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祥出了諶福堂,心中大悔︰這一次到御前來,本是為了請辭軍機處的差事的,不想皇上辯詞無礙,反倒是自己,有些話不能說,有些話不敢說,支支吾吾之下,又給皇上駁了不說,反倒答應下來,從明日起,到軍機處當值——早知道是這樣的話,還不如不來呢!
咸豐五年的時候,為了一言之誤,皇上很是不滿,再加上肅順在一旁簸弄,文祥自知不能安于位了,幾番請辭,皇帝準了,不過卻也並沒有讓他就這樣遠離朝班,而是繼續在總署衙門中幫著奕辦差。
這一次奕的事情鬧得舉國皆知,皇上有心保全,原本是想在過年開衙之後就逐次起用的,但清流群情滔滔,李鴻藻、袁甲三、沈淮幾個連上彈章,要求皇帝從重處置,卻都給他一股腦的壓了下來,而且,借著孫瑞珍攻訐翁同書的事情,狠狠地敲打了一番,眾人才不敢多有造次。
文祥一邊向前走,心中一邊想著皇上剛才和自己說過的話——。
「朕記得,你是嘉慶二十三年生人吧?今年還不到五十歲,怎麼就說什麼年老體邁,不堪重任了呢?」皇帝問他。
「是,奴才不敢欺瞞主子,只是,軍機處乃是我朝第一樞庭重地,奴才不敢廁身其間,一則是自問才疏學淺;二來,奴才秉性荒誕,恐言辭失措,惹怒君父,更耽誤到朝廷的大政啊。」
皇帝無奈的撇撇嘴,文祥一再堅辭差事,所謂何來他很清楚,「你這樣的話,你自己信嗎?」他說道,「朕知道,總署衙門那邊的差事,說起來是老六在管,其實,這幾年來,都是你在真抓實干,老六,不過是坐 的。是不是?」
這話是文祥不能反駁的,奕兼著太多的差事,公務極忙,總署衙門這邊,大多交給文祥、李鴻章、容閎、榮祿幾個人負責,「是,奴才無能,差事料理不當,請皇上處置。」
「老五就快回來了,這一次他到列國走一趟,回來之後,朝廷怕是就要正式開始在各國設立領事公館,到時候各國領事人員,怕也都是要從總署衙門里面選擇勇略兼備之人擔任,屆時,衙門那邊人手怕是立刻就要有所減少,公務繁重之下,也更需要有人能夠在朝中建言,方可使旁的人加入其間。你懂嗎?」
文祥琢磨了一會兒,能夠猜到一點皇帝的意思了。總署衙門的人員補充,是個很讓人頭疼的問題,清流始終瞧不起這些成天和洋人打交道的朝中同僚,翰林院更是一百個看不上這份差事。所以,也只好從同文館中調派一些入館學習有成的八旗、漢人子弟當差入值。但杯水車薪,根本不敷使用。
若是能夠有總署衙門領班大臣入值軍機處的話,日後在君臣見面的時候建言,從翰林院硬性調派人員入值衙門,自然的,不論是于衙門的動作,還是于洋務的展開,都是大有好處的,只是不知道,這樣的政令一經發布,又會有多少反彈?到時候,自己身擔兩處職餃,更是處在風口浪尖,哎!
皇帝等了片刻,始終不見他說話,便又說道,「你擔心的事情,朕都知道,載垣一介庸才,並無半分實學,肅順又給朕打發出了京中,也不會有礙于你。」
皇帝說這樣的話,等若就是在變相的道歉了,文祥連忙踫頭,「皇上這話,是不教奴才活了!當年之事,實在是奴才為人糊涂,語出昏悖,皇上施以雷霆,正是聖明本色,奴才焉敢有怨望之情?」
「過去多年的事情了,也不必多提。」皇帝不打算多說這樣的事情,繼續說道,「這件事就這樣吧,從明兒個起,你就到軍機處來。」
文祥還想再說,身邊站著的伯顏訥謨詁點點頭,「跪安吧。」這一下文祥沒有辦法了,只好踫頭而出。
從圓明園回到總署衙門,文祥想了想,命下人回府一趟,到自己的書房中,拿宋版的春秋三傳,帶到衙門來。
等到書籍取來,文祥把衙門中的公事料理一下,擺轎起身,直奔三轉橋的恭親王府。
這里是他經常往來的,但最近沒有了。私藏奏折的事情發了之後,朝廷上下不知道皇帝的意思到底如何,也輕易不敢為之求情,但總署衙門這邊,居然也沒有人上章說話,就很讓恭親王府的下人們覺得過不去了。
數載以下,總署衙門一直是奕管著的,沒有恩情也有人情,如今自家主子遭了這樣的事情,固然有他的錯處,但文祥幾個也是能夠在皇上面前說得上話的,卻連一句求懇的話也沒有?這不成了白眼狼兒了嗎?
故而這一次來,王府的護衛下人,也都不免‘另眼相看’。他們也隱隱約約听得傳聞︰王爺踫了大釘子,都只為文博川不肯說話。
再看到文祥一身便裝,氣象蕭索的打扮,與平日裘馬翩翩的豐采,大不相同,越發有種異樣的感覺。
當然,在表面上跟平時毫無分別,依舊殷勤接待。文祥卻反不如平日那樣瀟灑,要先探問恭王此刻在做些什麼?「有三批客在,都是客氣的客人。總得半個時辰,才能敷衍得走。文大爺先在小客廳坐吧。」
恭王的小客廳是專跟熟人閑敘的地方,沒有幾個人能到得了那里。如今听下人這樣說法,至少可以證明,恭王對自己入值軍機處這件事他並沒有太大的惱怒。不然,縱使不會拒而不納那樣予人難堪,亦決不會仍然視他為王府的熟客看待。
一念到此,雖覺安慰,但更愧歉。在小書客房里也就不會象平常那樣,摩挲觀賞恭王新得的硯台或字畫,而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望著窗外,在琢磨恭王對自己的態度。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听得怪里怪氣的一聲︰「王爺到!」
文祥正在出神,驀然听這樣一喊,不由得一驚,略一定神,才想起是廊上那只白鸚鵡在作怪。抬眼望去,垂花門口果然有了影子,便搶上兩步,到門外迎候。
恭王的步履安詳,神態沉靜,等他行近,文祥垂手叫了一聲︰「王爺!」
「你來了多久了?」恭王一面問,一面進了屋子。
「有一會了。」文祥答應著,跟了進去。
到了里面,恭王就在窗前一張坐慣了的西洋搖椅上坐下,听差的送了茶,悄悄退了出去,順手將簾子放下。春日遲遲,蛺蝶雙雙,爐煙裊裊,市聲隱隱,是好閑適的光陰,但文祥卻無心領略,不等出現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便站起身,取過放在一邊的書籍,向前一遞,「這還是上一年找王爺借的呢,今兒個特意璧還。」
文祥是恭王府的常客,每次來總要帶些書回去。有時看完送回來,有時經年累月留著,其中頗有精鏨孤本。恭王卻從不問一聲,無形中便等于舉以相贈了。今天名為還書,實際上也是為了彼此雙方能夠有一個打開話題的借口。
奕嘆口氣,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今兒個見面了?」
「是。」
「上面怎麼說?」
「我一再堅辭,皇上始終不允……」文祥要言不煩的把諶福堂奏答的一番話說了一遍。最後問道,「王爺,您看?」
「皇上是對的。總署這邊,總要有人能夠在朝中說上話,便是不提洋務新政這一塊,你、少荃、純甫、還有仲華幾個人的辛勞,難道不也該說一說,提一提的嗎?而何人來提,如何來提,則就是要落在你文博川的身上了。」
「王爺這話,博川不敢領受,皇上于王爺也不過是愛之深、責之切,日後定然再有起復之期,畢竟,王爺今年還不到三十歲。」
奕一擺手,制止了文祥的話,「這一次,我真是大錯特錯,皇上為保全計,命我在府中休養,我想,……」他嘆了口氣,又說道,「回首過往,也真正是命里合該有此一劫。怎麼就做出這般不知禮法,不識大體的勾當來了呢?」
奕這一次所犯,真可謂是情真罪實,文祥張開嘴巴,想勸他幾句,竟是找不到什麼話語來慰藉,只好陪著他嘆了口氣。
「五年之後再一次入值軍機處,想來你也不會像當年那般莽撞,言語之間得罪了人,猶自不知。」奕雖然比文祥年輕很多,卻是帶著教訓的口吻說道,「而且,肅順不在京中,載垣又是庸人,料想不會、也不敢太過刁難你。孫瑞珍嘛,皇上前些天訓斥過他,也不會有什麼窒礙;翁心存、曾國藩都是道學君子,更加沒有麻煩。」
「是」文祥唯唯的听著。
「旁的事情嘛,你在軍機處呆過,也不必我和你多說。只有一節,此番皇上召你入值,也是為求洋務之事在朝中能夠有建言之臣,你不可游移徘徊,多多的上條陳,也好告訴那些成天吃飽了沒事做的書呆子,總署衙門並非‘與鬼為鄰’的閑職衙門!」
文祥心中嘆息,奕不論是才力還是方略,這數載之下,都有了極大的進展,若不是為了這一次的舛誤,兄弟君臣齊心合力,朝政定然蒸蒸日上,偏偏出了這樣一檔子事?只能以鬼使神差來解釋了。
正月二十八,在海上航行了六十三天的威爾士親王號緩緩停靠在天津大沽碼頭,跳板搭好,奕站在船甲板上,笑著向站在自己身前,排列成一列橫隊的英方船員逐一抱拳拱手,用已經逐漸熟練起來的英文說著感謝的話,一直到隊尾,「船長閣下,多謝您一路來的辛勞和照顧,我們到家了。」
威爾士船的船長是辛伯達中校,「祝您愉快,東方的朋友。和您與您的同伴航行,是鄙人及我船上所有船員的榮幸。希望有一天能夠再一次邀請您到的船上來。」
奕一笑,「我更希望能夠在我國的首都,本王的府中,和中校閣下共謀一醉。」
辛伯達開心的咧開嘴巴笑了起來,中國人能夠給他帶來的最大的快樂就是在船上飲酒的時候了,對面這個年輕的中國王爺酒量很大,而飲用的美酒,更加是從來不曾品嘗過的,卻極為甘美辛辣的液體,幾乎是在第一次品嘗到的時候,他就喜歡上了,遺憾的是,這樣的美酒並不是很多,「到時候,又可以品嘗到王爺贈送給鄙人的酒了嗎?」
奕一愣,揚聲大笑起來,「請您放心,到了本王的府中,您就是想用酒洗澡都可以。」
李鴻章在後面上前一步,低聲說道,「王爺,時辰到了,下面迎候的人都等急了。」
「讓他們等著!」奕不以為意的一笑,「好不容易習慣了船上的日子,多呆一會兒,等一會兒下了地,再想上船,不知道要等到幾時了。」
李鴻章沒辦法,退開幾步,向身後的容閎和榮祿交換了一個苦笑的眼神。
說是這樣說,但看著碼頭邊搭起的彩棚、鳴放的鞭炮,奕也知道,分手的時候到了,再一次和辛伯達拱拱手,「那,中校閣下,我們日後有緣再見。」
「再見,親王殿下。」辛伯達回身呼喝一聲,「敬禮!」
奕一行人在英國船員的目送下走下跳板,駱秉章、曾國藩、胡林翼等直省、京中官員輕打馬蹄袖跪了下去,「給王爺請安。」
「免了吧。」奕說道,「不過是出使一趟,也值得兩位朝中一品來此迎候嗎?哈哈,可真是不敢當呢!」
眾人知道他就是這般疏略的性子,也不以為意,「王爺,請上轎吧?皇上還等著召見您呢!」
「哦,那是的,可不能讓皇上等著。」
路上無話,回到了北京,在圓明園二宮門口遞進牌子去,不一會兒的功夫,端華迎了出來,「老五,回來了?辛苦了吧?」
李鴻章幾個跪倒請安,「見過王爺。」
「起來,起來,和我進來吧。皇上知道你回來了,高興壞了。」
轉過九州清晏殿,過慎德堂,進到諶福堂影壁牆,皇帝正站在宮門口,奕幾個沒有想到皇帝居然迎到門口來了,趕忙搶上幾步,跪了下去,心中一陣激蕩,「臣……皇上?」
「怎麼了?老五,看見朕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嗎?」皇帝看著奕,一年余不見,老五黑瘦了一些,思及他以不到而立之年,遠赴重洋,到處都是洋鬼子,也不知道他的生活怎麼樣。皇帝也動了情,「起來,起來,讓四哥看看?都起來,都起來吧。」
奕幾個踫了個頭,這才站起身來,「唔,黑了,也瘦了,怎麼,在外洋食水不合嗎?」
端華在一邊突然撲哧一笑,「皇上,惇王又不是八哥,怎麼叫食水不合呢?」
皇帝大笑起來,「去,傳召軍機處到諶福堂見駕,一起听老五給朕講講外洋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