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節愈加臨近,朝中各處都是一派喜慶氣氛,皇帝的心情也大為開朗,午膳還是和到皇後並穎慧格格,五阿哥載湀一起用的,席間談笑連連,彼此都很覺得愉快,剛剛用過午膳,皇帝正想在安樂椅上休息一會兒,六福小心翼翼的走到近前,「主子,內奏事處遞折子進來了。」
「怎麼這時候?」皇帝張開眼楮,看看萃景齋中百寶閣上放著的西洋自鳴鐘,剛過十二點,捏捏鼻梁,強自讓自己清醒一點,「拿進來吧。」
奏事處的小太監捧著一摞奏折進到殿中,輕手輕腳的擺在炕上放著的矮幾上,躬身退了出去。
身邊的人知道他的脾氣,旁的事還能有說有笑,談及政事,便如同這奏折一物,歷來懸為歷禁,孩子們雖然小,但自從咸豐七年,穎慧公主污了袁甲三的折子,給皇帝狠狠責罰一頓之後,再也不敢踫觸,甚至每每看見了,都要遠遠的避開去,生恐一時馬虎,惹怒了父親。
听著外面穎慧公主哄著弟弟的聲音逐漸遠去,皇帝翻身坐起,向外間打量一眼,皇後由宮婢伺候著,到園子中的回廊下消食‘遛彎兒’去了。他們夫妻的習慣各有不同,皇後總是喜歡飯後散步,而自己,卻總是願意懶懶的躺倒,最好能夠無事,容他閉目小憩片刻,方才最覺快美,而且往往休息一會兒之後,精神越加爽利,一直到夜里,都不會有困倦之意。
眼看著今天的休息又給攪和了,皇帝嘆了口氣,拿過一本奏折,翻看了起來。這是都察院福建道御史,名叫游百川所上的,《為我皇上躬行節儉,為天下先,豈肯再興土木之工以滋繁費,伏乞聖鑒事》。
皇帝想了想,有一點印象了,游百川是山東人,和杜受田的同鄉,彼此有一份鄉梓之情,故而兩家人走得很近。這一份奏折是針對前幾天戶部尚杜翰所上的,《部庫空虛,應行存儲款項,請照初議另款封存,並夾片折》一事而來的。
肅順回京之後不久,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如簧巧舌,說動了皇帝,要把高宗年間修建的萬壽山景觀,重做修葺整理,算一算,只是這樣一場工程下來,就要花出去三百萬兩銀子?新近上任不久的戶部尚杜翰大感為難,誠然,閻丹初中堂的話不為無理,皇上這十年來,確實是極少有什麼傳派差事,但若是此風一起,日後再想煞住車,就真是庶幾難矣!到了那一天,只怕上下一心,君臣共治所得的這一點點家底,又要為上位者的一己喜好,折騰光了!
杜翰家學淵源,幼承庭訓,先父蒙皇上特恩深重,為人臣、子者不能心中有所見,卻只為上人隱諱故而無言,當下上了一份奏折,奏陳的由頭是《部庫空虛,應行存儲款項,請照初議另款封存,並夾片折》,但內中所指,卻是防微杜漸之法。
在文中,杜翰認為,皇帝貴為天子,以四海養,修葺園中景致,原也是人臣之道,只不過,他擔心的是,內務府有此而起,開始傳辦差事,種種靡費之舉,一定會使內務府的開支,有大量的增加,所以奏請皇上,以裁抑內務府為手段,希望達成節用的目的。
皇帝很重視杜翰的折子,和軍機處見面的時候,特意拿了出來,問閻敬銘的意見。
「臣當年任職戶部的時候,皇上曾經對臣說過,將來所有繳部款項,除正用所出之外,其余四成,均須專戶存儲,預備將來辦海軍之用。此是經國的百年大計,關系異常重要。便如同世宗朝封樁庫一事的前例。」
「嗯!」皇帝重重的點點頭,前朝舊事他當年在上房讀的時候早就熟悉,世宗在位的時候,綜核名實,凡是不急之務,一概停罷,除了河防、海塘以外,沒有什麼‘大工’。積余的款項,交存設在內閣之東的‘封樁庫’,末年積蓄到三千多萬兩銀子,倉儲糧米,亦可供二十年之用,此所以才有乾隆的盛世。
有了閻敬銘這樣一番奏答,君臣幾個會商了幾句之後,頒布了一道上諭︰「戶部奏︰《部庫空虛,應行存儲款項,請照初議另款封存》一折,四成洋稅銀兩,前經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奏明,解交部庫,另款存儲。近因各衙門奏支之款,絡繹不絕,正項不敷,隨時挪借,殊與初議不符。著該部遵照奏準原案,全數封存。以後各海關報解四成洋稅,隨到隨封,連前所存,一概不準擅動。如庫存正項,一時不敷周轉,惟八旗兵餉及神機營經費,暨隨時緊要軍需,準由該部奏明,暫借四成洋稅開放;仍俟正項充裕,照數撥還,其余一切放款,概不準奏借此項,致啟挪移之漸。另片奏︰內府外庫,定制攸分,各宜量入為出,不可牽混。又片奏︰內府經費,仍照舊添撥各等語。內務府供應內廷一切用項,本有粵海關、天津、長蘆應解各款,及莊園頭租銀,加以戶部每年添撥經費,量入為出,何至用款不敷?著總管內務府大臣于一切應用之需,核實撙節,並嚴飭各該司員,認真辦理,毋得任意開銷,致涉浮冒!其各省關例解款項,如逾限不到,或仍前拖欠,即由該大臣等奏明,將該督撫、監督運使等,嚴予處分,以儆玩泄。至由部奏撥之六十萬兩,現經戶部奏明,仍按年籌撥,是內府用款不至過絀。嗣後不得再向戶部借撥,以符定制,將此各諭令知之。」
不過這樣的上諭只是針對內務府越加開始抬頭的浮冒之風,于皇帝要修建園林景致的正經事,卻是毫無裨益——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沒有看出奏折中的言外之意,還是看出來了,有意裝糊涂?
有鑒于杜翰的一篇折子沒有起到什麼效果,游百川再接再厲,又上了這一篇奏折,文中的內容十分簡略︰「竊思圓明園為我朝辦公之所,原應及時修葺,以壯觀瞻,惟目前西事未靖,南北旱潦時聞,似不宜加之興作;皇上躬行節儉,必不為此不亟之務,為愚民無知,紛紛傳說,誠恐有累聖德,為此披瀝直陳,不勝冒昧惶悚之至。」
皇帝一個勁的翻白眼兒,游百川的折子太討厭了!什麼叫‘愚民無知,紛紛傳說’,都‘傳說’什麼了?朕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眼見三十而立之年將近,還不是大肆整修,不過是將多年殿閣做一番翻新,居然就來了這麼多人上折子?真討厭!真可惡!
最讓人覺得無奈的是,此番修園子,說起來是為使前朝聖主所建園林,為‘雨水侵蝕,華彩不再’,自己身為後人,‘心中不忍’,但實際上,任誰都知道,這只是騙孩子的空話,還不是皇上自己貪圖富貴之享,要大肆更張?這在立言之基上,總感覺弱了一點。故而也不得不敷衍清流,有所讓步。
皇帝的讓步,就是重新自申約束,承認游百川言之有理,表明‘朕躬行節儉,為天下先,豈肯再興土木之工以滋繁費?’只是為了使‘聖主留存,遺念人間’,不得不然,最後自道‘物力艱難,事宜從儉’,所以選擇排雲殿、佛香閣、轉輪藏、慈福樓、寶雲閣、羅漢堂等處非修不可的地方,‘略加修葺,不得過于華靡。其余概毋庸興修,以昭節省。’
寫完看看,皇帝無奈的嘆了口氣,貳千年以下,正安偏安貳佰余帝,做皇帝做到自己這個份上的,真叫窩囊!
門口有人聲傳來,依稀分辨是肅順給皇後請安的說話,「……奴才肅順……請安。」
「起來吧。」听答話,卻不似是皇後,倒像是蘭妃的語調,他覺得有點好奇,放下折本,轉身到了外面。果然,除了肅順、皇後、五阿哥載湀、穎慧公主之外,蘭妃葉赫那拉氏也帶著六阿哥載渢,一起到了萃景齋。
看見皇帝出來,肅順再一次跪了下去,「奴才肅順,叩見皇上。」
皇帝擺手讓他起來,轉而笑著看向自己的後、妃,「你今兒個怎麼得閑,到這里來了?」
葉赫那拉氏幽怨的白了丈夫一眼,無聲的撇撇嘴,「怎麼,您不到奴才房中去,人家自己來和姐姐說說話也不成嗎?」
皇帝略有些尷尬,葉赫那拉氏在後宮的後妃中,雖算不得背榜,但臨幸的次數也實在是很少,更兼以天氣越來越熱,這等男女歡好之事,更是久矣不曾有之。有心調笑幾句,當著外臣,有些話總是不好出口,他擺了擺手,「載渢,到阿瑪這里來?」
載渢和載湀同歲,但生日要小一點,蹣跚著小腳,搖搖擺擺的到了父親近前,揚起臉蛋兒笑了一下,「阿……瑪。」
「乖,」他蹲子,揚手模模孩子剃得牛山濯濯的額頭,「唔,皇子的腦袋,滿圓的呢!」
皇後和蘭妃不顧儀體的格格輕笑,憨憨的載湀、載渢兄弟兩個也傻笑了起來,「去吧,和你母妃還有母後在一塊,六福?」他向後面吩咐,「今兒個晚上,著御膳房在萃景齋伺候,朕和皇後還有蘭主兒一起用膳。」
「喳!」
皇帝這才轉身,「肅順,」他問道,「你這會兒來見朕,可是有事?」
「是。奴才這一次求見主子,是為李光昭之事,請皇上的示下。」
「哦,你和他見過了?」
「是。已經見過了。」
「以你所見,李光昭自陳報效之言,可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奴才愚鈍,總覺得李光昭所言,吞吞吐吐,含糊不清。但若是說其中一定有什麼弊情,奴才也說不上來。」
「你能夠听出他言辭恍惚,有不達之隱,就已經比明善之流的狗才強上很多啦!」他說道︰「那李光昭于朝廷可有所求?為何?」
順顧不得多想李光昭到底有什麼問題,先把他所求的三件事逐一說了,最後說道,「奴才想,頒發關防,攸關政體,實不可行,但報效木材,準其報明地方官,點清根數,請督撫給照,免稅放行,奴才想,當為可行之計。」
皇帝忽然心生厭煩,實不願再听他多說什麼有關李光昭的事情,「朕告訴你吧,李光昭實在是一個游跡四方的騙子,此次以報效朝廷為名,不過是想借此機會,一則以過關免稅的虛頭,行以走私之實;第二,他打著的主意是要在日後洋木運抵天津之後,仗著此事全然由他一己經手,漫天要價!」
「可笑明善之流,蠢笨有如豬狗!給人家玩弄于鼓掌之上——朝廷就是養著這樣一群廢物,凡事還都要朕自己處斷!」他擺了擺手,「你下去之後,即刻知會九門提督和刑部衙門,將這個李光昭抓起來再說!」
肅順目瞪口呆,這都是怎麼回事啊?也不敢多問,慌亂的答應一聲,轉身就跑。
等他回到內務府朝房,已經滿身大汗,不顧旁人詫異的眼神,排闥而入,迭聲問道,「那個李光昭呢?走了嗎?」
「我讓文錫送他回去了。怎麼,大人找他有事?」
「他……是騙子!咱們幾乎都上了他的大當了!」
明善沒有半點心理準備,他只以為以肅順的帝眷,進宮請旨,定會順遂人意,到時候從內務府開出公事,著李光昭南下辦差,木植運抵津門,派員點收之後,用于大工,省卻朝廷大大的一筆支出,豈不是上可以邀君父之心,下可以獲取同僚的敬重?
誰料肅順一進門,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仿鈞瓷的蓋碗茶盞砰然落地,摔得粉碎,說話都不利落了,「怎麼……會……事?雨亭兄,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是怎麼知道的?皇上口諭!讓火速派人緝拿李光昭到案!他和咱們幾個人說的,都是空話,全數是為他……,」他懊惱的揮一揮手,自覺入仕辦差以來,只以這一檔事情做得最窩囊透頂;「你也不必多問了,總之,姓李的說話,十句中信不得半句。」
「雨亭兄,您要救我一救啊!……這?」明善哭喪著臉,眼看著要給肅順跪下來,「此事發開來,我可真不得了了,將來毒藥、繩子,不知道死在哪一個上頭。」
肅順看他貪生怕死的樣子,又是惱怒,又覺得可笑,「現在甭和我說這些,你趕緊到九門提督衙門報案,讓他們派人和你一起到李光昭居住的客房去拿人,我可告訴你,拿得到李光昭,我在皇上面前總還能給你說幾句好話,要是拿不到人,你就自己找地方上吊去吧!」
「哎,哎!」明善答應一聲,轉身向外,正好文錫一步跨了進來,笑著給他行禮,「大人,這是到哪兒去?」
明善一肚皮火氣,揚手給了文錫一個耳光,「狗奴才,你辦的好差事!」
文錫給他打得一個趔趄,手捂著嘴巴呆呆的問了一句,「明大爺,您……干嘛打我?」
「少廢話!我問你,李光昭現在在哪里?」
「我送他到北城草帽胡同……,本來還想和他喝兩盅,可听他說,保不齊宮中還有事情找我,容等晚來,再到他客房中……」
肅順靈動無比,一听就知道糟糕了,「壞了,李光昭覺察出什麼了。他可能要跑!」
「大人,可不能讓他跑了啊,他跑了,咱們可怎麼辦啊?」
「呸!」肅順啐了他一口,「你少把我牽扯進來,這件事,和我沒關系!」
明善大驚,這時候肅順要撤身的話,自己和內務府一眾官員,便連一個能夠為他們在皇上面前說話的人都沒有了,「大人,您……您不能啊?」
肅順也顧不得和他多說,瞪起三角眼,冷冷的撇著嘴角,「少廢話!能不能救回你一條小命,就看你能不能抓到李光昭了。」停了一下,他又說道,「只要能夠將正犯捕獲歸案,你們的事情嘛,總還有緩頰;若是不能,本官也就愛莫能助了。」
「啊,是,是。大人說的是,把這個李光昭逮到才是正經事。」明善招呼文錫和成麟幾個,又帶上幾個內務府的司員,一溜煙的沖出了朝房。心中一個勁的祈求上天,這一次到了客房,順順利利的將李光昭捕獲,官司了結,自己若是能夠躲過這一劫,接下來就上表請辭差事,這份活兒,可是說什麼也不能再干下去了。
偏偏好的不靈壞的靈,等他們到了李光昭居住的客房,听掌櫃的說,一個時辰之前,李先生出店而去,據說是拜訪幾個朋友。命人打開他的房門看看,入店時所攜帶的衣物、箱籠都擺放在牆角,那副樣子,倒似乎真的是出門辦事,等到晚來還會回房休息似的。
明善難得的明白了一次,命人打開箱籠,認真翻找,只是一些隨身穿用的衣服,銀錢細軟全無蹤影,「好個王八蛋!居然用金蟬月兌殼之計。」明善恨恨的罵著,回身吩咐,「到門口去看看,富廉來了沒有?」
文錫出去,外面人喊馬嘶,一片喧闐,一乘藍呢子官轎停穩,正是富廉到了,「給提督大人請安。」文錫趕忙迎過去,先一步跪倒行禮。
「這是怎麼回事?剛才內務府的人來我衙門,說是皇上傳下口諭,要捉拿犯徒李光昭,可是真的?」
文錫心中惱怒,暗罵富廉不會說人話,還有人敢假傳聖旨嗎?只是此刻不能得罪他,陪著笑答說,「大人,請和小的進去,您就知道了。」
半個時辰之後,北京城中緹騎四出,順著九門分別沖了出去,弄得過慣了安穩日子的百姓交頭接耳,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麼大變故。
第148節
雖然連著兩天的時間,連同九門提督府,帶大興、宛平兩縣的差役四處尋訪,偵騎順四面八方的官道追出去二百里之遠,終于還是沒有尋獲李光昭,他像蒸發了一般,蹤跡不顯。
李光昭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已經貽笑大方,只不過議論不一,有的說,皇帝到底年輕,似此破綻百出,形同兒戲的報銷,居然也會相信?有的則責備軍機大臣,象這樣的案子,竟任令其演變至今,幾乎引起涉外糾紛,不知袞袞諸公,所司何事?
皇帝也很有些失悔,李光昭不過一介草芥之民,卻沒有想到,內務府諸人畏懼天威,生恐為辦砸了差事招至重譴,故而拼了命的想捉住李光昭,將往來所有罪責,都一股腦的推到他身上,以求自保。他嘆了口氣,今兒個已經是六月初八,明天就是自己壽誕的正日子了,偏偏趕上這時候,鬧出了這樣一本戲碼?
考慮了片刻,皇帝低頭看看下面跪著的軍機處幾個人,「李光昭,還是沒有下落嗎?」
「奴才惶恐。」載垣踫頭答說,「李光昭為人甚是狡猾,自知難以躲過皇上如炬法眼,早早隱匿其綜,奴才想,如今該犯早已經逸出羅網之外了。不過,奴才已經以公事知會沿途各省,一經緝拿,即刻解送到京,屆時將其明正典刑,以為天下人效尤。」
「內務府的這些狗才啊,哈!」皇帝負氣的哼了一聲,「都是一群糊涂蟲!居然什麼事都要朕來耳提面命?載垣,你份責是管著這些奴才的,讓他們以後做事多多上心,別听見什麼好話,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是,奴才今後一定詳加料理,認真管束,再不敢以卑微之事,上貽君憂。」
文祥覺得這時候不宜為李光昭一個人攪了萬壽節慶的歡喜氛圍,在一邊插話道,「皇上,明天就是皇上大喜的日子,更是萬千臣民大慶的日子,請皇上稍息雷霆,聖心垂念萬民,又何必為李光昭一介刁民動了肝火?想來他身在天朝之內,還能夠長翅膀飛出國門不成?」
「罷了,」皇帝從善如流的點點頭,「不必為李光昭攪了朕的心思。等一會兒還要到廓然大公賜宴、賞戲,還是說正經事吧。」遲疑了片刻,他說道,「肅順這幾年來,在山西那邊的差事做得不錯,朕想,以一介旗下的奴才,又不曾讀過多少,能夠在兩年之內,使晉省民情大治,屢立功勛,也算是不容易了,嗯?」
「是,」載垣第一個踫頭答說,「奴才不敢欺瞞聖主,肅順與奴才交從甚密,出京任職外省這數年中,每年回京述職,奴才都要到他府上去,向他聊致祝賀之意。肅順對奴才說,他所能有些微功勞,都是上蒙皇上指點,下靠臣僚用命所得,他自己嘛,未敢居功。」
「話是這樣說,但朕總覺得,就讓他這樣留在山西,有些屈枉。更兼以內務府也早到了該整治一番的時候,你們說說,是不是應該將他內調入京,專司其事啊?」
皇帝的語調是在問訊,但內在的涵義卻是所有人都听得出來的,文祥雖然和肅順當年有過很大的一場不睦,也知道若論起革弊的勇氣,旗人中還真是很難有出于其右的,當下跪在一邊,沉默不語。
「那就這樣定下來吧。」皇帝等了片刻,見無人說話,當即決定,「山西那邊的事情嘛,著內閣學士,賞戴二品頂戴張集馨去。還有,此事暫時不必落于筆端,朕親自和他說。」
皇帝沒有旁的吩咐,載垣第一個踫頭跪安,緩步退了出去。
六月初八是暖壽的日子,先在廓然大公的正殿雙鶴齋賜食,是晚宴。六月初九萬壽正日,皇帝一早起身,先到供奉了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五位皇帝御容的綏成殿行禮,然後臨御正大光明殿受賀。
內設了鹵簿請駕,丹陛大樂,以皇子和親王、郡王為首,貝勒貝子、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律蟒袍補褂,各按品級序列,在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鳴贊之下,雍容肅穆的‘慶平’樂章之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慶賀大禮。
午時賜宴,仍舊在雙鶴齋。皇帝升座、賜茶、進膳、賜酒,不斷地奏樂、不斷地磕頭,等這些儀注完畢,個個汗流浹背,委頓不堪,最好回到私寓,解衣磅礡,好好涼快一下。無奈這是辦不到的事,賜宴以後,賜入座听戲,回頭還有賜食、賜文綺珍玩,許多的榮寵,不能走也舍不得走。
群臣如此,皇帝也覺得很無奈,但這都是朝堂儀注,更是他大喜的日子,即便再有不順,亦要咬牙堅持。就這時,皇後身邊的李蓮英來請駕,說皇後和妃嬪,還有大阿哥、大公主都等著要替萬歲爺上壽。
「知道了!」皇帝命人伺候著換了輕紗便衣,起駕去受妻兒家人的祝賀。
起駕到了慎德堂的正屋中,皇後以次,所有的妃嬪都到齊了,珠冠鳳衣,一律大妝。幾個阿哥和公主是早就被教導好了的,一見皇帝,便紛紛迎了上來跪安,用滿洲話恭賀吉祥。然後等皇帝升了座,皇後又領著妃嬪行禮。天氣酷熱,盛妝的後妃,被汗水蒸發得粉膩脂香,卻越顯得唇紅面白,分外嬌艷,好看倒是好看,皇帝卻于心不忍,吩咐一聲︰「都去換了便衣吧!」
好在各人的宮女都帶著衣包,又多的是空閑不用的房屋,不妨就在附近更衣,只有皇後回寢宮去換。
等皇後回到廓然大公殿後的戲園,皇帝緊接著也駕到了,進過果盒,隨即傳旨開戲。宮中年節喜慶,照例要演‘大戲’,那是乾隆年間傳下來的規矩。凡是‘大戲’,不重情節,講究場面,神仙鬼怪,無所不有,萬壽節的大戲,總名‘九九大慶’,其中再分麻姑獻壽、瑤池大宴、海屋添壽等等節目,幾乎把所有關于壽誕的神話,都容納了進去,只見滿台的王母娘娘、南斗、北斗、壽星、八仙、金童玉女、天兵天將,一個個服飾鮮明,形容奇特,齊聲合唱著天下樂、太平令、朝天子、感皇恩之類北曲的‘牌子’,載歌載舞,熱鬧異常,這是在平日里看不到的。
乾嘉的盛況,早已經多年不再復見,這雖是內務府的一片‘孝心’,但皇帝于大飽眼福之余,內心不能沒有感慨。大戲完了,接演皇帝親點的尋常軸子雜戲。時屆申初,開始晚宴,皇帝獨據正中金龍桌圍的大膳桌,皇後帶著五阿哥、大公主坐東邊第一桌,西邊第一桌是佳貴妃、瑾貴妃,各自帶著大阿哥、二阿哥、二公主等;其余妃嬪,兩人一桌,按照位分高下,冊封先後,在東西兩邊,依序入座。太監傳膳,宮女打扇,殿內殿外伺候的人,有兩三百之多,但趨奉行走,聲息全無,戲台上的唱詞科白,每一個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的後妃,都覺得這是最享受的一刻,皇帝眼楮向左右看看,心中也大覺滿意,轉首點頭,六福趕忙湊了過來,「主子,有什麼吩咐?」
「肅順在哪兒呢?」
六福瞪起眼楮向下面看過去,滿座都是赤紅頂子,根本分辨不清,「容奴才下去傳他過來?」皇帝點點頭,沒有說話。
六福轉身到下面,徑直到外省督撫進京祝暇的班次中去找,果然,一尋就著,和他耳語了幾句,肅順起身,跟著他到了樓上,跪倒請安之後,貼近了一點,「主子,有什麼事吩咐奴才去做?」
「你幾時回任?」
肅順一愣,「奴才本來想,萬壽節後,六月十二日出京……」
「別等那麼晚了,明兒個你就回去。」皇帝說道,「到省之後,把明年的事情交代一下,然後即刻回來,暫時到內務府任職——替朕好好管教管教那些無能的混賬!」
肅順心中大喜,卻又有點莫名其妙,「是。奴才自當為主子分憂,只是,晉省之事……」
「山西巡撫之任,朕已經和軍機處幾個人商議過了,另外會選派旁人接掌,你就不必管了。」皇帝說道,「到山西之後,把差事交代清楚了,就趕緊回來,這邊,朕還有差事等著你呢!」
肅順心中滿足的嘆了口氣,恭恭敬敬的踫下頭去,「喳,奴才都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