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皇帝自然想不到日後會有這樣多的變數,廷寄的諭旨鈐蓋軍機處的銀章,發往雲南昆明,也就將此事扔到腦後了。
這一次駕幸小湯山,除了理應隨扈的大臣之外,還特別降旨,讓文祥、許乃釗二人也隨駕到來,不是讓他們參與政事,主要是想給他們一個調養的環境和機會——而事實上,溫泉的環境對于二老的哮喘也誠然是有些療效,在城外的溫泉中泡了幾次,二人都感覺胸中一清,往日那種喘息之間如同拉風箱的聲音,竟然一掃而空了。呼吸時,頭腦清晰,分外舒爽。二人自感身子大好,便隨同僚覲見,一起到了御前。
皇帝看見兩個人,倒是一愣,略帶埋怨的說道,「朕不是說了嗎?你們兩個人此來,只是調養身子,不必問政——日後將養好身體,還怕沒有為國出力的時候嗎?怎麼還是來了?」
「老臣叩謝皇上隆恩」二人行動有致的一起跪倒,「皇上待臣恩典,臣就是磨成了粉,也報答不盡。近日略感身子大好,不敢存之心,只求能夠孝盡綿薄,以報答皇上恩典。」
「朕就說嘛,溫暖的天氣于你們的身子有好處。你、你、你」他的手指一個一個從奕、曾國藩等人臉上點過,說道,「沒知識,真可怕,就是說得你們這些人了。」
奕和曾國藩交換了一個好笑的眼神,又不敢言語沖突,只得把這個‘罪名’擔了下來。「說正經事吧。」他說,「朕接到李鴻章從福建呈上來的奏折,馬尾造船廠一事,已經開始啟動。」他抬頭望天,沉思片刻,「李鴻章這個人,朕知道他,野心很大,能力也很強。上任不足一月,就能夠在順暢接掌省內民情軍制之外,將造船廠的事物同樣安排得井井有條,就可見一斑。」
「李鴻章固然有才。但奴才以為,皇上如此知人善任,任用得法,才真是聖明所在呢。」
「你也不必拍朕的馬屁,軍機處廷寄李鴻章,南洋海軍,事關閩、浙、粵數省海防之重,朝廷用人不疑,斷無遙制。望該員上體朕心,妥帖辦差,以不負朝廷厚望之德。」
奕重復了一遍,逐一記下。
「還有海軍將佐的選拔和使用。你們以為,威海一地的海軍學院,足夠日後興建兩支海軍部隊人員之需的嗎?若是不夠的話,該怎麼辦呢?」他用手一指,「駱秉章,你說說看。」
「臣以為,只有威海一處學院,斷然不夠使用。但于今之世,四海升平已久,各省都有大學逐漸興建、招生。百姓之中有太多讀書的種子,而朝廷登進之途甚寬,讀書人不愁入仕無門,所以,對于報國從軍,興致不大。此所以威海海軍學院,招上來的多是福建生員,山東、山西、河南、直隸等省的生員雖然也有,但為數甚微。便是此意了。「
「這確實是個麻煩,那,你可有解決之道?」
「皇上本年金秋,東巡三省,臣亦得幸同行,僅只在威海一地所見,生員來源,不外三種。第一,自幼家貧,為朝廷供給食宿,另外發賞每月為數不等的糧米銀錢之故,投身其間;第二,便是略略通曉西學,深知海軍肇建,為我大清未來之亟,因此不顧清名,投身報國;第三,便是原本江南水師的水勇,為政令所迫,不得已入學。」
「……但臣略加探訪,可知入學生員,皆為滿、漢、回族百姓,其他各族,從未與聞。倒像是這些人並不知道朝廷有這樣的政令一般,故而臣以為,若是能夠召集雲、貴、川、黔、粵、桂等省的少數族裔,這些人雖不識字者居多,而且氏族之中,人丁稀少,但集腋成裘,積少成多,若能夠到學院中入學,朝廷供給食宿,並多加照料,料想粉身報國,自不必提。可緩解海軍學院生員不足的窘境。」
「很好」皇帝大聲說道,「這絕對是一條出路既緩解了學院人員不足,又給他們提供溫飽,最主要的是,這些人正如駱秉章所說,雖不識字居多,但秉性淳樸,一經訓養,即可成為我大清忠貞不二之士。好駱秉章,這是剛才突然想到的,還是早就打好了月復稿的?」
「臣是隨皇上東巡之際,略有所識,不過絕不系統。這一次經皇上一逼,才匯聚成言的。」
「皇上,老奴以為,此事毋庸過于惶急。少數族裔不識字,如何能夠掌握船上種種操行之法?不如先在該族混居之地,教以簡單的開蒙書籍,待……」
「這樣不行。你們想想,少數族裔多以漁獵為生,哪有那麼多時間坐下來安安靜靜的捧起書本來閱讀?學業之事,從來就是精于勤、荒于嬉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終究一事無成。所以,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家。把家境貧寒的年輕人組織起來,發給糧米銀錢,使之家中無後顧之憂,然後把這些人全部送至山東,到學院中集體上學、讀書。也同樣是發給獎學金,但數目不能那麼多,只能有正規的生員十分之一。」
「皇上,請恕臣問一聲,如此做法,可有說乎?」
「從山溝中初初到了威海那樣的花花世界,手中有大把的銀子,不怕鬧出丑事來嗎?」
曾國藩臉一紅,「是,皇上見微知著,臣明白了。」
皇帝不理他,繼續說道,「至于給他們的家人嘛,閻敬銘,你說說,賞給多少銀錢為適宜?」
「臣以為不宜過多,少數族裔群居之地,百姓淳樸,有如赤子。若是陡然而富,怕有人起覬覦之心,不論是否良材,都要遞送而入,所謀者,只為朝廷的封賞銀子。為規避此節,臣以為,每家當在二十枚銀元為好。」
「好就定為二十枚銀元。一千人也不過兩萬枚,朝廷還是能夠負擔得起的。若是再多,更好。朝廷更可以擇優錄取」皇帝快速拍板,「這件事等下去之後,即刻知會內閣,明發天下。」
這件事確定下來,奕又說道,「皇上,工部尚書匡源丁憂去職,臣等以為,南書房大臣潘祖蔭學識深厚,可當其用。」
「潘祖蔭啊?他不行的。」皇帝笑著搖搖頭,「他這個人朕知道,要是讓他做文學侍從之臣,還算人盡其用。若是做部院尚書,乃至外放為官……,許乃釗,你可知道,為什麼不行?」
許乃釗自然知道為什麼。潘祖蔭是常熟人,家境富裕,從小錦衣玉裹,養成了大少爺的脾氣,而且口沒遮攔,言行無忌,入職南書房的時候,常常有一些宮室艷屑從他嘴中流出,皇帝為人很忠厚,雖然多次想訓誡他,但念在他才智若海,又是天生的名士派頭,也就多多容忍一二。
以這樣的性格,擔任工部尚書,一定會惹下極大的禍事——工部的差事,很多時候是要與內務府打交道的,以潘祖蔭的性情,又怎麼肯賣內務府那些人的面子?到時候,兩下紛爭起來,他不能安于位還在其次,給內務府那些人在皇上面前進言,一次兩次也就罷了,時間久了,他就有殺身的大禍但知道歸知道,許乃釗宦海多年,又豈肯做這種背後議論人非,而且還是像潘祖蔭那樣的少年名士之行?這豈不是給自己找冤家嗎?
皇上問及,不能不答,許乃釗沉吟了一下,「臣想,這是皇上對潘少兄心存保全之道吧?」
「人言許乃釗為人忠厚,今日一見,果然如是。」皇帝輕聲笑著,不再多談此事,「工部讓王文韶去。」
王文韶就是咸豐八年,奕私藏奏折事發時,首先檢舉其事的那兩個軍機章京之一,另外一個叫錢林。這件事過去之後,皇帝知道,他們兩個人不能再在京中任職了,打發到安徽,各自做了道員,不過錢林短命,咸豐十年的時候因病而亡;而王文韶卻官運亨通,這主要是他確實有能力,朝中的天子又深覺愧對于他,所以連續數年的外官考察都是一等,咸豐十五年調京內用,現在做到兵部左侍郎。
說了幾句政事,軍機處各自退去,看看天色,已經到了平日用午膳的時候,他卻沒有半點餓意,也不想再到溫泉池中去,「傳肅順進來。」
把肅順傳進暖閣,他問道,「肅順,這昌平縣可有什麼好玩兒的地方嗎?」
昌平縣也有一些可供游覽的景致,例如水庫、蟒山、溝崖、碓臼峪等地,但荒山野嶺,又是這樣天寒地凍的季節,實在不宜落足。不過皇上說出來了,就是沒有,也要給他想辦法找到好玩兒的地方。肅順眼楮一轉,「奴才九月初出京,給主子打前站,曾經到縣中內外巡視過一番,其中溝溝崖一地,玉虛觀、碧霞宮、斗姥宮、西峰庵、東峰庵、瑞峰庵、盤道庵和西王母祠等72座佛、道宮觀廟宇。皇上若是有興致的話,奴才想,倒是很可以一觀的。」
「你去過?」
「是,奴才都去過。」
「那好。下去準備一下,等一會兒……」
「皇上,容奴才大膽,攔您一句。萬歲出行,非比尋常,容奴才下去張羅一二,總要確保皇上龍體安穩之後,方可成行啊。」
「呸誰讓你張羅了?」皇帝一瞪眼,「肅順,朕看你是越混越回去了朕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你不知道嗎?」
肅順迎頭挨了一頓臭罵,不敢不老實,「那,皇上,您說怎麼辦呢?總不能讓奴才只帶著幾個人,就陪著皇上出行在吧?這樣的天氣,大所不宜啊」
「不就是冷一點嗎?怕什麼?」他根本听不進去,用力一揮手,「你不願意去就算,朕自己帶人去。」
肅順心中叫苦,皇帝的脾氣執拗,想做什麼就一定要做,自己攔是攔不住的,皇後倒是能夠做到,但自己卻萬萬不敢出以如此,否則,皇上一定會大大的惱怒自己,但若是就這樣出了行在,出了什麼麻煩,在溝溝崖那樣的地方,荒郊野外,又是滴水成冰的季節,可怎麼得了?
他一個遲疑的功夫,皇帝迎面又啐了他一口,「你滾出去,朕懶得理你。你也不用和朕一起去了。」
肅順嚇了一跳,趕忙跪下來,「別,別啊主子,奴才陪您去就是了。奴才陪您去還不行嗎?」
皇帝也不多帶人,只是領著肅順,攜幾個御前侍衛出了行在,還不到午時時候,天氣雖然很冷,卻是艷陽高照,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很覺得舒服,「皇上,奴才給您預備下後擋車,請主子登車而行吧?」
「這樣的好天氣,乘什麼車?朕和他們一樣,騎馬前往。」
「皇上,天氣太冷。」
「不怕的。」他的精神頭極大,踩著侍衛的後背上馬,用手中的馬鞭一指,「還有,不許叫我皇上,改叫老爺。」
肅順無奈,只好恭敬領旨,心中暗暗打鼓,這樣的天氣,私自帶著皇上出行在游玩,可千萬不要出什麼事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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