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變 第一卷 第47節封衙(2)

作者 ︰ 嵩山坳

第47節封衙(2)

自咸豐九年,皇帝到翁心存家中拜年,人臣之榮,一時無兩。後改為皇子代勞,逐漸成為傳統。

而今年,皇帝難得的動了游興,說起來,這也與文祥、許乃釗等人相繼重痾纏身有關——當年登基時陪伴身邊的重臣,已經年華老去,更有翁心存、杜受田等人幽明永隔,真可謂是見一面少一面了。因此,到了初三日,皇帝終于坐不住了,這一次,他連驚羽都沒有帶,只是自己一個人,換上一身便裝,輕車簡從的出了紫禁城,順天街一路出外,到了北京最稱繁華熱鬧的大柵欄。

這里他已經多年不曾走過了,不是不想,而是宮中上至皇後,下至近侍,知道他有這樣的毛病,看管得非常之緊,從來不給他胡鬧的機會,久而久之,也就不在多想,這一次終于偷偷溜出宮外,竟有一分愉悅的快感在心中流動。

大柵欄在北京最稱繁華之地,又時值新年,更是人流如織,摩肩擦踵,每走動一步,簡直都要成了難事。听著耳邊不時呼喝而起的叫賣聲,大清國的最高掌舵人來了興致,隨便的找了個攤位坐下來,還不及招呼,一個青衣小帽的小廝靠近了過來,「您來點什麼?」

「來一份……鹵煮,你這里有嗎?」

「您可算是來著了。要說旁的,咱不敢大言,這鹵煮火燒,我這里可是全北京一絕。天津衛講話,蠍子粑粑——獨一份。」

「你惡心不惡心?我來你這里吃鹵煮,你說什麼蠍子粑粑?」他輕笑著和小廝打趣,「我不要了,給我換一份」

小廝一愣,好端端的主顧就給自己的一句俏皮話就嚇跑了?這要讓掌櫃的知道,非打自己不可,「別啊趕忙說道,「我不說了還不行?您嘗嘗這蠍子……不是,您嘗嘗我這鹵煮。真是很好吃的。不瞞您說,朝中的一品大員,都願意到小的這攤上來吃呢」

「這話我可不信。朝中大員,居然愛吃你這一口?難道還能到你這里落了轎,吃過之後再上轎入朝嗎?見了皇上,一張嘴都是豬腰子味兒,不怕燻著萬歲爺?」

「這……小的可就不知道了。許是離得遠,皇上聞不見?」

他給小廝的話逗得輕笑起來,「嗯,說得也是的。萬歲爺總不會和大臣面對面的說話吧?不怕聞見,不怕聞見的。給我拿一碗。」

「好 」小廝笑盈盈的轉身走開,不一會兒的功夫,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鹵煮,放在桌前,鼻翼煽動,聞見一陣一陣的香氣,他也真覺得有點餓了,拿起筷子,埋頭正待大吃,忽然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伸手在胸前、腰側模了模,腰間懸著的魚龍袋中空空如也。糟糕,沒有帶銀錢,怎麼能吃人家的東西呢?等一會兒沒錢結賬,搞不好要給人當做吃霸王餐了。

想到這里,他又放下筷子,四處張望了一圈,希望能夠見到一兩個在內廷行走的官員,也好解決一時之急,但觸目所見,都是陌生人的臉孔,令人大感失望︰這些混賬,平日天天在自己面前打轉,今天用到他們了,卻一個也沒有?「小二,小二?」

「哎您還要點什麼?」

「這份鹵煮……」他俊面一紅,「我還未及動筷,不要了。你拿回去吧。」

「這位客爺,天下哪有這樣的規矩?給您上的,您上下嘴唇一踫,就說不要了。讓我們還賣給誰去?倒掉嗎?」跑堂的雖然不至于變臉,但語氣也不是那麼良善了,「要都是和您一樣,我們這生意還做不做了?」

「這,……」皇帝苦笑著搖搖頭,此事實在是自己理虧,不便發火,只好說道,「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事,得急著去……給別人家里拜年……要不,你把這份鹵煮留下,等我回來再吃?」

一番話說得吞吞吐吐,連他自己也覺得太過荒唐,果然,跑堂的眼楮一瞪,大聲說道,「您說什麼?給您留著回來吃?那還不餿了?」

皇帝有心想說,這樣的天氣,怎麼會餿?但立刻知道,對方是在有意損自己,抬頭看過去,果然撞見跑堂的一臉譏諷的看著自己,「你這小哥兒,變成熟我有錯在線,也不必言語如此不留情面吧?和氣生財的道理你都不懂?」

「和氣生財是對那些規規矩矩掏錢吃飯的主兒。看你的樣子,就知道是腰間沒有帶著銀子就出門了吧?沒錢就早說,二爺賞你一碗鹵煮,也給得起」

皇帝勃然大怒,「你說什麼?」

跑堂的一句話說錯,也有點後悔,但看著他臉色通紅,雙目瞪圓,心中又有一股不平之氣,「怎麼?是我說錯了?你還不是沒有錢,找什麼理由?」

眼見兩人越說火氣越大,有在一邊用餐的客人作好作歹的勸架,「這是何必?不過幾文錢的事,大過年的,何苦來哉?」

正在說話間,鹵煮的小攤前又走過來幾個人,為首的一個一眼看見,趕忙擠了進來,雙手一攔,擋在跑堂的和皇帝之間,「怎麼回事?吵什麼?」一听這副特殊的公鴨嗓音,就知道是宮內的執事太監,退值出宮來了。

對這些人,跑堂的不敢有絲毫不敬,「這位公公,您看看,他沒帶錢就出門,要了一份鹵煮,然後又說不要,要是都照此辦理的話,我們的生意可還怎麼做?」

「放屁」來人揚手給了跑堂的一記耳光,「我看這位大爺只是嫌你家的鹵煮不好吃,什麼沒帶錢?你***那一只狗眼看見他沒帶錢了?」說著話,回身抓起粗瓷大碗,看都不看,向地上一摜,嘩啦一聲摔得粉碎,「這樣的爛東西,也敢在這位大爺跟前獻寶?你說過狗眼看人低的王八蛋」

跑堂的給他罵得期期艾艾,一句話也不敢還嘴兒,還得一個勁兒的鞠躬打千,「是,公公說的是,公公說的是,小的狗眼看人低,都是小的混賬,小的混賬」

罵人的太監鼻子中哼唧了幾聲,轉身鞠躬行禮,「大爺,別和這群奴才一般見識,小的陪著您,到全聚德吃烤鴨。」說罷,也不理跑堂的,徑直轉身就走。

從他一出聲,皇帝就認出來了,正是六福想不到在這里居然遇到這個奴才,說起來,主從兩個也有多年不曾見過了,這一次得他解圍,讓皇帝想起世事無常這句話來。

六福在前面領著路,進到一個偏僻的地方,轉身噗通一聲跪倒,「主子,奴才還當這一生再也見不到主子了呢主子……」

「哭什麼?蠢東西,這不是見到朕了嗎?」皇帝心生感慨,柔聲問道,「你怎麼正好趕上?朕這一次得你助力,倒要多謝你了。」

「主子這樣說話,奴才如何能當得起?」六福半真半假的嗚咽著,給他解釋了幾句。自從皇帝降旨,從關外陵工釋回,六福就在軍機處不遠處的茶坊處做一個執事太監,這個差事還是肅順看在往日的情面上給他安置的,茶坊處素稱清閑,平日里沒什麼事,便經常和同儕出宮閑游,久而久之,和大柵欄周圍的這些商家也便熟悉了起來。

「主子,這些人最是欺軟怕硬,見到朝廷中的人,簡直連一個屁也不敢放,就是主子仁厚,才能容他們這樣撒野。」六福偷瞄著皇帝的臉色,小心翼翼的說道,「主子,不如由奴才到九門提督,讓衙門中派人去,好好管教管教他們?」

「這樣啊?」皇帝想了想,若說管教倒是無妨,但若是驚動九門提督,必然要進一步上報,到時候,自己出宮冶游,為小民所欺的事情就傳揚出去了,那樣一來,未免驚擾過重,不是什麼美事。「等日後吧,日後尋著機會,再好好教教這些在皇城根底下討生活的。」

福答應一聲,又說道,「主子,奴才護持著主子還宮吧?您身份貴重,要是再出了這樣的陰私小人,奴才怎麼當得起啊?」

「朕這一次出來,本來是想到袁甲三府上去給他拜年的。你可知道他府上在哪里?」

六福回憶了一下,「奴才知道,還有很遠呢」他說,「請皇上稍等片刻,奴才去給您找一輛車來?」

主從兩個登車而行,這種在街市上臨時找來的馬車,自然不及宮中的坐著那麼舒適,隨著車身的搖晃,不停的左右傾斜,「主子,奴才辦事不利,主子恕罪。」

「有這一輛車就不錯了,你還想怎麼樣?」皇帝不時的從車內探頭出去觀望,一邊和六福說話,「六福,這幾年,你在關外……朕听肅順說,你很是辛苦了?」

「奴才不辛苦。奴才能夠為高皇帝、文皇帝兩位先祖守陵,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旁的人想羨慕還羨慕不來呢」

「出外幾年,這奏答之間,倒練的敏達了?」皇帝笑著點點頭,心中盤算著,口中問道,「十二年的時候,內務府從你北京和河間家中的大宅門中,可翻出不少好東西啊」他說,「一介小小的奴才,在朕身邊十余年之久,就積攢下不下一兩千萬的身家,嗯?生財有道嘛」

他越說,六福越害怕,也不顧車行顛簸,身子一陣而起,跪在車中,「主子,奴才一時糊涂,一時糊涂請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朕當年多次訓教肅順,你就一點沒听見?還是只以為這種不可貪墨之法,是只限于朝臣,而管不到你們這些奴才的?」皇帝撇著嘴角,理也不理,管自說道,「總算你還懂一點身為奴才的本分,從來不曾過問政事。否則,你以為朕真的只是看在你辦差勤勉的份上,才饒過你一條小命的嗎?笑話天下對朕忠心,又辦差得力的人有的是,豈貴乎你一個陸福?」

「是,是是,主子明見萬里,奴才從來不敢以閹奴之身,過問朝政的啊」

「這是你會做人,懂進退。」皇帝雖然兀自沒有好臉色給他,不過語氣也逐漸放緩,「朕今天受你這奴才的恩惠,倒不好無以報答。等過了年,你還回養心殿來吧。」

六福真是喜翻心懷,用力踫了個響頭,「喳奴才謝主子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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