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順是和崇實同日進京的,兩個人都是奉旨回京,一個是改任,一個是述職,卻同是居住在賢良館中。在圓明園遞牌子請過聖安之後,各自回到館中,這才知道,結拜的義兄(弟)也落腳于此?各自大喜,崇實趕忙從居住的庭院中到了肅順的院中,一進門就大聲吆喝,「大哥?大哥可在嗎?」
肅順也正想去拜訪他,听見聲音,迎了出來,「二弟?哈哈!多年不見,一向可好啊?」
「給大哥請安。」崇實搶上幾步,先自拜了下去,「起來,起來,自家兄弟,何必拘禮?」肅順拉著崇實的手,真心的笑了開來,「來,和我到里面說話!」
二人進到堂上,這里不是自家府中,只有幾個听差隨身伺候,擺上香茗、茶點,兄弟兩個隔桌而坐,「來的路上看到了邸抄,從天府之國轉任魚米之鄉,二弟的帝眷猶自正盛,我這做哥哥的,也甚是為你高興啊。」
「皇恩浩蕩,真是令我有如墜夢中之感,大哥,你可知道,皇上為何有這番任命嗎?」
「我哪里知道?這半年多來,我一直身在山西,京中之事,即便有書信往來,內情也難以揣度,此事,兄弟真是問道于盲了。」肅順說道,「不管怎麼說,從四川出來,終究是好事。雲貴半片天,在那種地方呆得久了,沒的把人都呆廢了,還是江南好,海內第一膏腴之地,想來數載歷練而下,皇上又要重用兄弟了。」
「皇上垂念臣下,更令人慚愧無地,咸豐八年的事情,小弟每每思來,心中惶悚無地!身為人臣,蒙主上多年訓誡之功,而辜負君父,自甘下流,莫以為甚!」談及上一年的事情,崇實兀自心中慨然,雖然自己自問這一年來在任上所行,不復往日荒誕、疲滑之風,但為了整肅官場,也著實是得罪了不少人,這一次皇上命自己改任上海道,是不是聖心有意保全?只是,若是那樣的話,自己在四川任上所行的種種改良之法,豈不是又要落得人亡政息的下場了嗎?
肅順看他沉吟不語,以為他還在為明日面君時候的奏答而擔心,于這個大魁天下的拜弟,他難得的真心關愛,有意岔開話題道,「這一次改調上海,家眷可已經都安置妥當了?對了,兄弟,听聞你在任上納了一房小妾,還是皇上開了金口的?可曾與你同來?」
崇實臉一紅,老老實實的點點頭,「不瞞大哥,當初之事,也算是小弟酒後無德,只不過,數載而下,我與紅蓮,如魚得水,著實是賓主盡歡!」
「怕是更多有魚水之歡吧?」肅順哈哈大笑起來,向外招呼一聲,「來人?到我的宦囊中,取六十兩銀子,到街上去,打一雙金鐲子來,為如夫人添妝。」
「不行,不行。」崇實趕忙攔阻,「大哥,沒有這樣的規矩。」
「這是給我的弟妹的,你錯非是覺得禮薄,要麼就收下。」
這樣一說,崇實不好再勸,起身行禮道謝,兄弟兩個又各自落座,「大哥,小弟在四川也听聞了大哥在山西的種種清正之名,著實令小弟佩服啊!一夜之間,奔波六百余里,片言建功,嘿!愧煞一省儒冠!真不愧是皇上欽點的一省封疆之才啊!」
這件事也是肅順得意之筆,聞言大笑起來,「兄弟謬獎了,謬獎了!」笑過幾聲,他又皺眉嘆息,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一般,「不過嘛,兄弟,有一件事,大哥不知道如何向你啟齒為好。」
「怎麼了?」
「是這樣的……」肅順把他借案發之便,意圖將豐澤號的曹寡婦攜到京中,獻美于上的打算和崇實說了一遍,最後說道,「想來兄弟在任上也見過邸抄了,皇上終究是菩薩心腸,免了晉省十六家商戶的封門之罪,改為罰沒款項……,雖然讓這些人大大的傷了財,但……哎!我不知道怎麼說,左右這件事糟糕極了。」
崇實很是不喜歡肅順的這般作為,只不過,彼此結拜,又是多年的友朋,心中就先存了仁恕的念頭,耐著性子听他說完,也隨著他嘆了口氣,「大哥,不是做兄弟的敢大不敬臧否當今,皇上什麼都好,就是這‘色’之一關勘破不開,您想想,宮中多有的都是些什麼人?漢家清白女子也就罷了,天津一行,巡幸江南,居然弄出幾個煙花柳巷之輩?朝臣之中,多有贅言,這也不必和大哥一一說明,如今大哥居然要弄一個民間寡婦進到宮中來,旁的不提,只是皇後娘娘這邊,如何推搪得過?」
肅順沉默良久,用力一擺手,「你我兄弟多年不見,且不談這些不開心的事情。等到明天面聖之後,到我府中再做靜夜之歡!」
第二天一早,軍機處早早罷朝,皇帝先把肅順傳了進去,「這一次山西之事,你做得很是不錯。朕雖然在京中,未曾到省內實地走訪,卻也是知道的。」
「奴才當年蒙皇上訓誡,出京之時便早就暗中對自己說,此番任職一方,定要認認真真做出一副樣子來,也好不辜負主子一番期望、保全的聖意。」肅順伏地奏答,口中說道,「若說奴才還有什麼能夠拿得出手面的,就是于主子這番忠謹之心,敢說不落于任何人之下。」
「你對朕的忠悃之心,朕知道。你在山西,身為一省之長,總還是要以公正之心對待公務,別弄一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只為上邀朕心。」皇帝說,「便如同豐澤號的那個女當家,朕听人說,給你逼得幾乎上吊自殺,此事可是有的?」
肅順吃了一驚,曹楊氏自殺之事,他生怕給朝中的清流知道了,上章參劾,想不到還是入了皇上的耳朵中了?「這,奴才不敢欺瞞,確有其事,只不過,救治得及時,未曾出什麼惡果。」
「你啊?別把腦子總動在歪地方,後宮中的這些女主子,朕還照應不過來呢,還要再行添加?」說著話,皇帝也覺得好笑,「你先起來吧。」
肅順撲哧一笑,看皇上心情很不錯,大著膽子說道,「……皇上,請容奴才說一句大不敬的話,曹楊氏是奴才所見,最為標致的女子……」偷眼看看皇帝,年輕的天子滿臉的興致盎然,肅順心中叫妙,繼續說道,「那份萬種風情,也是奴才平生僅見。奴才想,皇上富有四海,天下人、物予取予奪,這樣的人才,流落民間,未免可惜。不如……羅致而來……」
「呸!」皇帝笑罵了一聲,「天下的美女多的是,難道還真的要逐一選入後宮嗎?」
他心中大有感慨的看著肅順︰做皇帝是無數人的夢想,卻不知道,得到很多的同時,失去的同樣的多!這是一個只有臣下、奴才,卻沒有一個朋友、親人的工作。
朝中大臣,或者高尚、或者卑微,見到自己的時候,都是一本大工,正襟危坐,而自己呢,也只好做出一副肅肅然如對大賓的姿態,言語無趣,神情不苟,這種滋味,他真的是嘗得夠夠的了!
現在他有點明白,為什麼高宗皇帝一代雄主,要寵信和珅這樣的臣下了,他並不是不知道和珅貪墨,也不是不知道和珅把持朝政,只是為了能夠得到一份發自心底的愉悅和快樂,而多方縱容!
這一瞬間,他幾乎開口下旨,就把肅順留在自己身邊,山西的差事,隨便找個人什麼人頂上去就行了?好在他終于神明不昧,把將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這件事不必再說了。」
「是。」
「朕這一次調崇實任職上海道,是有一件大事要他去做。」皇帝示意六福出去,殿中只剩下君臣兩個,和一個驚羽姑娘,然後把和閻敬銘商議的,窮究江寧鐵路建造過程中,上至總督,下至司道官員的種種貪墨之舉的計劃和他說了一遍,最後說道,「朕還記得,當初貶謫你出京的時候說過,最多三年,朕就要天下吏治,為之一清!今年已經是第二年了,刻不容緩啊!」
肅順眼圈一熱,再一次跪了下來,「皇上待奴才天高地厚之恩,奴才粉身難報。只有兢兢業業,供奉職餃,以上慰主知。」他說,「不過,奴才以為,崇實即便任職上海道,也難以在短期內將此事料理清楚。」
「怎麼呢?」
「上海道一職,公務繁多,更且有上下尊卑之分,又如何能夠查得清楚總督于其間的種種不法情事?」
皇帝也給他的話說楞了,「那,你以為呢?」
「奴才一時也想不周全,只不過,如此大事,若說只有崇實一人,萬難料理得清楚明白,倒不如從旁處入手,當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唔,你能夠說出這番話來,可見得是大有長進了。具體說說?」
得到皇帝的鼓勵,肅順越發的有了精神,「奴才想,山東巡撫椿壽,當年在鐵路大工修建事中立功匪淺,皇上撿拔他做了一省巡撫,更將其子外放為道台,奴才想,椿壽但有人心,亦當感念皇恩。若是能夠由椿壽出面首告,豈不是勝強過這般瞎子模象一般的反復探查嗎?」
「你這番話啊,」皇帝輕笑起來,「閻敬銘未必想不到,他不予朕說來,不是因為他不想說,只是他不敢說!只有真心為朕考慮,從朝廷大局出發的人,才能想得到,說得出!由此可見,肅順,朕這幾年包容你的過失,總算沒有白白浪費了心血!」
「皇上這話,奴才擔當不起,奴才往年多有荒誕不經,甚或有違逆皇上教誨處,皇上多方保全,不以奴才行事為非,奴才……」
「算啦,你也不必效這等小兒女之態,總之,朕與你也算是一場難得的君臣際遇,只要你能夠摒棄身上的那些壞毛病,日後,還有的是你與朕相見的日子呢!」皇帝也有點動情,少有的以這種未來之日相期許的話訓誡臣下,「不過,你的話雖然有理,終究不是什麼可行之道,你想想,桂良若是真有貪墨,椿壽身為一省藩司,還能有個不知道的嗎?既然知道了,卻又從無一言片語封奏御前,可見他身在其中,也干淨不到那里去!」
「是,奴才也是這樣想的。只不過,皇上,容奴才大膽問一聲,……」
「你是想問椿壽的處置吧?」皇帝苦笑點頭,「這件事啊,就是朕,也在長思之間,若是同罪不同罰,不但民心難平,甚至連那些犯官,也未必肯認罪——為什麼我們有罪就要殺頭、貶官,椿壽就不必?」他用一雙明亮的眸子看著肅順,問道,「若是你是椿壽的話,臨到這樣的問題,你將如何作答?」
肅順想也不想,立刻說道,「奴才若是椿壽的話,就會說︰‘誠然椿壽有罪,但首告有功,故而得蒙皇上從輕發落!’」
皇帝揚聲大笑。一面笑,一面指著他,「解君父之憂,舍君其誰哉?」
這句話肅順是懂的,嘿嘿嘿的笑了起來。看皇帝心情很好,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皇上,奴才有事,不敢隱瞞,還請主子恕過奴才結交之罪。」
皇帝瞪了他好大一會兒的功夫,頹然一嘆,「是為了陳孚恩的事情吧?」
肅順真是驚得呆住了,「皇上,您知道?」
和肅順談了很久,一直過了巳時,皇帝才讓他跪安出去,外面等候著的崇實既不敢催問,又不敢離開,好容易在二宮門看見肅順出來,正待上去問一聲,卻見伯顏訥謨詁也跟了出來,「給王爺請安。」
「是崇白水啊?」伯顏訥謨詁是厚道人,笑呵呵的和他打了個招呼,隨即擺手引路,「正好,皇上召你進去呢,和我來吧。」
崇實本來想問問肅順皇上氣色、心情如何,眼看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只得嘆息一聲,跟著伯顏訥謨詁進到慎德堂中,皇帝心中一直在想肅順剛才說的話,若是能夠雙管同下,一方面著崇實在省內查案,一方面有椿壽出面首告,到時候再派人赴省內去,正式展開調查、取證、問訊之道,江寧鐵路大工中的各種弊政,大約就能夠大白于天下了。而困難有兩重,一是椿壽是否肯將胸中所知一一奏報;二是崇實在其中,能夠起到多大的作用?
他心中胡亂的想著,腳步離了慎德堂,站在堂前的天街上,春日的陽光照在身上,說不出來的那麼舒服,「驚羽?」
「驚羽在。」
「你還記得……」皇帝回身看去,嬌怯怯的女孩兒站在門廊下,清純可愛的臉龐沐浴在陽光下,紅彤彤的可愛之極,「你還記得,朕和你定下的五年之約嗎?」
驚羽漂亮的臉蛋一下子羞得通紅,唇瓣輕啟處,輕聲說道,「驚羽……記得的。」
「咸豐九年,已經是第三年了。」皇帝笑呵呵的,像是在提醒她似的說道,心中忽然想起肅順口中提及的那個曹寡婦,不知道是怎麼樣的尤物呢?
和驚羽說了幾句話,遠遠的看見伯顏訥謨詁和崇實一前一後進到廊閣之下,看他們言笑晏晏的樣子,未敢靠近,皇帝笑著招手,「怎麼了?為朕訓斥過幾句,把你崇白水的膽子都變得小了嗎?」
「皇上虎威如天,奴才又豈敢有所不畏處?」崇實奏答得體,逗得皇帝一笑,「今兒個天色極好,不要到殿中去了,沒的浪費。走,陪朕在園子中走幾步,也好領略一番這大好春光。伯顏訥謨詁,這里沒有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奴才理當隨駕……」
「你行了吧。幾時把你身上那份毛毛躁躁的壞毛病收斂得干淨了,朕再讓你隨駕。」
伯顏訥謨詁嚇了一跳,以為皇帝真的厭恨自己,但看皇上臉色紅潤如常,嘴角帶笑,料想是在和自己開玩笑的,這才放下心來,原地請了個安,轉身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