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市上的百姓交頭接耳,听說來人要嘗嘗山西的小吃,各家做生意的店主,紛紛伸長了脖子在等待著,若是能夠留這位主子在自家門店中用過一餐,日後在山西省內,怕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買賣了!
只不過,這位客人身份太過尊貴,不可能像平日那樣,扯開了嗓門,高聲迎客,這真是應了‘緣分天定’那句話了,只是不知道,哪一家店面,能夠有這樣的榮幸呢?
皇帝領著孩子向前踱著步子,回頭看看,皇後幾個居然沒有跟過來?使勁扭頭張望,皇後和尤佳氏眾人,離得還遠,一面向這邊走,一面時不時的進到路邊的店家去,似乎是買什麼東西?皇帝心中好笑,女人天性喜愛購物這一點,似乎是不用分時代的?看她們身邊左右照例有侍衛扈從,安全不用擔心,也就不再理會了。
「阿瑪,我們吃什麼啊?」
「吃……」皇帝眼楮掃過各家店鋪,哪一家的門口都站著各自的掌櫃的和伙計,用滿是期盼的眼神向自己看來,讓人覺得可憐巴巴的。不過自己只有一個人,又如何能夠照應的到那麼多人?
腦子一轉,想到了主意,「載瀅?」
「兒子在!」
「你和你幾個兄弟,今天不必和阿瑪在一起,喜歡吃什麼,看哪一家的東西好吃,就自去吧?」
「阿瑪?」
「你看見了嗎?」皇帝放低了聲音,和載瀅說道,「這內市上的各處店家,都盼著日後能夠有機會向同僚吹噓,自己家的店面,曾經招待過來自北京的皇帝老兒……」他自己也覺得好笑,抿起了嘴唇,「阿瑪只有一個人,這會兒,只能由你和你的弟兄們代勞了。」
載瀅立刻明白過來,「阿瑪是說,總要雨露均沾,使百姓能夠與天同樂?」
「就是這個意思,去吧,去吧。」皇帝一笑,拉起了秀慧的小手,「阿瑪帶著你這三個姐妹一起就好了。」
瀅答應一聲,回頭招呼載,載沚、載湀、載渢和載淟幾個,「哥哥帶你們去吃,怎麼樣?」
「哦,別!」皇帝又把他們叫住了,「自己管自去吃,不要一窩蜂的一起去。」
瀅答應一聲,和弟弟們分開,自己去尋喜歡的吃食去了。
皇帝轉身拉著三個女孩兒,隨便的在周圍看了看,「走,阿瑪帶你們到那里去吃。」
這是一家名為致美齋的飯莊,專以做魚聞名三晉,老板姓馬,是個回回,和店中的伙計隨同街上所有的同行一樣,都在心中暗暗期盼,但等到年輕的天子領著三個孩子一步跨進來,馬老板又是緊張,又是興奮的臉都紅了,也顧不得旁的,先一步上來,伏地踫頭,「呃……」
山西人說話愛走鼻音,若是說得語速較慢的話,會讓听者覺得很好听,但在場的幾個小女孩兒還是第一次听見,忍不住嘻嘻一笑,「阿瑪,您听,像是在打鳴兒呢?」
「通州距離京師不足百里,風土人情已經殊有未侔,何況是這里?」皇帝擺手一笑,「世法平等,你不必如此驚惶,起來說話。」
「呃……是。你老。」馬老板這才起身,也沒有了平日里的言辭便給,呆呆的站在一邊,發著楞,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肅順上前一步,和六福分在左右,虛扶著皇帝到廳中正位落坐,回身給馬老板使了個眼色,老者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上前,再一次跪倒踫頭,「給……老爺請安。」
「起來吧,你這致美齋,可有什麼拿手的?」
「回您老的話,小店……小店新請的廚子,專做汾河中出產的鯉魚……」
「也好,就嘗嘗吧。」
「是,您老。」點過了菜,馬老板親自拎了一條二斤多重的鯉魚,請示吃法。
「四做吧。」皇帝熟門熟路的說道。所謂四做,就是一魚四吃,魚子稱為萬魚,照例是紅燒,此外就講究了,「頭尾也是紅燒。」
「是,紅燒,你老。」
皇帝的眉梢一動,似乎為馬老板的說話有些不喜,「醬炙中段,」他又說,「其余的醋溜。」
「是,醋溜,你老。」馬老板答應一聲,將魚舉了起來,「摔死……」
「哎!」肅順在一邊站立伺候著,皇帝的眉眼高低無不注意,山西人尊稱別人,總是加一個‘你老’,卻不想這樣的稱謂,令皇帝有點不高興,若是再由他說下去,不測之禍,就在眼前。懲治了一個馬老板並沒有什麼,但若是為此攪了皇上巡游的興致,就是大問題了。他急中生智,伸手一攔,「慢,慢!」他搶著說道,「已經紅燒你老,醋溜你老,可不能再摔死你老了。」
皇帝和三個女孩兒一齊大笑!「真會說笑話,你老。」馬老板窘笑著,不再表演這個驗明正身,現摔活魚的節目了。
皇帝在用膳,外臣不能隨侍,肅順看看沒有什麼事,轉身出了致美齋的店門,八月初的天氣,艷陽高照,微風拂面,說不出的清爽愜意,致美齋門前的街道上,佔滿了百姓,向店中不停的張望著,肅順眼尖,一眼看見人群中一個熟悉的面龐,向前走了幾步,把來人從人叢中帶出來,「怎麼樣了?」
來人正是曹慶福。這一次到內市來,也是有事情要給肅順回稟的,諂媚的一笑,「回大人的話,已經辦妥了。」
「哦?怎麼說?」
「她本來是不想來的,不過,小的和她說,這一次皇上西幸,皇後娘娘隨駕,省內所有曾經為朝廷旌表過的官家與民間婦人,都要到皇後娘娘面前請安,以這樣的話為由頭,她才肯從澤州府到太原城中的。」
「做得好,不怕她不來,只要人到了,就一切好說。」肅順笑著拍了拍曹慶福的肩膀,「此事若是最終能夠順遂了皇上的心意,你小子就是富貴逼人來啦!」
「一切總要靠大人栽培提拔,小人供趨走之役,實在是不敢居功。」
肅順听他言辭便給,心中大覺滿意︰真不愧是做過省內第一大商號大查櫃的,果然得竅!日後若是有機會的話,倒不妨認真提拔他一番了。
轉身看看,致美齋的門口已經圍滿了百姓,他擺擺手,哄蒼蠅一般,「都走開!」隨即又高聲呼喝,「西凌阿?」
「卑職在!見過中堂大人。」
「看看你辦得好差事,這麼多人圍在這里,成什麼樣子?要是擾了主子的興致,降罪下來,是算你的,還是算我的?」
西凌阿無端挨了肅順一頓臭罵,明知道他故意在人前顯示威風,不過借題發揮罷了,恨恨的一跺腳,回身正待舉起手中的馬鞭,驅趕百姓,不防身後有孩子的聲音響起,「阿瑪,好多人啊?」
皇帝和幾個孩子用過飯,出了致美齋的店門,也是一愣。街上佔滿了人,似乎全部太原府的百姓都聚攏到這里來了?轉頭看看,皇後等人身著男裝,立于店外的一角,側著頭,向自己笑著。
眼見大清國的皇帝佇立在自己面前,面上帶著和煦的笑容,人叢中不知道哪一個忽然高聲叱喝了一聲,「皇上萬歲!」
皇帝給嚇了一跳,今天是內市第一次開張的日子,雖然往來游走于街面上的百姓都知道來者為誰,但官府有過告示,任何人也不得揭曉皇帝的身份,只當他和其他人一樣,是來內市游玩觀光的。
不想百姓中有人神情激蕩,當眾吼出這樣一句話來,弄得所有人都怔住了!片刻之後,越來越多的百姓如海浪退潮般的跪倒下去,山呼海嘯似的聲音隨之響起,「咸豐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站立的致美齋周遭的眾多朝臣,如斯響應,也隨著百姓跪了下去。
皇帝也完全沒有料到,一驚之下,心中忽然閃過一份‘皇帝的新衣’的殘酷感,「免!」
眾人依次起身,目光落到皇帝身上,似乎在希望他能夠說些什麼,「朕此次西幸……」等了半天,皇帝終于慢吞吞的開口了,這不是臨別訓詞,故而心中一邊打著月復稿,一邊出聲,如此一個莊重的場合,每個字都要原話載入詔誥,又要文藻毓華,又要能听得懂,又不能象背誦文章,因此說得很慢,「朕法聖祖之法,以孝治天下。山西闔省督撫百姓人等,以該省紳耆士庶望幸心殷,合詞奏請西巡……仰稽聖祖仁皇帝,六巡江浙謨烈光昭,允宜俯從所請,鑾輿東來。朕巡幸所至,覽山川之佳秀,民物之豐美,良足以娛暢聖懷。」
「西巡以來,朕軫念民依,省方問俗,不憚躬勤鑾輅。江在地廣人稠,素所惦念,其官方、戎政、河務、海防,與凡間閻疾苦,無非念存一意,而群黎扶老攜幼夾道歡迎,交頌天家孝德,慕仁慕恩之情浴化彰明。」他頓了一下,突然一笑,「內市此地,本是晉省百姓,為駁朕一笑,而立意興起的念頭,朕今日到此,眼見省內百姓富足,萬業興旺,心中不勝歡喜之至。只不過嘛,這內市之名,著實難听。翁同龢?」
翁同龢也隨扈到了內市,聞言從人群中站出一步,「臣在。」
「你是朕親手撿拔的狀元,學識淵博,你來說說,這內市,改叫什麼名字為好啊?」
「皇上,臣雖薄有微才,但聖主在前,豈有臣置喙……」
「朕不用你頌聖,讓你說你就說嘛。」
這一來翁同龢躲避不來了,認真尋思了片刻,他躬身作答,「臣以為,前明成祖,之國燕地,曾路經渡口,後改名天津;前例不妨援引于今,這內市,不妨改名天市,臣愚鈍之見,請皇上諫納。」
「這個‘天’字用得好,不過,天市听來未必那麼順耳,以朕看來,就改作天街吧。你以為如何?」
「皇上聖學淵博,一字之易,卻平增天街幾分安民聖意,臣不勝欽服。」翁同龢抬起頭來,和皇帝彼此一笑,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