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月兌厄
過文淵四十里,就是郎甲城,城中駐守的清軍從六月下旬的一萬二千人已經銳減到不足三千人,除了人數上的缺失之外,y o品、武器、彈y o的供應不足,特別是食物,已經成為最最要緊的難題。城中的雲貴總督岑毓英坐困愁城,頭頂的白發,兩腮的胡須已經多日不曾剃過,望之比真實年齡大上很多,臉頰深深地陷進去,眼白早已經變得通紅,也不知道多久沒有休息過了。
他和唐景崧、劉永福等人早已經寫好了遺折,只等城破之日,就以身相殉——大清入主中原以來,還從來沒有一個總督級的官員給外敵俘虜過,從自己這里,也決不能開這樣的先例——岑毓英如是想著。
從六月十九日之後,法軍輪番進攻,最危險的一次,是在七月初二日,北城m n外給對方炸開一個三丈寬的口子,幸好身邊一直跟隨作戰的廣西提督馮子材拼死抵抗,連續打退法軍多次進宮,才算把局勢暫時安穩住。至于劉永福和他的黑旗軍,這一月以來,傷亡非常慘重,他原本有的三千余人,到現在,連二成也剩不下了。
眾人都很明白,在保勝為法軍所佔領之後,雲南、廣西兩省和越南接壤之地,就只剩下郎甲這一處孤島,這里要是再為法軍所佔領的話,則大清在越南的勢力就盡數為法國拔除,日後再想恢復到舊日景觀,只怕要付出十倍乃至百倍的辛苦和傷亡了。所以,目前的形勢固然危殆,但郎甲的地理位置,就如同一只釘子,楔進法國人的嗓子眼兒,讓他們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難過到了極致。
岑毓英知道,朝廷絕對不會坐視自己的狀態而不顧,現在消息斷絕,彼此毫無通聲息的可能,但猜也猜得到,綠營部隊一定在猛烈進攻,意圖打開從廣西到郎甲的通道,只是不知道,皇上有沒有讓海軍也跟隨出動?若是沒有的話,法國停靠在北寧外海的海軍部隊,該由誰來對付呢?
看看放在桌子上的碩大芋頭,岑毓英艱難的咽了口吐沫,這種東西偶爾吃吃還能嘗其風味,十幾天來天天如此,再看見它,就覺得胃中反酸,簡直要吐出來似的,「大帥,您還是吃一點吧?」
「不想吃。維卿和淵亭兩位大人吃過了嗎?」
「已經有人給劉大人送過去了。」親衛小聲說道,「大人,您昨天就沒有怎麼吃……」
「前面的弟兄們怎麼樣了?還能守得住嗎?」
「斷y o已經三天了。完好無損的士兵根本也沒有多少,要是再這樣下去的話,只怕用不到鬼子進攻,我們自己就得把自己拖垮。您也是的,」親衛語帶埋怨的說道,「和您說趕緊撤回去,您就是不听……哎也不知道朝廷到底發不發救兵來,怎麼還沒有到啊?」
岑毓英心中苦笑,不是不想回撤,等到想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再等上幾天吧,想來朝廷不會坐視不管的。」
主從兩個正在說著話,隱約听見外面隆隆的槍炮聲再度響起,「大人,法國鬼子又來了?您還是躲一躲吧。炮彈可不長眼楮。」
岑毓英苦笑點頭,這一月以來,他已經習慣了,法國人進攻之前,總會先向城里打一頓炮火,然後組織進攻,這一次一定又是這樣,不過時間不大對頭,都已經過了戌時了,怎麼會趁夜進攻?正要起身躲避,外面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大帥?大帥,大喜」
「怎麼了?」岑毓英駐足轉身,是唐景崧和劉永福跌跌撞撞的沖了進來,進m n就喊,「大人,是我們的人,從外面殺到了」
「怎麼說?」
「是綠營部隊,接應我們來了。」
「天可憐見」岑毓英哀鳴一聲,合十向天,「皇上,您總算還不曾忘了老臣啊」說完問道,「可知道是誰領兵殺到?」
「這個,天黑,看不清楚。手打吧手機小說站點」
「走,和我到城樓上。」岑毓英甚至不給眾人勸諫的時間,也似乎忘卻了連日不眠不休的疲累,一路奔上城頭,分開同樣面帶興奮的綠營兵士,探頭下看︰黑暗中,無數的火頭在草叢中,在y n影下sh 出條條火舌,法軍處于明處,給突然而至的打擊n ng得lu n了陣腳,尤其是炮兵陣地,那里是被打擊的重災區,大團大團的火光炸起,更是給清軍指明了方位。
「快,派人開城m n,淵亭,你帶人出去,接應友軍」
「大人放心,卑職已經派人出城去了。」劉永福笑眯眯的說道,「是老吳主動請纓出戰的。」
若是在平日里,岑毓英對于劉永福語出粗鄙,心中一定不大喜歡,但今日卻顧不得那麼多,連連點頭,「好,老吳好,老吳好」
城頭上說著話,城下的戰斗越發j 烈。
張運蘭解決了文淵的法軍,一路前行,終于到達郎甲城下,這里是法軍重點攻擊地區,所駐扎的法軍總數超過兩千九百人,而且配備了重型火炮,從六月十九日至今,每日大小戰斗不斷,雙方的死傷都相當慘重。
眼見敵營在望,張運蘭把董祥福、修剛、葉志超、黃恩祿、李全壽幾個人找到身前來,商議辦法,「是現在就打還是先派人進城去,和岑大帥他們會合之後,雙方一起動手?」
眾人意見不能統一,「眼下已經是快到天黑了,這時候進攻,敵明我暗,雖然可以收奇兵之效,但就怕戰事一時僵持,城中的守軍又不知道這外面的動向,不敢從旁支應,大人,要是到那時候,就只有我軍獨立對抗這數千法軍了。」
黃恩祿的話張運蘭听得半懂不懂,「那你說呢?」
「我說,不如等到明天一早,趁著黎明發起進攻,那時候法軍正在昏睡,可收一戰而敵饋之功。另外,在這之前,派人到城中去,和城中守軍聯絡妥帖,約定時間,內外同時進攻,可收奇效。」
「老黃這話我贊同。城中守軍盼星星盼月亮的等待援軍到來,我們到了城下,卻按兵不動——軍m n,您想想,若是換了是您的話,心里會怎麼想?」葉志超是很讀過幾天書的,說話很有條理,「若是那樣的話,即便打退了法軍的包圍,屆時功勞給城中守軍分去一半不說,岑大帥怕也會以為我四川綠營都是無能之輩——以新銳之師,對付這樣一群法國遠征的疲師,還要里面的人幫忙?」
「嗯,嗯」張運蘭深深點頭,「老葉說的對,不能讓人以為我四川綠營都是一群窩囊廢。」說完他問,「那你說,就趁著今天晚上動手嗎?」
「也不好就等到晚上——晚來夜s 不明,弟兄們又是初到貴境,地理不熟,遠不及法軍在此駐防多日。我看,不如就選在法國人用飯的時候,那會兒天s 不明不暗,視野正好。再說,法國人在準備用晚飯,j ng神放松,正好可以一鼓作氣殺退敵軍。」
「娘的,念過書的人,腦筋就是彎彎繞生得多」張運蘭嘿嘿一笑,手拍大tu ,「妥了就按老葉說的辦都下去準備吧。告訴弟兄們,都給我多多賣力氣,誰要是裝慫,老子饒不了他。」
臨近戌時,南國的黃昏降臨在這片幾乎完全給炮火犁過一遍,已經滿目瘡痍的土地上,郎甲城下,法軍一方的陣地上,槍炮聲漸漸停止,法軍戰士開始輪番從戰場上退下來,到距離三五百米開外的營帳營地前,去準備享用難得的晚餐。
就在部隊開始稀稀落落後撤的時刻,一陣尖銳的嘯聲從後面傳來,有耳朵尖,心思靈的法軍,大喝一聲,「有人開炮」喊過之後,第一個趴在了路邊的草叢中。
炮彈凌空飛過,在營帳前的空地上炸響,轟然一聲,大塊的泥土被翻起,猛烈的氣l ng將營帳前暫時打起,用做士兵簡易食堂的工棚架都吹倒了里面一陣金屬撞擊的雜lu n之聲,很明顯,用來放著湯湯水水的罐子,用來放面包的鐵盤子,都給掀到了地上。
法軍驚魂未定,一開始還以為是城中在打*,但這里距離郎甲城還有一段距離,是清軍城中火炮sh 程所不及之處,正在疑hu 間,又一輪炮彈從山後的隱蔽處發sh 而來,這一次,有人發現了,「是外面在打*,是敵人的增援部隊」
清軍的炮火越發猛烈,打得法軍士兵根本抬不起頭來,有很多士兵本是放松心情來此用餐,連武器也沒有帶在身邊,只得雙手抱頭,身體蜷縮成一團,在草叢中瑟瑟發抖。
這樣的炮擊自然早就驚動了法軍統帥尼格里。他能夠擔任起法國遠征軍進剿越南境內中越殘敵的重任,自然不是無能之輩,在最初的慌lu n之後,他看出來了,清軍的意圖並不是要消滅自己的這支部隊,更多的是以擾敵為主,當下命令部隊,開始向張運蘭所部的兩翼集中,炮兵則冒著敵人的轟炸逐漸後撤到安全防區。
而此時,清軍的先鋒部隊已經開始和尚未從戰場上撤換下來的法軍展開了搏殺,炮火逐漸延伸sh 擊,清軍戰士在後方火力的掩護下,向郎甲城外的法軍陣地展開猛烈的進攻。法軍也不示弱,一面派人向上校閣下通報,一面組織抵抗。雙方你來我往,殺得不亦樂乎。
但戰場的態勢終究還是向著好轉的方向進發——法軍是進攻方,城下並無戰壕等戰略縱深防御態勢的布置,士兵們只能趴在地上作戰,幾乎沒有什麼可以供其作為隱蔽的場所,加以人數上不佔優勢,抵抗了不到半個時辰,陣地前的六百余法軍士兵或傷或逃,一溜煙的沒有了蹤跡。
張運蘭也並不想和法軍纏斗,一邊sh 擊,一邊帶領部隊向前猛攻,幾次沖擊之後,突破法軍的封鎖線,到了郎甲城下,和出外接應的吳鳳典等人顧不得說話,先進到城中,關閉城m n,幾乎是立刻的,雙方的戰事停止下來。
岑毓英帶人沖下城樓,夜s 中疾走幾步,先一步抱拳,「老兄不顧炮火連天,帶兵支援,這份情誼,老夫銘感五內,代全城軍民百姓,多謝多謝了」
「這位是岑大帥吧?」張運蘭嘿嘿笑著,單膝落地請下安去,「署理四川提督張運蘭,參見大帥」
「哦,可是當年在山西練兵的張運蘭?」
「正是咱老張。」張運蘭更加高興,「您也听過卑職的名字?」
「怎麼不知道?」岑毓英笑著說道,「老兄晉省建功,一改往日疲沓之情,令人欽佩之外,咸豐十一年的時候,更為國出力,沙場退敵,為皇上繪圖凌煙閣,如此百戰名將,老夫又豈有不知之理?」
論及這種官場逢迎,十個張運蘭也不是岑毓英的敵手,給他幾句話說得心hu 怒放,咧開大嘴憨笑了起來,「大帥多有抬愛,多有抬愛了」
彼此寒暄了幾句,岑毓英問道,「張軍m n,這一次皇上所派的綠營勇士,有多少人啊?」
「卑職所帶的,有兩千七百人,還有三千人,由胡軍m n統率,現在諒山城中駐扎。等大人回城之後,全數由大人節制。」
「嗯毓英頻頻點頭,忽然掀眉問道,「怎麼說回城之後?難道皇上就這樣放任法國人在越南肆虐嗎?」
「這,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不過這一次出發之前,劉撫台早有明令,讓卑職把大人接回城中,到時可攻可守,運轉自如。」張運蘭說道,「在來的這一路上,也听說了,皇上降旨,七月二十三日之前,要法國人退回北圻防線,否則,就要用武力驅逐了。」
「那,我們這邊呢?」
「劉撫台給卑職的將令說,要把總督大人帶離此處,到後面諒山城中去,到時候,再議定什麼的。」
張運蘭說得不清不楚,岑毓英和唐景崧幾個人猜出了一個大概,「該不會是要我等棄城而走吧?這郎甲城呢?就ji o給法國人?」
「哦,這可不是的。」連續多日不眠不休的征戰,張運蘭就是鐵打的,也有些累了,不期然的打了個哈欠,「郎甲城由我老張帶人守護,等大人回到諒山之後,還有老胡帶著人上來和我一同作戰呢。」
唐景崧看張運蘭面帶倦s ,在一邊說道,「卉帥,張軍m n此來萬水千山,又了連日征伐,想來也很疲累了。不如等到明天再說吧。」
岑毓英沉y n了一下,忽然問道,「張軍m n,此番乘老兄並貴軍盛情,感佩莫名之外,有一事要向老兄請教。」
「我老張是粗人,大帥有什麼就問什麼。」
岑毓英苦笑著,又問到,「這一次老兄星夜疾馳,救我等于水火之中,可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這……,我倒不知道。劉撫台沒有和我說。」
「卉帥,」唐景崧在一邊說道,「想來一定是如此了。大帥一國總督,身在危難之處,皇上一定心懷掛念,因此才派張軍m n千里來援的。」
「若是如此的話,老夫更不能就此離去了。」
這句話一出,唐景崧和劉永福頓時變了臉s ,「大人,何出此言?郎甲已成孤城,大人身份貴重,如何能立此危牆之下?」
「這怎麼行?」張運蘭困倦全消,大聲說道,「我此次來,是奉了撫台大人的鈞令……」
「張軍m n,老夫問你,是巡撫大,還是總督大?」
「當然是總督大。」
「那就是了。省三老弟一省巡撫,又如何能夠給我這兩廣總督下令?」岑毓英老神在在的說道,「至于說到日後他降罪于老兄,只要給他知道,這是岑某人一己決斷,板子也是絕對不會落到你張軍m n身上的。」
「那,皇上那里呢?」
「正要請老兄幫忙。今天晚上,我會親自起草奏稿,明天一早,請你老兄派人送回諒山,然後派人傳回京中。郎甲一地,斷不可棄想來皇上看到奏折之後,當能明了老臣的一片苦心的。」
張運蘭目瞪口呆半晌,忽然豎起大指,「好我老張倒想不到,大帥竟然有這樣的膽氣,想來要是年輕幾十歲的話,把你招到麾下,也一定是一員虎將呢」
岑毓英、唐景崧和劉永福幾個相視莞爾。
岑毓英並不是不怕死,不過郎甲城已經成為中越ji o界的戰略重地,自己身為最高職餃的朝廷大員,若是就此離去,即便是有煌煌上諭在手,也會為人看做臨陣月兌逃的懦夫之舉;另外,得知朝廷增派綠營、海軍艦隊紛紛南下,與敵接戰之後,以岑毓英之見,法國人固然來勢洶洶,但真要打起來,卻是半點便宜也撈不到。
首先說人數不及大清,十八省綠營將士,經過十余年的整訓,帶甲何止百萬?而法國駐扎在越南的軍隊和這一次遠征而來的部隊加在一起,也不足三萬人,根本不在一個水平線上;第二,資源不及大清;清朝本土作戰,依靠雲桂各省,源源不斷的輸送人馬、兵源、後勤補給,這是法國不能比擬的;第三,氣勢不及大清︰大清是越南的宗主國,國力正在旺盛,民心向背,一目了然。…中有其一點,便可知勝負,何況…佔全?所以,岑毓英困守在郎甲城中,固然驚恐,但張運蘭帶兵救援,便心中底定了。
若是自己所料不差,日後戰事完結,自己以一國總督,堅守前線,只從這一點而言,天字第一份的功勞就是任誰也奪不去的。因此執意留守,死活不肯離開。他不肯回撤到諒山,張運蘭也不好勉強,最後決定,派人護送唐景崧北上,等到兩天之後,趕在七月二十二日之前,再和胡大m o一起,到郎甲城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