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萬壽節還有三五天的時間,京中到處一派喜慶氣氛,萬壽節是三大節之一,依照儀典,普天同慶,應下好幾道恩詔,軍機處早已召集各部院大臣商定章程,次第請旨頒行。
第一道是普免咸豐五年以前民欠錢糧,澤及天下;第二道是豁免直隸各地,五年以前,民欠旗地官租;第三道是椎恩近支親責、大學士、御前大臣、軍機大臣、內務府大臣、師傅、南書房翰林,以及‘實能為國宣力’的封疆大臣,或者加官晉爵,或者頒賜珍賞,或者從優獎敘。第四道恩詔是‘查明京外實任大員老親,有年踰八十者’,推恩‘優加賞賚’;百凡種種,也不必一一細數。
花衣期的前三後四數天之內,各省督撫都會故意奏陳一些祥瑞之事,為皇帝的壽辰增添幾分喜慶,這也是多年來的成例,皇帝也不以為意,于他而言,每天早上的叫起,早早的退值而下,反倒是更加覺得喜悅的一件事,「肅順啊?」
「奴才在!」自從肅順回京祝暇、述職之後,皇帝每天都要將他宣到自己面前,君臣兩個說說笑笑,自得其樂,「主子有什麼吩咐?」
「新園子的事情,你在京中這幾天,多多照應一點,明善這個人,雖然很老實,但貪名在外——旁的事業還罷了,這一次為朕辦差,若是給清流找到頭上,害得朕清名有玷——朕不饒他。」
「請主子放心,奴才這幾天來和明大人會商的時候,也多次提醒過他。」肅順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笑眯眯的說道,「皇上得被四海,萬民皆知。這一次天下百姓聞知皇上要翻修新園子,各自踴躍報捐,不論是園子大工所需人工,抑或料材供奉,皆都……」
皇帝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肅順,你又和朕來這一套嗎?忘記了咸豐七年,朕命你出京辦差時說的話了?」
肅順知道,皇帝指的是當年南幸之前,自己曾經說過,各省軍民報效,卻為皇帝斥責的說話,笑著搖頭,「主子的話,奴才從未敢有片刻或忘。而且,皇上,奴才如今不過是山西一任巡撫,又如何能夠管得到他省的事物?這些話,還是明善明大人和奴才說的呢!」
「那也罷了。」皇帝自覺誤解了肅順,因而問道,「都有誰來報效啊?」
「听明善說,最值得一提的,是有個雲貴的木材商人,名叫李光昭的。自願報效,而且都是一些香楠香樟、柏椿梓杉的高等木植。奴才想,這都是我皇上以仁心待天下,感召萬民之效用呢!」
皇帝只覺得李光昭的名字很耳熟,似乎在哪里听過似的,卻又想不起來了,「這個李光昭,是什麼來路?」
于是,肅順當場一五一十的和他說了起來——。
李光昭是走通了內務府庶務司的一個候補筆帖式,叫文錫的,搭上明善身前最得用的听差,便是當初肅順見過的,那個儀容俊美的小伙子,他叫成麟。
「你來得正好!」文錫找了一天,笑嘻嘻地把成麟拉到一邊,低聲說道︰「有個好消息,你先放在肚子里,得便跟大人回一回,如今有個姓李的候選知府,是個大‘木客’,他在雲貴的深山里,有無數木料,願意報效,就在這兩天可以談妥。修園子光有錢也不行,最要緊的是‘棟梁之材’,現在天從人願,真正是皇上的洪福齊天。」
成麟在明善身邊多年,為人很穩妥,「靠不靠得住?」他疑惑地問。
「當然靠得住!一談妥了,我馬上來通知你。」
話是如此說,其實文錫自己也還沒有把握,要等見了面才知道。見面是在前門肉市的正陽樓,由李光昭出面請客,席間他自稱是廣東嘉應州人,但不說客家話,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湖北話,問起來才知道久居漢陽。
據李光昭自己說,他是嘉應州的監生,道光二十五年,他隨父移居漢陽,家中做兩項生意,一項木材,一項茶葉,在這十余年中,足跡遍及兩湖、雲貴、四川。道光二十九年經過安徽,因為受了一名巡檢的氣,一怒之下,在戶部報捐了一個知府,但他從未穿過官服,因為他覺得還是做個無拘無束的商人,來得舒服。
這番話听得文錫肅然起敬,豎起大拇指贊一聲︰「高!」接著便敬了一杯酒,改口稱李光昭為‘大哥’。
「不敢,不敢!」李光昭謙虛著,又問︰「兩位大人去過西南省分沒有?」
「慚愧得很!」成麟答道,「從來沒有出過直隸。」
于是李光昭便大談西南的名山大川,山水如何雄奇,風俗如何詭異,滔滔不絕,把在座的人听得出了神。
「說實話,」李光昭說,「我繼承父業,做這個買賣,就為的是生性喜歡好山好水。貪看山水,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但想不到今天倒用上了。真正是一大快事!」說著,舉壺遍酌座客,同時解釋他自己的話,何以說是‘花了冤枉錢’,又如何說是‘用上了’?
他說,既入深山,不能空手而回,土著又知道他是大木商,自然也放不過他,因此買了許多‘山頭’,而交通不便,雖有大批木材,無法運下山來,等于貨棄于地,所以說是花了冤枉錢。
這樣一說,下面那句‘用上了’就不難索解,報效園工,當然是‘用上了’。然而既然交通不便,運不下山來,又如何用得上?
問到這話,李光昭笑了。「文爺,成爺,」他說,「這一點你都想不明白?我是個候選知府,見了督撫還得磕頭,說請他修條路,讓我運木植,誰听我的?」
「啊……!」文錫‘啪’的一聲,在自己額上打了一巴掌,「真正教你問住了!」他連連點頭,「好,好,這一點不用你費心。李大哥,我要請教,你有些什麼木植?在那些地方?總值多少?預備報效多少?想要點兒什麼?」
「什麼都不想要!」李光昭很快地接口,「仰賴皇上洪福,天下安康,老百姓能過太平日子,還不該盡點心報效?再說,那些木植,在我原是用不上的,說句不敬的話,叫做‘惠而不費’,何敢邀功?」
表白了這一篇話,李光昭從靴頁子里取出一個經折,送到文錫手里,打開一看,所列的盡是合抱不交的香楠香樟、柏椿梓杉等等高貴木植,文錫和成麟等人,一面看一面不斷地發出‘哦、哦’的輕呼,驚喜之情,溢于詞色。
「好極了,好極了,各處大殿的橫梁跟柱子,都有著落了。」文錫又說,「在山上買,就花了十幾萬銀子,運到京里,怕不值幾十萬?」
「是的!我全數報效。」
談到這里,就應該有進一步的行動了,文錫和成麟商議片刻,當時就帶了他去見內務府大臣明善。李光昭是早有準備的,先到東河沿客店里,帶上兩包土儀,獻上明善,然後恭恭敬敬地請安問好。
籌備修復萬壽山景觀這件大工程,內務府大臣中,自己商定了職司,木植的勘估采辦,是歸一個漢軍旗人,名叫兆棟的負責。不過明善總司其事,自然也是要到場的。
文錫事先曾經回過,兆棟對于李光昭的來意,已有所知,所以敘禮過後,要言不煩,一下就談入正題。
「老兄深明大義,兄弟萬分欽佩。」兆棟很客氣地說,「不過,凡事一經入奏,要變動就很難了,所以寧願我們私下多破費點工夫,談妥了再跟上頭去說,辦事就順利了。」
這話往深處去體味,是有些不大相信李光昭,文錫深恐他不明旗人喜歡繞彎子說話的習性,听不出其中的深意,所以特為點了一句。「李大哥,你把你那些木植,存在什麼地方,細細跟誠大人說一說。」
「好!我來說給誠大人听。」李光昭數著手指︰「先打湖北說起,在‘九道梁’那里。」
第一個地名,在坐的幾個人就不知道,以下李光昭講了一連串山名,在明善、兆棟幾乎是聞所未聞。但看他如數家珍似的,熟極而流,諒來不假,疑惑也就消失了一大半。
接下來便是文錫為他作了補充,然後又說︰「難的是木植出山不容易。將來勘查好了,是由內務府動公事,還是請上頭降旨,征工開路,只能到時候再斟酌了。」
听肅順說完,皇帝似有不信,「價值幾十萬兩銀子的木植全數報效?這個李光昭不會是呆子吧?他可有所求?」
「奴才想,姓李的話說得好听,當然也是有所圖謀的——這點小心思,連奴才都瞞不過,何況主子聖明如天?」他賠笑答說道,「照奴才看來,等到有一天,園子建成了,出力的人,自然有所恩典,皇上還能白用他的木植嗎?所以寧可眼下說得漂亮一點。」
這句話倒並不為虛妄之詞,朝廷于有功之人的封賞,歷來都不會手緊的。皇帝頷首微笑,「若是真是一番孝心對朕、對朝廷的,事成之後,自該論功行賞,不過,只是怕……」
听他的話題忽然停止,肅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主子?主子?」
只是這片刻之功,皇帝已經想起來從那里听到過李光昭的名字了!心中略有些無奈的苦笑起來。按照後世所見的《清人筆記》所載,李光昭是廣東客家人,寄居海口多年,認識好些洋人不假,但他專以詐騙為業,騙到了錢一溜了之,打听到洋人已離海口,才又出現。
咸豐年間,他跟洋人做了一筆生意,把襄河出口之處的一片荒地,賣了給洋人,洋人上了當,心有不甘,跟李光昭提出交涉,要求退回原款。李光昭騙來的錢,一半還債,一半揮霍,早已光光大吉。于是跟洋人商量,說可以築一道堤,使得那片低窪荒地,不生水患,而且也帶了洋人實地去勘察過,只要能把堤築起來,這片荒地確可成為有用之地。
等他裝模作樣,雇了幾名土工,打線立樁,立刻便有人出面干涉,這個人是當地的紳士,名叫吳傳灝。
吳傳灝是受地方委托,向李光昭提出交涉。那片濱水荒地,是襄水宣泄之區,根本沒有什麼人承糧管業,等于是無主公地,如果築上一道堤,襄水大漲時,沒有出路,必致泛濫成災,漢陽三鎮的老百姓,豈不大受其害?
李光昭何嘗不明白這番道理?但為了對洋人有所交代,仰起臉大打官腔,非要築堤不可,當時幾乎動武,還是洋人勸架,才不曾打得頭破血流。而李光昭的這些近乎苦肉計的做作,吳傳灝當然不會了解,只覺得此人不可理喻,唯有控之于官,于是由漢陽縣到漢陽府,再從漢黃德道告到巡撫、藩司、臬司三大憲那里,無不貼出煌煌告示,嚴禁築堤,以保民生。
「我們大清國是有國法的,」李光昭對洋人說,「朝廷是講道理的,地方官吏一定敷衍地方士紳。不要緊,我到京里去告,非把官司打勝了不可。」
洋人終究不了解中國官風民情,給他的一番話騙過去,讓他此借‘京控’為名,擺月兌了洋人的羈釁。誰知道他到了北京,居然搭上內務府這條線,重操故伎,將騙局上演到天子腳下了?
皇帝心中好氣好笑,內務府都是一群蠢豬!給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上,兀自夢夢不知?以他胸中所知,解決此事不過一句話的事情,但偏偏覺得好玩兒,倒要看看,李光昭的把戲能夠演到什麼時候?
不過也不能絲毫不理不問,「肅順?」
「奴才在。」
「你今兒個下去,和明善見一見這個什麼姓李的,打探一下他的來路,別我等君臣都給人家騙了。」
肅順並未多想,聞言跪倒踫頭,「喳,奴才記住了。下去之後,即刻傳見李光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