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到午時,容閎才急急忙忙從總署衙門趕到園子中,這里他不是第一次來,但皇帝下旨,宣召他一個人到御前回話,還是平生僅有,其中原因,盡人皆知,倒更讓他覺得緊張,陽春三月的天氣里,路上奔忙,心中急躁惶恐,竟是連朝服帶外面套著的雪雁補服都給汗水陰濕了。
過了奉獻無私殿,只見慎德堂前不遠到處都是圍得三五一群的官員,對著殿門口艷陽下的三個人指指點點,口中在說些什麼,容閎不知道怎麼回事,也顧不得多問,一路跟在六福的身後,進到殿中,輕打馬蹄袖,跪倒見禮,「署理總署衙門,四品贊襄政事臣容閎,恭請皇上聖安。」
「容閎,這一次找你來,是為了二阿哥典學一事。」皇帝說道,「如今天朝和各方列國交往日漸增加,想來這樣的方式,日後還會更有增益。朝中雖然有從同文館修成結業的八旗生員和漢人生員,不過,這些人多為半路出家,不能通曉其中,更不用提行駛師道尊嚴,教化朕的子嗣了。所以,朕想,就由你來做朕的二皇子的西學老師,公務上的事情嘛,你若是精力有所不濟的話,日後給朕上折子,朕免了你這方面的兼差就是了。」
容閎趕緊免冠踫頭,誠惶誠恐地奏答︰「臣敢不竭駑駘,上答天恩!」停頓了一下,他一如既往的語調慢吞吞的說,「臣只恐學業未成,不能為人師表,有負君父重托。」
「這件事,不用你來操心,朕讓你做的,左右也不是那些聖人教化,文章千古之事,只是要你把在美國所見所聞,心中所知所想,盡數教授,舉凡物理、術數、歷史、地理之類的學問,都傳授給他,能夠領悟多少,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這樣一說,容閎才算放下心來,不過有一點是一定要事先和皇帝奏聞的,「皇上,臣秉性愚鈍,術數之學,為臣所未諳,還請皇上另擇賢明,教授二阿哥吧?」
「也好,術數之學,同文館中,朕記得有外國的洋教習的……」他的話忽然止住了,只是讓容閎入值上書房,就引起了倭仁等清流的猛烈反彈,要是真的選派一個外國人來,這些人不知道會鬧出多大的亂子來呢?「算了吧。朕記得同文館中有中華的術數方家,叫李善蘭的,可是?」
「是。李善蘭是海內首屈一指的算學、天文歷法大家,更且秉性方正,大勘為人師表。」
皇帝笑了。容閎究竟是從小在洋人的學校中成長起來的,語氣中雖然很恭敬,但奏答之間很是不得體,這也算無可奈何,對于他來說,或者和各國的使領場館中的僚員談天說話,仍自要幸于在自己面前奏答吧?「那好,這件事暫時不必提,等日後,載瀅若是真的喜歡西洋之學,並有意進取的話,朕再下旨宣召。」
他想了想,對容閎說道,「朕看過你的履歷折,你年幼的時候,就遠赴異鄉,回國之後,所行的,也都是一些多與洋夷往來的事體,朝中的很多人情往來,未必如西洋各國那般的簡單,日後于上書房當值的時候,要是有一些心中委屈、焦躁之感的話,只管遞牌子進來,朕酌情為你做主。」
他的本意是提點容閎幾句,卻不料,對方根本听不懂!容閎自幼生長南國,受的又都是一些西式教育,嚴厲則嚴厲,但彼此師弟,同窗之間的關系卻也很是融洽,之後出國求學,再到歸來入朝,所交往的如寶鋆、李鴻章、徐繼畬、榮祿等人,或者和他往來並不頻密,或者年少,性情淳樸,另有一份師生情誼,故而,官場上的這種傾軋,于容閎來說,竟似乎是如同未經世事的孩童一般!故而對皇上特別說的這幾句話,沒有半點領會,唯唯應著,踫頭而出。
皇帝嘆了口氣,擺手示意六福,「讓外面幾個奴才進來。」
六福轉身出去,只見倭仁、徐桐兩個跪在一邊,崇實跪在另外一邊,這里本來和他無關的,只是為倭仁求懇的時候,說了一句很糟糕的話,他說,倭仁行事之間,是‘愛民有心,救民無術’。這句話是聖祖時期的名臣,理學宗師湯斌所言,聯系到當年的舊事,大約的意思是說,一件本身並不能為眾人認可的事,若是能夠任用得人,也未必就一定會有大家意料中的極壞的結果;同樣的,皆以為是好事的,若是所得非人,也未必就是好事。
以這樣的話為倭仁辯白,皇帝自然惱火︰什麼叫救民無術?難道說朕選拔容閎進上書房,是以教化典儀之事,交托非人嗎?皇帝一怒之下,將他也打發出去,讓他與倭仁兩個同跪反省。
把幾個人傳到殿中,看倭仁步履踉蹌,幾乎站都站不穩了,皇帝心中未必沒有憐惜,但此刻卻不是時候,等徐桐和崇實攙扶著他再度跪倒之後,他問道,「倭仁,這兩個時辰中,你在外面可想明白了嗎?」
「老奴……昏悖,難以明晰聖意。只是,皇上,容閎不過靠一些奇技婬巧之法,上邀帝眷,這樣的人,如何能夠啟沃皇子的學業啊?更且說,二阿哥秉性仁厚,若是學得那些西洋不敬祖宗……」
皇帝用力一拍御案,大聲說道,「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你只知道西洋人不敬祖宗,單單以奇技婬巧之學蒙蔽世人?你就不知道,西洋人所有的科技、文明、智慧,並不在我天朝之下?再說,載瀅在上書房學習多年,早已經上書房的幾位師傅教以典儀文字學識,你以為,朕的子嗣就是這樣的不堪一用?只是和容閎學習一番,就會忘記祖宗、禮制,改而像那些你擔心的西洋學子一般,變成不忠不敬之徒?」
倭仁遲疑的眨眨眼,還沒有從皇帝所說的這一大套滿是斷章取義的話中明白過來,只听他繼續說道,「便是和容閎學習,也只是為日後能夠為國出力,為朕分憂的舉措,總署衙門那邊,日後終究是要交給下面的人來打理的,朕本來想,由老六分勞,奈何他不爭氣,做出下作事來,也只有棄用;現在雖然有文祥管部,他的年紀大了,又能操勞到幾時?」
這一次倭仁幾個听懂了,原來,皇帝讓二阿哥學習西洋知識,只是為日後以皇子之尊,管部所用啊?「是,老奴明白了。」倭仁說,「一切都是老奴糊涂,今後當竭盡所能,……」
「倭師傅,朕剛才就說過,載瀅和容閎學習,只是為日後打算,更有一說,西洋文字、知識,與我天朝天差地別,朕還得看看載瀅是不是這樣的一份材料呢!若是是的話,自然無妨,若不是,則不待你等贅言,朕也會另有權宜之策。」他說,「至于你和徐桐,在上書房中,總還要秉持君子待人之道,朕不會擔心你以年資為侍,欺凌同僚,但更要以身作則,不可有這等事體出現,你可能與朕保證?」
只不過是要給自己的子嗣選擇一位師傅,居然也要如此的大費周章,皇帝心中大感無奈,怎麼就有這麼多食古不化的老頑固?滿腦子想著的都是華夷之辨,天知道,連倭仁、徐桐,甚至一國的天子的自己,都只能算是‘夷’吧?還辯?辯個屁啊?
心中胡亂的想著,腦筋轉到昨天所見的二阿哥載澧的試文之學上,小小的年紀,八股文章居然做得比自己這個當阿瑪的還好?他忽然轉過一個奇妙的念頭︰要是朕也隨同下場的話,不知道最後的結果會怎麼樣?
這個念頭一出現,皇帝明知道這只是痴人說夢,卻猶如野火一般燃燒起來,現在下場自然不可能,等到今年秋天吧︰咸豐十年,是自己的三十整壽,禮部已經奏請,加開恩科,今年己未,明年庚申,正恩相連,或者可以圓了自己這個荒唐的美夢?他一邊想,一邊覺得好笑,此事可不能給外間的那些人知道,否則的話,只是勸諫的聲音,就讓人愁也愁死了!
忽地,腦子中閃過一個念頭︰不對啊,應試的舉子,都是有各省報上來的名冊的,如何把自己的名字加進去呢?這個問題一出現,立刻讓他如斗敗的公雞一般,再無剛才的興致盎然。
驚羽站在殿閣的一角,目不轉楮的看著皇帝,見他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咧嘴,既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敢動問,卻又覺得,只要能夠看著面前的這個男子,心頭便是一片平安喜樂,再無他求了。
消磨了片刻,皇帝拿起一本奏折,在手中展開來,是兩江總督桂良所上,奏事的由頭是,「為密陳家人陳興邦事狀,伏乞聖鑒事。」皇帝冷笑一聲,認真讀了下去。
陳興邦是桂良府中的家人,當年江寧鐵路動工,桂良找靈桂說請,為之在備材司中任了一個職位,專門負責運送到大工現場中用來發給民夫的食水等物——三年的工程下來,發了大大的一筆橫財。眼見鐵路完工,皇上南幸之後,中英兩國戰事休止之後,各省演練新軍,這又給陳興邦找到一條發財之道︰他在江寧城守營中又尋到了一個同樣的職位,專管軍營中一切庶務。
但這一次他打錯了盤算,各省新軍操練演武,為了擔心上下貪墨,重現八旗‘綠營軍士疲滑不振的歪風,朝廷下旨,各省軍士餉銀等幾乎所有能夠有銀錢勾當的差事,都要按月逐一上報兵、戶兩部,等于是斷了陳興邦的生財之道。這讓他又是惱火,又是後悔︰早知道這樣的話,何必到軍營中來?在總督府中,豈不更加安閑?
到了咸豐八年八月,陳興邦從江寧城守營困守數月,又去找桂良哭求,把他調到了安徽,實缺的候補副將餃,駐節在安慶。以他一介家奴,一年之間,榮升得如此快捷,已經大大的出了格,但桂良身為兩江總督,寵信陳興邦,旁人不敢招惹,也就只好由得他折騰。
等到了八年的十一月底,出了兩件事,第一便是京中的恭親王奕,為隱匿奏折之事震動朝野,落得個賦閑府中的結果;另外一件事,是陳興邦在自己家中毒打續弦的妻子李氏致死一事。
陳興邦為人殘暴,萬民痛恨,不過兩江有桂良撐腰,京中又有奕這樣強有力的奧援,即便有清正可風官員,也輕易不敢招惹,如今恭親王一朝去朝,很多人開始借勢而行,參奏陳興邦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的飛到京中皇帝的案頭。其中尤其以安徽安慶知府沈葆楨的彈章,最是犀利狠辣。
沈葆楨是福建人,他的舅舅就是當年的抗英名臣林則徐,而沈葆楨和林則徐除了舅甥之外,還是翁婿,這樣兩層親密的關系,使林則徐對自己這個女婿非常的看重。一直教養在自己府中,課婿讀書。沈葆楨科名早達,道光二十七年中士,散館之後,考中柏台,後外放廣信知府,在任上多有建樹,咸豐五年的時候,調任安慶知府。
沈葆楨文筆老練,律法純熟,在參劾陳興邦的奏折中,是這樣說的,「……查定例,夫毆妻子致死者,罪應擬絞,仍就情節輕重,分別實緩辦理,陳興邦無故毆妻致命,據潛山縣知縣勘驗,尸身遍體鱗傷,情極殘忍。就案頂罪,已在情實之列。該副將平日橫行不法,罪跡多端,至省城數百人公稟請除此害,其凶狠尤可概見。」
在詳細敘述過案情由來之後,沈葆楨寫到︰「……臣以為,陳興邦身為朝中員吏,事發之後,寄望總督,全無引咎之詞,廉恥喪盡,恬不為怪。應請旨將陳興邦革職拿問,敕下刑、兵二部議罪處置,以肅軍紀而昭炯戒。臣職分所在,例應糾參,不敢因陳興邦之門戶鼎盛而瞻顧遷就,是否有當,伏祈皇上聖鑒訓示。」
這份折子是上一年的封衙之前數日送抵御前的,皇帝心中苦笑,只是看其中‘……不敢……’一語,就可知沈葆楨著實已經得參劾文字的‘辣’字訣了!
折子送抵御前,已經臨近新年,皇帝認真看過,將其擱置了起來,一直到過年開衙,都沒有就勢采取行動,而是很奇怪的,將折子轉發兩江總督,命桂良明白回奏。
而桂良明白回奏的折子,是前幾天才抵達京中的,也就是皇帝正在看的這一份奏折。
在折子中,桂良為家人辯稱,「該副將……生性魯蠻,劣跡多端,因其驍勇善戰,不肯輕棄,即日給予公牘,歷數其過,……頃據安慶府稟賦前來,奴才詳加查閱,其于查詢各事巧為掩飾,絕無由衷之言,悔過之意,其于禁約三端,則故作游移,亦無矢志尊行之語。」
皇帝冷笑一聲,桂良的這篇復奏的折子,也是出自高人的手筆,只看文中凡是提到陳興邦所犯之事,只提‘過’而不提‘罪’字,就很顯見的,是要為其開月兌一二,只不過,奏折中提及的‘禁約三端’,又是怎麼回事?
在御案上翻找了一下,除了回復的奏折之外,還有一份夾片,內中將年前舊事,並桂良在陳興邦上任之前的種種告誡之語,逐一謄錄,內中說,「本部堂細查群言,憐該將有名將之質,而為習俗所懷,若不再加猛醒,將來身敗名裂而不自覺。今為該將痛下針砭,告誡三事一曰不擾民,二曰不私斗,三曰不梗令。」
通曉了這一節,回頭再看奏折,「……奴才之所指,如該將為家事與妻子反目成仇,言語失和,加以酒醉誤傷人命,該員均供認不諱,惟詞氣極其謙卑,而沾染軍營油滑習氣,並無誠心向善之機,已可概見。奴才奉旨回奏,將其人在安徽任上,性耽安逸,不尊訓斥,在署中偷閑,養習花木之事略加薄懲,致以應得之公罪。」
「……而于其私罪並無悔過之誠,列明條款者,奴才以為,江南一省實乏良將,稍留陳興邦存身,冀收鷹犬之才,一策桑榆之效。除將奴才批牘一件及陳興邦呈復一秉抄送軍機處備查外,理合縷析密陳,伏祈皇上聖鑒訓示,謹奏。」
皇帝看完奏折,認真的想了半天,本來想批示幾句,卻又放下了。折子中只提及陳興邦在任上種種不尊調遣,做事疲滑的錯漏,于要問的,卻近乎絲毫沒有提及,桂良當官當糊涂了?連朕要問什麼都不明白嗎?不對,他或者為人昏悖,又貪墨成性,但絕對不是傻瓜,這樣的一份文字,若說是普通奏事的,也還罷了,讓他明白回奏陳興邦毆妻致死一案的細情,只要言簡意賅的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就行了,搞這樣亂七八糟的文字做什麼?只是為保全陳興邦嗎?
只是一瞬間,皇帝就大約的清楚了桂良的打算︰他可能已經得到了一些風聲,知道朝廷即將對他動手,這一份奏折,不過是投石問路,探听朝廷的虛實而已!
一念通暢,文中所有的礙難之處也全盤了解,皇帝笑著把奏折和筆放到一邊,「老家伙,先讓你在江督任上多多的費一些腦筋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