金。孟傳金字鱸卿,號小圃,直隸高陽人。道光三十年進士,由禮部郎中轉為江南道御史情亢直感言,每每以前輩如聖祖朝的許三禮、郭琇,本朝的如沈淮等人為榜樣,想著有朝一日,憑自己心中所學,大膽上書,博取一番名位。
八月十二日,鄭親王福晉過生日,他也到場了,听聞晚到的程長庚說起,赴平齡府中宴會來晚,他並未當回事,不料等到九月發榜,平齡果然有名,就不由得不讓人心中疑惑了︰平齡真有這麼大的把握?抑或是內中另有隱情?
思及一月來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的鄉闈種種弊端,孟傳金越發奇怪,莫不是除了這些官員行事顢頇之外,這一次科場中還有什麼別情未被人發掘出來?一念至此,那種興奮的勁頭就像野火一般在心中燃燒起來︰這件事若是能夠落到實處,自己的名頭,就一夜之間傳遍天下了!
因為存著這樣的心思,孟傳金先到了禮部衙要來赴考士子的墨卷來看——士子所寫的原卷並謄錄而成的朱卷在考試之後會在禮部封存一段時間,以備一時之需,等到來年會試、殿試正式結束之後,方始請旨銷毀。
而官員要調閱考生的試卷,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一回事,事先要請旨之後,取了排票方能成行,但孟傳金擔任過禮部郎中,人脈很熟,把禮部相關司員請出去說了幾句話,用了不大的功夫,那個人就將兩卷卷子取了出來,「小浦兄,你看可以,但可不敢拿出禮部大堂去啊,要是給上官知道了,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放心吧,我只是在這里看看,看過之後即刻歸檔,斷不會礙到你的事情的。」孟傳金安慰的當初的同僚幾句,打開平齡的幾場藝文、策問、試帖詩題的卷子,展開來看了片刻。隨即把卷子重新卷起來,遞還過去︰「多謝老兄了,今日承情,來日必有回報!」
走出禮部大堂,孟傳金掩飾不住臉上的喜平齡卷中所寫,與公開刊刻的墨卷有著很大的不同,而且很多地方並非是可以用尋常錯誤可以由磨勘考官善意鉤住涂抹的借口能夠蒙混的過去的!只憑這一點就可以知道,平齡或者提前遞了條子,打通關節,或者是有人事先在磨勘考官面前墊了話語,要求對方提攜一二——不管怎麼說,一條瀆職忘恩、私通關節的罪名是絕對跑不掉的!
回到府中,孟傳金屏退下人,在書房開始寫奏折,總算他還念及禮部同僚的托請,並未據實直指,只是以言臣風聞言事為理由,上了一份奏折,內中說,今年順天鄉試,共有四件科場違規事發生︰「或主考壓令同考官呈薦,或同考官央求主考取中,或同考官彼此互薦,或已取中而臨時更改。」
尤其提及,中式舉人平齡才短智絀,每日只知與優伶酒食征逐,甚或有彩妝上場,歡笑終宵之舉,本年八月十二日,三場未畢,平齡于府中宴請京中梨園優伶程長庚者,席間大言不慚,自稱本科必中。
臣司職風憲,聞听此節,心中大疑︰三場未靖,平齡能斷言必得榜上有名,是其人未卜先知否?抑或另有人與之暗通消息否?又或經理關節,某人保其必中否?況臣以為,平齡即或才學俱佳,八月十三日之後,第三場策問一試,該生員並未下場,又如何能夠得中?可知其中必有槍替情弊!
折子封奏而上,果然引起了皇帝的重視,「平齡第三場並未參加考試嗎?」他問道。
古代科考並不是只有單純的考試、閱卷,在以上兩者結束之後生拜老師,準備來年的會試、殿試,擾攘之間,總有半年得不到休息,自然也休想過問政事。故此應考差固然是缺、美缺,但多日遠離中樞,在一些位高權重者如柏葰來說,就未必是什麼美食了。
這一次也是這樣,平齡的事情發作開來,他並不在御前,所以眾人面面相覷,誰也回答不上來。
君前奏答不能冷了場面,奕想了想,踫頭答說,「回皇上話,此事臣等也不知道。容臣弟下去認真問過柏大人之後,再來御前回復,可好?」
皇帝半晌沒有說話,拿起孟傳金的折子又看了幾眼,「也好,先去問問柏葰,然後命翁心存?」
「老臣在。」
「你今天下午就到禮部去,把平齡的卷子調出來,看看其人文字之功到底如何!」
皇帝沒有更多的ji 待,眾人跪安而出。
從軍機處擬好了上諭,行文禮部,提鄉試第七名平齡的朱墨兩 的卷子,很快的,卷子取來,翁心存打開來看,很快的,給他挑揀出了不少的錯誤,首先說草稿不全。他以為是禮部遺失了,詢問了一番,才知道不是的。
其他文字錯誤更是多達七處之多,詩內‘蒸’字寫作‘烝’字,‘’字不成字;第二場 n秋藝,‘耀’字寫作‘躍’(這是躍字的繁體字),‘諸侯’寫作‘詩侯’,‘肅殺’寫作‘肅役’;第三場策問題,‘塵’字寫作‘至’,‘徵’字寫作‘衢’字。
這已經超出了常度,若是一般的情況下,房考是有權在謄錄而上的朱卷中略加涂抹構注的,不能夠算是違例,但平齡的錯誤如此之多,改過之後,居然還得中第七名的高第,就很讓人覺得疑惑了。翁心存把卷子中的舛誤逐一記錄下來,並寫上自己的處理意見,連同兩 卷子,一起呈遞到了御前。
皇帝用過午膳,就看到了這份奏折和卷子,震怒之下,傳軍機處全體,並立刻頒下諭旨,以翁心存、周祖培、載垣、端華為首,會同翰林院編修等人,將今年中第的三百余份試卷全數提出,在朝堂逐一梳理清查,其中再有任何大謬舛誤之處,即刻具折陳奏。至于那個平齡,著禮部先褫奪了他的舉人功名,隨即由九提督衙先把他抓起來再說!
皇帝動怒,眾人不敢怠慢,分頭行事,首先照例是行文禮部,取來所有試卷,然後命翰林院侍講學士袁希祖,編修郭嵩燾到部,幫同辦差。
一番查找審核之下,三百余份卷子中,竟然有五十份是應該訊辦查議的,其中尤其以第一百五十一名的閻鏡塘和新任刑部主事羅洪思的卷子,舛誤最多,後者的原卷中,居然有三百多個錯別字!
皇帝勃然大怒,一把抓起卷子成一團,「這樣的文章居然也能夠為柏葰取中?他是吃多了豬油,蒙蔽了心智了嗎?這件事一定要從嚴辦理!」
戊午科場大案在一天之內驟然升級,皇帝親自下旨,先將本次鄉試的兩位副主考程庭桂、朱光標解職拿問,柏葰雖然暫時沒有處置,但也要隨時听候傳訊。
第二,把平齡、閻鏡塘、羅洪思等五十三人的舉人功名全數削奪,由順天府逐一拿問到案,等到審清問明之後,再做下一步的處置。
隨著調查的展開,戊午科場大案逐漸開始變得明朗起來,首先取得突破的是羅洪思,他是廣東肇慶人,咸豐七年的時候捐納成刑部主事,但始終不曾斷了走正途,謀一個出身的念頭,到了本年鄉試,他在部中請假,入闈參加考試。
鄉試開始之前,他去拜會同鄉兵部侍郎李鶴齡,向後者請教闈中場規等項,李鶴齡叮囑他不必心慌,安心作答,同時給他出了一個主意︰將一些固定的字眼嵌于文內,若是能夠分房的話,可以留心看他的文章。
羅洪思自然高興,兩個人商議了一番,決定第一場文末用‘也夫’二字;第二場文末用‘而已矣’三字;第三場文末用‘豈不惜哉’字樣;最後一場的文末用‘帝澤’二字作為字眼。
將李鶴齡緝捕到案,問訊之下奏陳說,羅洪思所言屬實,在議定字眼之後,他找到內務府滿洲瓖黃旗下的翰林院編修,名叫浦安的房考官,遞上條子,請他在闈中代為照應同鄉ji 好。
隨後又將浦安傳喚到堂,開始詢問,浦安供稱,李鶴齡所說屬實,不過自己事先並不知道托請關照的人名,口頭答應李鶴齡,只要卷子文理通順,言辭充暢,方敢上薦。(房考官薦卷的規矩詳見第二卷第十六節,不綴)。
一直到入闈之後,在中皿的卷子中看到了李鶴齡所提及的‘字眼’字樣,系恭字十二房的考生,名字不知道。念及李鶴齡托請之誼,將這篇文稿作為薦稿,行文到了公堂之上。
之後不久,主考官柏葰府中的家人靳祥來到他的房中說,主考大人以為這份卷子中舛誤甚多,現y 撤下,要他另薦一本。
浦安無可奈何,只好撒謊說,「我房中只有這一份中皿的卷子,沒有多的可以替換的卷子。」又拜托靳祥,求求老中堂,這份卷子千萬不要撤下。
于是,靳祥回去,過了幾天,回來對浦安說,「中堂大人答應下來,這份卷子不撤了。」考罷發榜,羅洪思也取中了,是在第二百五十八名。
因為有了浦安的證詞,本次鄉試的正主考柏葰也給牽連了進來,眼見牽涉的人數越來越多,官餃越來越高,翁心存心中有了畏懼之意︰照這樣查下去,還不知道後面會有多少人隨之落網!不如遞牌子請見皇上,此案到此為止吧?
這話一說,周祖培大為不滿,「中堂大人,這是什麼話?我們幾個人奉旨辦差,本就應該一體大公之心,上慰皇上,下安學子。事情辦得不清不楚,焉有就此罷手的道理?」
翁心存本意是保全善類,听周祖培態度如此激昂,無端又想起了道光三十年,陳孚恩參糾劾楊殿邦的舊事,那時候,周祖培不就是這般情緒亢奮,一心要追查到底,攻擊同僚以為自身仕途的嗎?
他雖然不怕周祖培會掉轉槍口來對付自己,但他說的也並不是沒有道理,只好忍著怒氣,點頭答說,「芝翁所見甚是,本官听從就是。」
周祖培面子掙了個十足十,也不願、不敢過多得罪,當下拱拱手,笑著說道,「不敢,中堂大人言重了。」
皇帝身在園子中,也听說了這樣的一番紛爭,在軍機處叫起以畢的時候,單獨把翁心存留了下來,問起科場案的進程,「案子到今天,進展得如何了?」
心存把幾天來的問訊結果向皇帝做了一番奏陳,隨即說道,「浦安證詞中涉及朝中一品大員,臣以為為保全計,是不是應該……」
「不行!」皇帝斷然搖頭,「朕早就說過,掄才大典,國之大事。若是其中有了弊端,不管追究到哪一個,都要一以貫之的辦下去——這件事絕對不能虎頭蛇尾,讓天下人看笑話。」
皇帝的態度如此鮮明,翁心存不敢多說。
「翁心存,你以為柏葰在其中,涉案程度有多深?」
翁心存遲疑了片刻,口中答說,「臣以為,柏大人宦途已歷三朝,朝廷種種條例章法無不熟稔,尤其是這等大事,更加不敢疏忽對待。此番身涉其中,也只是為府中听用所蒙蔽,雖難逃失察之過,但也……僅此而已。」
他一面說,一面觀察著皇帝的臉年輕的天子臉上無喜無悲,看不出絲毫征兆。又踫了個頭,「而且,臣素知柏大人為人,清廉、忠謹和而有之,不但是旗員典範,更是朝臣楷模,先皇在世的事情,也曾多有褒揚的。」最後這番話已經離題萬里,不過心中一片保全之意,卻是呼之y 出。
皇帝當然听得出來,展顏一笑,「翁心存,你還記得今年大年初一的時候,朕到你府上去,給你拜年的事情嗎?」
「是,皇上y 趾降賤地,臣豈敢有片刻或忘?」
「當時朕就和柏葰說過,其身行得正,不過是多年教化之下,秉把持之果,府中的下人管得住,不許他們借主人之勢力招搖,方算的上是君子。」他冷笑著說道,「本年選中柏葰幾個為正副主考之日,朕又再把柏葰招到御前,再三再四的叮囑,如今看來,兩番勸誡,全然落到了空處!」
「既然他如此不將朕的話放在心上,朕又何必憐惜其人?」皇帝慢吞吞的說道,「你下去之後,先將柏葰府中的那個下人逮捕歸案,問問他,柏葰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 再說。」
行文九提督,到柏葰府上去提家人靳祥,到此一問才知道,靳祥不在京中,九月初一的時候,陪柏葰的佷子鐘英,出京到甘肅知府上任去了。
于是刑部行文陝甘總督張亮基,並陝西巡撫曾望顏,要求緝拿靳祥,並于拿獲之後,迅速押解來京審訊雲雲。
這一邊的公文派發出去,總要費時費力,京中則繼續追查,時日漸進,越來越的涉案大員被挖了出來,除了柏葰暫時因為沒有口供,可以不必提之外,其他的兩位副主考之一的左都副御史程庭桂,也給人揭發出來,其子程炳彩有遞送條子之事!
程炳彩是工部候選郎中,把他提到刑部大堂問過,承認了遞送條子之事,不過他為人請托的士子並未中式。供認不諱之下,程炳彩為求自保,又供出一個人來,便是當年因為買參一案給皇帝貶回江西老家,永不敘用的軍機大臣陳孚恩之子陳晶彥。
陳晶彥是兵部候補員外郎,同樣被抓,還不及問得清楚明白,京中又出了新聞︰工部左侍郎潘曾瑩上表自首,其子庶吉士潘祖同,曾經為同鄉謝森樨代送過條子——不過和程炳彩的情況相同,為之請托的人大約是實在不成器,並未中式。
之後又有前任刑部侍郎李清鳳之子,工部郎中李旦華假托其父之名,給程炳彩私送條子,求他托請乃父程庭桂,暗中關照一名叫做王景林的生員,程炳彩答應了下來。于是連同李旦華,程炳彩、程庭桂、王景林,一股腦的都給抓了起來,並案辦理,就是那個已經告病多日,在府中休養的李清鳳也沒有放過,暫時ji 部議處。
科場大案越鬧越大,只是牽連其中的各級官員,不論正副主考、各房房考就超過了三百余人,從一品大員的軍機大臣,到部院微末小吏,多有牽連其中,不過人雖然抓了不少,定讞卻遲遲辦不下來——靳祥並未到案,柏葰在其中擔負的罪責未清,其他人也只好等著。
等到十月二十六日,陝西巡撫曾望顏奏陳,在潼關地方,將靳祥抓獲,已經飭司簡派委員,準備押赴京中。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