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壽出面首告當年桂良在任上所行一事,可以說是相當的不地道,但以他自身而言,眼見皇帝如此不肯放過,為求自保計,不得不上章言事,替他想一想,換做是自身,也很難有旁的途徑,可以規避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波的。
今天听皇上問起,幾個人猶豫了一下,孫瑞珍第一個奏陳,「臣想,椿子密當年在任上雖然有舉發不力之過,更與桂良等人有同流合污之恥,但終究已經是過往之事,且該員在折子中自呈罪衍,更願意將往年貪墨所得,盡數上繳朝廷,……」
「你們這些人啊,都以為朕這一次處置桂良等人,只是為了要貪圖他們的家產!」皇帝哭笑不得的站起身來,在偏殿中來回踱著步子,「這樣的做法,更多的只是手段,手段,你們懂嗎?要告誡天下所有的官員,貪墨不可恕的手段,而並不是目的。」
皇帝嘆息著說道,「你們總是說,聖明無過皇上,實際上,朕一個人就是再能,又當如何?天下這麼大,官員何止百萬,難道這麼多人貪墨之行,是可以憑借朕一己之力,就可以全數徹查清楚的嗎?那些漏網之魚呢?在任上橫征暴斂,最後還不是為百姓怨懟朕躬、記恨朝廷的無能?」
閻敬銘跪在那里,忽然想起當年皇帝說過,意圖成立一個特殊的衙門,專司負責查探天下官員貪墨情事,甚至是風聞其事,亦可以派員深入探究,但當時以為,這樣的衙門成立起來,必然使天下臣民人人自危,甚至有可能成為類如前明東廠那樣的特務機構,故而一再進言,才讓皇帝打消了這個念頭,听他現在話中的意思,難不成皇帝又起了這樣的心思了?
皇帝重又坐下,他說,「椿壽之事,總算他還心向朝廷,但過往之事,不可不究。軍機處下去之後擬旨。著免去椿壽三年俸祿銀子,用以賠累當年任上所貪,另外,降他三級,暫署山東巡撫。待來年之後,觀其後效,再定其他。」
「是。」
任是誰也想不到,桂良以八旗貴介公子出身,居然能夠有如此的狠辣,再度被帶上殿中,照舊的言語沖突,于所問及的罪責,始終不肯承認,最後二度惹怒皇帝,傳喻用刑。
棗木夾棍幾收幾放,桂良疼得兩次昏厥,額頭上的汗水如黃豆粒那麼大,卻始終不肯招認,弄得皇帝也沒有辦法了,桂良茹刑不招,自己卻落得個酷吏之名,想想真是不劃算!最後只得軍機處共刑部會審,雖然都知道桂良是死定了的,還是要走上一番過場。
等到第二天,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尚書在內閣大堂會審桂良,只是過一過堂,隨即具稿復奏。奏稿是刑部事先預備下來的,按律擬議,說桂良‘任事日久,專擅蒙蔽,以致下情不能上達,若不立除元惡,無以肅清庶政,整飭官常,今已明正其罪,加以種種負恩,有心誤國,實刑章所莫逭,應將桂良擬斬立決。’
復奏是前一天的下午遞進去的,照常例而言,第二天一早就會批復,斬立決是決不待時,旨下即行,刑部都已經提前預備好了,趙光和以戶部尚書改任刑部的瑞常及滿漢侍郎一大早就趕到了衙門,準備接旨,哪知上諭未到,來了個軍機處的蘇拉,氣喘吁吁的要見趙光。
「奉曾中堂面諭,請趙大人馬上進宮。」
「喔。」趙光心中奇怪,昨天和曾國藩說過,為了接旨,今天就不到御前了,何以又派人特招?「可知道是什麼事嗎?」
「皇上今兒個叫起,曾中堂說,趙大人非到不可。」
趙光誤會了,以為有桂良的恩旨,當下和瑞常幾個說一聲,離了刑部直廬,直奔二宮門口的軍機處。眾人兀自在等待,等他到了,曾國藩點點頭,「通知諶福堂總管,說可以‘叫’了。」
叫進諶福堂,皇帝問道,「桂良這一案的復奏,是誰主稿?」
「刑部。」載垣答說。「
「趙光?」皇帝喊一聲。
「臣在。」跪在閻敬銘後面的趙光膝行兩步,听候垂詢。
「復奏的稿子,你總看過了?」
「是。」
「你們引的是哪一條大清律?」
「是,臣引的是‘辜恩溺職’這一條款。」
「這一條是斬監侯?」
「是。」
「照這樣說來的話,桂良的罪只斬監侯,斬立決是你們加重了的?」
趙光有點不明所以,他不敢造次回答,想想說,「桂良種種負恩,斬監侯不足以蔽其辜。」
「你們知道桂良自己怎麼說?」
這一問令到眾人都有張口結舌,無以為答之感,因為桂良的口供很多,不知道皇帝問的是哪一句?
「桂良自己都說,他的罪應該立斬。而你們以為只是斬監侯的罪,如果他的罪不過斬監侯,又何必朕親自來審問?嗯?」
听了這樣一番指責,趙光滿身是汗,惟有連連踫頭,表示承認過失。在旁邊跪著的軍機大臣,卻另有所見︰桂良不過貪墨,就要處以斬立決,亦稍嫌過分,而皇帝認為需要他來親鞫,一定是極重之罪,先有成見,那就無從分辨了,因而一個個沉默不語,臉上卻帶出了幾分不以為然的神色。
皇帝本意並不是要追究刑部的責任,而是另有用心,「再一說,以辜恩溺職一款定桂良的罪,也並非算得上是過失,只不過,朕所追討的,更加是他在任上挪用公款,貪墨侵魚之罪,為什麼在刑部所擬的復奏中,只字不提?」
趙光很覺得為難,滿清的官員,做到桂良這樣位高權重,更且是宗室近人的,貪墨是沒有死刑的,刑部在援例的時候,知道皇帝有心要殺桂良,故而繞過了貪墨一節,不料皇上會揪住這樣一個無關痛癢的話題,大加闡述?
他心中驚惶,口中奏答,「回皇上話,貪墨之罪,是殺不得的。」
「為什麼?」
「這……,桂良這般與國同戚之臣,大清律上沒有因為貪墨而致死的……」
「笑話!朕還是第一次听到有這樣荒唐的奏陳。」皇帝幾句話的功夫,逼出了自己想要听到的內容,心中大喜,卻裝出很惱怒的樣子,「朕真是不明白,是爾等認為貪墨不是罪,還是以為便稱有罪,也是不妨事的?」
「這……臣等焉敢有此不臣之想,只是,貪墨不可重裁,是大清律上所載,臣等天膽也不敢不遵法而行啊。」
「桂良一案,臣等辦理欠妥,請皇上治罪。」曾國藩越前奏答,「不過臣以為,桂良請旨斬決,刑部已經預備妥當,請皇上即賜裁決,以伸國法。」
「桂良一人,能夠當得什麼?」皇帝不理曾國藩這種含糊的奏答,繼續說道,「擬旨明發,由刑部會同內閣大學士,並六部,共同商討增訂大清律一事,特別是貪墨一款,更要明正典刑,位列其上,其中貪墨三萬兩以上者,斬立決。只要貪墨查有實據,即處以斬立決之刑;三萬兩以下,並包含其中者,或貶或關,由刑部並內閣擬定之後,具折陳奏。」
閻敬銘這時候已經全然明白了皇帝不惜一切也要嚴辦桂良的真正用意,他為人秉性峻厲,不以為驚,反以為皇上這樣做,才是整肅當今天下一片虛靡疲滑的官場冗氣的無上之法,故而還不等旁的人回過神來,他第一個伏地奏答,「是。臣等下去之後,即刻會同內閣,共商辦理!」
皇帝自諶福堂的西暖閣中走了出來,御前侍衛身著黃馬褂,腰間懸刀的向前圍攏了幾步,給他揮開了,轉頭看著跟著他從殿中出來的眾人,「曾國藩留下,其他的人都跪安吧。」
群臣知道,曾國藩兩江赴任在即,桂良就逮之後,兩江那邊的事情暫時給閑置了下來,皇帝似乎是有意要和曾國藩面授機宜了,當下由載垣捧著黃皮匣子後退幾步,轉身而去了。
「曾國藩,陪朕走幾步。」周圍幾個身著黃馬褂的御前侍衛圍攏過來,給皇帝揮開了,帶著曾國藩徑直轉向後面,順著草木繁盛的小徑間,一路向著鏤月開雲行去。
曾國藩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跟著,也不敢說話,遠遠的看見鏤月開雲上覆是金、綠兩色的琉璃瓦了,他才站住了腳步,「曾國藩,還記得這里嗎?」
「臣記得,咸豐二年的時候,臣蒙皇上寵招,在這鏤月開雲得以恭聆聖訓,至今思來,恍如昨日。」
「如今,物是人非啦。」皇帝喟嘆一聲,「文祥為總署衙門那邊的事情,忙得不可開交,前些時日報上來駐各國公使的人員名單,蔡念慈、馮培元兩個赫然在列,這一次履任外國,雖然有電報可供通傳,但……哎!多年不見,一經回朝,就要發往異域,朕心中不忍啊!」他嘆息了幾聲,又把話題拉了回來,「本來朕還想把你留在身邊,君臣多多盤桓,兩江出了這樣的事情,朕若是派旁的人過去,不放心啊!」
听皇帝絮絮叨叨,袒露心聲,曾國藩感從中來,跪了下來,「皇上待臣如父如兄,這份天恩,臣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答報。此番到兩江任上,臣定當殫精竭慮,布化四方,不但使兩江治下百姓安于其業,各有所歸;亦當更加認真料理公務往來,觀風察吏,使省內僚屬,再不至如桂良任上一般,重現奸宄疲滑之氣。」
「你能夠有這番話,可見你誠然明白朕心所向。……你先起來說話。」皇帝說,「朕方才想了想,如同桂良那般的庸才,數年之間,在兩江上下其手,積攢了數以千萬計的身家,除了他秉性貪酷,視朕當年履任前並多年京中陛見時候的訓示如無物之外,更多的,便是這等官場舊習,也大大的給了他可乘之機。此所以朕要趙光幾個人修訂、增益大清律的原因——行之成文,列之于法,想來等日後明發天下之後,再想以職務之便,行以貪墨手段的那些混賬行子,就能多一份顧忌,少一點妄行了。」
曾國藩心中略有些不以為然,自古財帛動人心,即便大清律上並未明文具載,桂良等人難道就不知道貪墨有罪嗎?兀自這般竭澤而漁的大撈特撈,又豈是將國家法令放在心中的?如果說一紙詔令,就可以使這些人打消貪墨的念頭,天朝遞嬗而下,至今已歷二百余年,列祖列宗也就不必為吏治不清而頭疼了!心中想著,嘴上自然還是要奉承,「是,皇上見微知著,這個……自然洞悉人心。」
「朕知道你在想什麼,說起來,朕也很覺得無可奈何,一紙文書若是就能夠管用的話,天下人早就都成為聖人了。如你、閻敬銘、彭玉麟、朱光第、崇實之流,原本不貪的,怎麼也不會貪;如同靈桂、椿壽、桂良、黃宗漢之流,不到鋼刀臨頸,是不會知道害怕的。」他煩躁的擺擺手,「這件事日後朕還會有所決斷,到時候你就明白了。今天且不提它——走,和朕到樓中去。」
鏤月開雲又名紀恩堂,康熙六十一年夏天,胤禛攜子弘歷參謁皇祖父,主宰中國一百三十余年的康雍乾三朝天子匯聚一堂,為後世傳為佳話。皇帝揮退了欲待攙扶自己的六福,和曾國藩拾階而上,聞著殿中楠木的清香,心神為之一爽,「朕最愛這等朗晴明媚的天色,但只有到了紀恩堂中,盼著的卻是婬雨霏霏的日子,你可知道是為什麼嗎?」
「這,臣不知道。」
「因為只有這樣的天氣中,楠木的清香才會越發的濃郁,身處其間,大有樂而忘憂之感呢!」
曾國藩心中奇怪,皇帝富有四海,何物不可得?不要說是帶有楠木清香的花木,就是再想在園子中興建起一座純粹以楠木為材的皇家景觀,也不算為靡費,怎麼會如此貪戀紀恩堂呢?
「上一年的時候,馮培元在貴州巡撫任上給朕上折子說,黔省百姓為表孝心,有意在朕三十整壽之期,供奉上好楠木五百柱,供皇家使用。給朕駁了回去,不說楠木生長不易,歷經百年方始成材,就是黔省百姓入山采伐,也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殞命其中。不論是以人為視,還是以物為用,朕都斷然不能容許有這等事情……」皇帝給曾國藩解釋了幾句,「所以說啊,有時候朕想了,也就只能到紀恩堂中來啦。」
听皇帝娓娓道來,曾國藩眼圈一紅,真覺得心中欽敬萬端!他是遍閱史籍的人,歷朝得失,熟稔于心,還從來不曾見過哪位史籍中的皇帝,有當今天子這般屈己從人的呢!「皇上,您……請恕臣說一句不敬的話,您也不可如此自抑,臣看在眼里,真正是為您覺得委屈得慌!」
以曾國藩的學識淵博,說出話來竟有語無倫次之感,著實是神情激蕩,不能自己了,「朕明白的,」皇帝笑著轉過身去,走到案頭,捻起了筆,「你遠行在即,該說的話,朕都和你說過了,響鼓不必重錘,朕賜詩一首,以壯行色吧。」
「臣誠惶誠恐,叩謝天恩!」曾國藩大聲說著,行了君臣大禮,隨即跪在那里,等待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