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變 第一卷 第125節幣制改革(2)

作者 ︰ 嵩山坳

第125節幣制改革(2)

成立銀行,改行幣法兩件大事同時操辦,讓杜翰忙個不停,若只是忙碌也就罷了,偏偏熱河內外,朝野上下對這樣的事情都是一副冷眼旁觀的態勢,除了閻敬銘那里,根本得不到半點助力,每件事都要自己親力親為,就有點讓人模不著頭腦了︰難道是他們有意如此?還是根本不把皇上的旨意放想心上?

和閻敬銘說上幾聲,後者想了想,立刻明白過來,「天下熙熙,皆為利往。不過是為了害怕日後銀行建好,斷了他們的進項,因此故意站干岸,心中只盼著官銀號建不下去才好呢」

「這是為什麼?」

閻敬銘苦笑搖頭,杜翰是承父蔭,給皇上簡拔而起,任職戶部尚書的,這父子兩個都不是壞人,但糟糕在書讀得太多,滿腦子聖人之學,禮儀教化,于度支之法,半懂不懂,「還不是京中四大祥官錢號,怕沒了生意唄。」

「啊」杜翰明白了。京中四大祥分別是指︰澄圓祥、懋德祥、大利祥和發致祥。自從山西的名為日升昌票號初起通兌業務以來,天下多有繼進之輩,一些諸如雲貴川等省解送到京的稅款銀子,也多有經由四大祥在當地的分號,轉為解部的,這一方面是解決了大筆銀子上路時候的不安全隱患,另外一方面,某省有宰饉之年,朝廷也會通過四大祥在當地的分號,就近撥款,以為賑濟之用。當然,不論是解部還是支取,都要收取一定的費用的,這筆錢叫匯費,也叫匯水。

匯水並無定額,是根據三個因素計算出來的︰第一,路途的遠近,遠則貴,近則廉。第二,銀根的松緊,大致由小地方匯到大地方來得便宜,由大地方匯到小地方來得貴,因為地方大則銀根松,地方小則銀根緊,如某處缺乏現金,而有待兌的匯票,則此時有客戶交匯,正好濟急,反有倒過來貼補客戶匯費的。從道光年間以下,這四大祥只是靠收取匯水的費用,就足足的發了一筆橫財

除了公事之外,還有私事,試舉一例︰朝廷開捐納之門,有那富而求貴的百姓人家,捐貲國用,謀上一官半職,道路有兩條,一是在省內的藩司衙門把銀子交上,等待吏部的牌照到手,然後就是漫長的等待;第二是在京中辦理,手續是同樣的,不過分別是把錢直接匯入四大祥的戶頭,等候發給牌照。

不過在京中辦理這樣的業務,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就在于能夠托請錢號的人出面,解決一些吏部的花樣,若是只想混一個祖上增光的名頭,自然也就罷了;若是真想日後指省分發,掛牌實授的話,就非得和這些人打交道不可(這一節不是文中重點,略去),自然的,這樣的人多了,四大祥的生意也就日漸紅火起來。

在京中,四大祥廣結朝臣,特別是那些戶部、兵部、工部、禮部的司員、胥吏,更是他們認真交往的對象,這些人的品級或者低下,做的事也不過寫寫算算,但所經手的國家正用銀錢,每日都要以十萬兩計算,更加值得重視的是,朝廷固然有六部之設,但一切庶務,都是由這些操行雜差的部員把持,堂上高官所要做的,只是按圖畫押、判行而已。

不過從咸豐登基之後,這種靠著朝廷過生活的日子便日漸萎縮,原因首先是政事改革,將以往通過捐貲為進身之階的道路全部堵死,少了一份進項;另外一項令四大祥如喪考妣的,就是新君登基之後,于朝廷踵事增華,修建園林之舉並不熱衷,又少了一筆財源,幸好還有陵工這一特大的利藪之事,可以聊慰饑渴,但比諸先皇在日,卻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

這一次朝廷議行銀行,更是讓人又驚訝又害怕,一旦銀行建成,則像四大祥這樣的錢號,就只剩下倒閉關門一條路可以走了。因此自從詔旨頒行,四大祥動員關系,開始扯後腿——明著來他們是不敢的,不過說動戶部司員,每天出工不出力,想辦法將這件事拖涼了,總是可以做到的吧?

閻敬銘雖然有革弊興利的勇氣,但銀行之事,關系甚大,旁的人不用說,只是朝中的禮王、肅王、鄭王、怡王、恭王等數家王爺,肅順、賽尚阿等宗室親貴大臣,都是在四大祥中各有一份干股的,一旦斷了這些人的財源,于皇帝他們還未必敢怎麼樣,但對自己,怕就沒有那麼多顧忌了。因是之故,輕易不敢在皇上面前進言,這件事也便拖延了下來。

杜翰听閻敬銘言及,苦笑了一笑,「事不宜遲。」他說︰「丹翁,皇上還等著奏議呢,在戶部會議,總要有了結果,好早早出奏,這件事,最好能趁今天大家都在這,把它確定下來,放能定局啊。」

「這件事啊,崇公,你怎麼說?」

崇公是指崇綺。他是賽尚阿的兒子,字文山。賽尚阿倒霉了好幾年,後來皇上念及他是朝中蒙古親貴中僅存的耆老,重新啟用,家門新光。又托肅順在皇上面前幾次提起,當上了戶部滿員尚書。

崇綺也是講理學的,聞言很不以為然的搖搖頭,「此事,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閻敬銘大為不悅。這是仿照西洋行之有效的成法,即令制度與中土不同,或事有扦格,亦不致到荒唐的程度,何以謂之為匪夷所思?心里在想︰「講理學,或者《朱子大全》不能象你背得那麼滾瓜爛熟,講到理財,難道我閻敬銘,倒不如你這個蒙古人?」

心里這樣,臉色便有些難看了。「文山,」他問,「倒要請教,怎麼是匪夷所思?」

「用洋人來管我們的銀子,這不是開門揖盜?」

「用洋人不過是用這個洋人在各國之間的信用,讓他來替我們打開局面。戶部仍有監督之權,如何說是開門揖盜?更與管銀子何關?」

「怎麼沒有關系?」崇綺的聲音既高且急,「請洋人來當司理,銀子由他管,鈔票由他發,拿幾張不值錢的花紙,換走我白花花的庫銀,烏乎可?」

閻敬銘一听這話,啼笑皆非,忍氣解釋︰「文山,銀子在庫里,他怎麼換得走?」

「這個庫,不是咱們戶部的銀庫,是他銀行里的庫。東江米巷你總經過,不見他們的銀行,洋兵把門,銀子進出,誰也不準干預。你能保他不盜我們的庫銀?」

「那是人家外國銀行。」左侍郎孫治經忍不住插嘴︰「戶部的官銀號,何能會洋兵把門?」

「你要用洋人,就保不定他不派洋兵,倘或攔住他不準用,豈不又別生交涉?」

這簡直是不可理喻了閻敬銘亂眨著大小眼,與孫治經相顧無語。旁人深怕崇締還要抬杠,搞成僵局,便顧而言他地,將這件事扯開不談。

「丹翁」崇綺卻還不肯罷休,凜然表示︰「這件事萬不可行。我不與議,亦不具奏,倘或朝廷竟行此莠政,我就只好掛冠了。」

為這樣的新政,竟是以去就力爭,真所謂愚不可及。閻敬銘又驚又怒,同時痛悔不已,自己怎麼就听信了肅順話,選了這樣一個不明事理的人來掣自己的肘,夫復何言?「唉」他長嘆一聲︰「罷了」

一場沒結果,崇綺兀自不肯善罷,他是真的相信,用了洋人,戶部銀庫里白花花的銀子,會源源流向外洋。所以出了衙門,回家一轉,抄了些文件,一直到恭親王的府邸去求見王爺。

「六爺」一見了面,崇綺就說︰「我今天要跟六爺來請教,當年跟英國人開釁,究竟是為了什麼?」

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奕大為不解,「文山,」他擺一擺手,「有話你坐下來說。為什麼?氣得這個樣子?」

「漢奸猖獗,何得不氣?」

「漢奸?」奕更為詫異,「你是罵誰?」

「李少荃、閻丹初全是漢奸。六爺,您可不能受他們的愚」崇綺大聲說道︰「洋人不懷好意,覬覦我中土白銀,蓄意已非一日。道光二十年跟英國開仗,是為了什麼?就為的是紋銀外流。」接著,他從靴筒里掏出一疊紙,先念一段道光九年十二月的上諭︰「朕聞外夷洋錢,有大髻、小髻、蓬頭、蝙蝠、雙柱、馬劍諸名,在內地行使,不以買貨,專以買銀;暗中消耗,每一文抵換內地紋銀,計折耗二三分。自閩、廣、江西、浙江、江蘇漸至黃河以南各省,洋錢盛行。凡完納錢糧及商賈交易,無一不用洋錢。番舶以販貨為名,專帶洋錢至各省海口,收買紋銀,致內地銀兩日少,洋錢日多。近年銀價日昂,未必不由于此。」

喘吁吁的念了一通,他說,「六爺,你再听,這道奏疏,是道光十八年閏四月,鴻臚寺正卿黃爵滋所上。請七爺听听他怎麼說?」接下去念的一段,又是有關紋銀外流的︰「竊見近年銀價遞增,每銀一兩,易制錢一千六百有零,非耗銀于內地,實漏銀于外夷也。蓋自鴉片流入我國,我仁宗睿皇帝知其必有害也,特設明禁,听當時臣工亦不料其流毒到于此極」

「……流毒何謂?就是‘以外洋之腐穢,潛耗內地銀兩’」

崇綺接著再念黃爵滋所奏,道光初年鴉片走私入口,紋銀走私出口的數目︰「粵省奸商,勾通巡海兵弁,用扒龍、快蟹等船,運銀出洋,運煙入口。故自道光三年至十一年,歲漏銀一千七八百萬兩;自十一年至十四年,歲漏銀二千余萬兩;自十四年至今,漏至三千余萬兩之多,此外福建、浙江、山東、天津各海口,合之亦數千萬兩。以中國有用之財,填海外無窮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漸成病國之憂,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臣不知伊于胡底?」

「听家父告訴我,當時成皇帝談到黃爵滋這道奏疏,悚然動容。紋銀流入外洋,不知伊于胡底,因而宸衷獨斷,不惜與洋人一戰,以求塞此病國害民的漏卮如今戶部設立官銀號,使洋人司理其事,豈不是求他將紋銀流入外洋。六爺是宣宗成皇帝的愛子,何忍出此?」說著,兩行眼淚,滾滾而下。

這一下搞得奕既困擾又不安,「文山,文山」他惶惑地連聲喊著,「何用如此,何用如此」

因為這樣的態度,奕不得不向皇上進辭,認為當下尚未到籌備建設銀行之日,而朝臣多有不以為然之聲,還是請皇上降旨,銀行之事,宜乎緩辦才是的。

皇帝皺著眉,听他說完,冷笑幾聲,「為一個下三濫而又全然不通的狗才的話,就要將朕整頓錢法幣制的聖意收回?那以後朕什麼都不要做,天下大事都交給這些不通之人好了」說完立刻高聲呼喝,「六福?」

「奴才在。」六福從殿外閃身進來,就著門廊跪倒。

「傳肅順、崇綺,到煙波致爽殿」

六福轉身下去,皇帝冷笑擺手,「都起來,起來說話。」他說,「你們當朕不知道嗎?改了錢法,自然也就斷了朝中很多人的財源。是不是?所以數日而下,政務全無尺寸之進別和朕打什麼馬虎眼虧你們一個是朝野盡知的果敢之輩,一個是朕的血親兄弟,畏于同僚、懼于清議?朕真替你們臉紅建立銀行的事,你們不必管了,朕再選派能員料理。」

外面有腳步聲響起,是肅順、崇綺到了,皇帝看閻敬銘昂起頭來,似乎要有所陳奏,他先一擺手,「你不必說話朕現在還有正經事要辦,懶得理你」

讓兩個人進殿,皇帝冷笑幾聲,「崇綺,你很有古大臣之風嘛?為銀行成立一事,不惜以去留相爭,嗯?」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以為,求諸列洋各國,無異與虎謀皮。洋人秉性貪婪,謀我之心不死,這在先皇年間,是有過先例的。」

「呸你別不要臉了。還真當朕是在夸你嗎?」皇帝刻薄的斥罵,「你以為朕離了你家父子,就處置不來國事了嗎?笑話什麼匪夷所思?還‘流毒’?朕容留你在朝堂,就是最大的流毒說別人是什麼漢奸?你倒不是漢奸,你是狗都不吃的王八蛋」

皇帝口不擇言,一頓臭罵,猶如潑婦罵街一般,崇綺委屈到了極點,又絲毫不敢還嘴,踫頭有如搗蒜,一個勁的說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你不是以去留相爭嗎?朕滿足你的願望,你滾出去,朕免了你一切差事,今後少在朝堂之上丟人現眼,連帶著你阿瑪也跟著出丑」

崇綺一句話也不敢說,連滾帶爬的逃了出去。

皇帝余怒未息的瞪著肅順,「看你給朕推薦的這好大臣,連你在內,都是一群混賬」

肅順同樣是苦不堪言,皇帝的怒氣來得非常猛烈,即便以他的帝眷,也是不敢做仗馬之鳴的,學著崇綺的樣子,踫頭不止,口稱有罪。「你從今天起,入駐戶部,和閻敬銘、奕一起辦理銀行籌建和錢法改制一事,再要是敢如同崇綺那般胡言亂道,他就是榜樣。」

皇帝為此事大發脾氣,嚇得肅順不敢稍停,從御前退值出來,已經是暮色蒼茫,各自散歸府第。

肅順這天本有數個飯局,因為預知會議會開得很長,所以早就一律辭謝。回府途中,心血來潮,就在轎前吩咐材官,拿名帖請閻敬銘和駱秉章到府中來便酌,又特地叮囑,請客時要說明,並無他客在座。

不久,二人應約而至。見了面彼此欣然,一個固然有話要說,一個也正有話要問,可以把杯傾談,極其融洽。要談要問的,正就是設立官銀號之事。在閻敬銘面前,肅順不敢說沒有把握的外行話,而是說了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理財心得。特別是針對錢谷稅厘方面進多出少,病民肥己的積弊,提到閻敬銘當年上書‘減平’方面的好處,更顯得用銀行構建卻有實益,令閻敬銘也大為心感。

劃一減平是閻敬銘所倡議。咸豐七年的時候,戶部奉旨預為籌劃軍餉,閻敬銘和肅順親自主持會議,殫思竭慮,擬成開源節流之策各十二條。節流的第一策,各省減平,必須劃一。嘉慶年間,為平川楚教亂,軍需支出浩繁,得設法彌補部庫收支不足之數,于是陝西巡撫畢沅始創‘減平’之議。減平就是減低銀子的成色,表面銀數不減,暗中卻已減少支出,估計每年各省由減平所節余的銀數,約計有七十四萬兩,規定應解戶部。但是行之既久,利未見而弊叢生,就因為減平的標準不一,易于弊混。

「現在各省支發兵餉,多按減平發給,每兩銀子,有的扣三分六厘三,有的扣四分九厘三,有的扣四分。當年由你那里議定,一律扣四分,劃一是劃一了,丹初,你知道不知道,各省是不是實力奉行呢?」駱秉章接著說,「老實奉告,就我直隸各處,亦未見得能夠劃一。」

「貴省如此,他省可想而知。其實‘減平’之說,自欺欺人,毫無意思,不過積重難返,驟難革除而已。」

「是」駱秉章說,「其實應革的弊病又豈僅減平一項?我記得大疏中還有兩句話︰‘他如各省之洋銀折合紋銀,銀價折合錢價,亦漫無定章,徒使中飽。而漫無定章者,無非幣制太亂,有銀子、有銀洋,銀子有各種成色,洋錢亦不止墨西哥鷹洋一種,很難有確切不移的定章。丹初,要講劃一,有個根本而容易的辦法,就是發鈔票完糧納稅,收一兩就是一兩,公款出納,有一兩就是一兩,請問從那里去蒙混,從那里去中飽?」

閻敬銘听到這里,拍案稱賞。「齋公」他說,「這件事一定要辦成了它這是千秋的大事業。收糧的‘淋尖、、踢斛’一時無法革除,收銀子的‘火耗、平余’,從今以後可以一掃而除。快何如之?」

「丹初」肅順在一邊說,「這話你只好擺在心里。」

「為什麼?」

「革弊必遭人之忌。我們只談興利好了」

「啊,啊雨亭兄見事真相」

于是,約定後日在戶部集議以後,歡然分手。肅順高興,閻敬銘更高興,既有肅順的全力支持,又有奕的力贊其成,何況這件事不比造鐵路那樣,牽涉廣泛,看起來此議必可見諸實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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