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亡之因,這話題大得沒邊,也忌諱得不行。
「沒什麼忌諱的,本朝可算不得亡明之因,雖然……嗯咳!」
又一聲清亮琴音,打斷了段宏時的發揮,李肆瞅了一眼遠處,心想這個侍女跟老頭的同步率居然這麼高呢?
「官紳壓迫太重,皇室貪婬奢侈,天怒人怨,滿天下草民揭竿而起,最終亡在了李闖手里,大概……是這樣吧?」
李肆隨口背著標準答案。
「壓迫?貪婬?哈哈……」
段宏時的笑聲帶著點憤懣,可李肆注意力還在那個腦袋一直埋著的侍女那,並沒注意到。
「天災不算,你可知明末之時,即便算上地方官僚紳胥的壓榨,草民之累,也並不比現在重?」
段宏時低低說著,像是刻意不讓那侍女听到。
李肆腦子一個激靈,轉過頭來,盯住了段宏時,這可是危險言論!和他對視的段宏時也是凝神以待,正在觀察著他的神色。
「真的?」
李肆也低聲反問,轉了轉眼珠,再重復了一聲︰「真的」,這可不是反問,而是確定。
以鳳田村之前的遭遇來看,就在破家流離的邊緣掙扎著,不是老百姓變得麻木了,加之官府又有張天羅地網,他可真不相信村人不反,至少拒交皇糧那種程度的事,早就該干出來了。
「真的。」
段宏時接著低聲道︰「本朝承襲前明的賦役,其中人役部分,本在前明多折入正稅,而到了本朝,這部分被掩去了來處,人役依舊還在攤派。本朝對親民官的考成,錢糧必須十成收足才算合格,就算紳衿也不能免1,而前明只是六成,收到七成就算優異,紳衿也都全免。算下來,前明草民所累,怎麼也不該比本朝重。」
見李肆微微皺眉,段宏時輕笑︰「本朝所謂免三餉,多恩免,那不過是文人手腳耳。」
李肆已經是信了,但這就難理解了,為什麼明末農民起義遍地開花,到了眼下,負擔更重,卻一個個乖乖地當順民?僅僅只是剃頭就剃乖了?
像是對李肆的反應放了心,段宏時繼續加碼︰「所謂的貪奢,前明皇室和各地藩王,的確奢靡巨耗,可與本朝相比,卻並非有天壤之別……」
李肆點頭,也壓低了嗓音︰「旗人數十上百萬,足以抵前明皇室所費。」
段宏時接著道︰「那麼,問題出在哪里呢?」
是啊,哪里呢?
霎時間,綠營汛塘的分布,鄉紳官吏的勾連,對地方變局的反應,一連串的場景在李肆腦袋里閃過。
以對地方的掌控深度而論,滿清確實遠遠強于明朝。
「就說這造反,有活不下去才造反的,能活下去卻偏要造反的難道沒有?前明到本朝,後者裹挾前者的事例比比皆是,差別只在本朝能將這可能壓到最低,前明的手腳卻弱了許多。」
這話李肆不必想就能理解,之前在寨堡剿滅的那幫賊匪,放在明朝,不知道會膨脹成一股多大的勢力。
段宏時悠悠長嘆︰「前明國策,親民官不得滋擾鄉間,甚至出縣城都不允許。後來迫于形勢才有所更張,可祖制卻像一道檻,始終掐著朝廷控制地方的手。以地方和中央的相處形勢來看,就財稅而論,本朝比前明挖得更深。前明留給地方的錢糧存留還在三成左右,而本朝給地方的存留不過一成,但是……」
遠處那侍女也是悠悠一嘆,李肆沒好氣地瞪了過去,看到的依然是一顆埋下去的腦袋。
「但是,前明沒有本朝的捐納之途2,地方鄉紳和朝廷在‘利出一孔’上頗不一致。前明的鎮戎被本朝分割得異常零碎,汛塘星羅棋布。前明雖崇理學,卻不獨尊,人人耳目寬裕,本朝……本朝對地方的管治,在親民官上削弱了,卻在禮教和兵事上強化了,總而言之……」
段宏時給出了結論。
「明亡,在于粗疏!」
李肆越來越想問,您老真是不是後世穿過來的?這個結論雖然也有些粗疏,可跟後世黃仁宇的觀點性質相似。黃仁宇就認為明亡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財政破產,而財政破產的原因,在于明初國策大幅度退步,沒讓政府挑起更多責任,而只指望鄉間自理,由此也沒能獲得一個強有力的財稅機器,外憂內患,還有天災,這才亡了國。
「要看到這樣的勢,不是去翻儒家的道德文章,不是去查法家的典章規制,而是得分析具體的國政枝節,這些東西,對儒法之士來說,那就是器。正是在這些器上,老夫方能看到勢!」
「老夫前二十年學儒,後十年學法,終究看不透世勢。之後為生計而作師爺,視野才豁然開朗!」
「這地之勢,看的不是歷代帝王、朝堂諸公他們說什麼,作什麼,看的是他們作成了什麼樣子。老夫之學,根基就在一個字︰真!」
「究枝節之真,合大勢之真,儒是在說,法是在做,老夫盡皆不管,埋頭只尋這真!」
這話讓李肆感慨不已,這就是後世的大歷史觀啊。後世研究歷史的方向就是這樣,甩開官史,以零碎實證而上,由一點模一面,再來跟官史比對,是一種解剖學的思路。
真沒想到,這樣的東西,自己居然在1712年听到了。
也真沒想到,這老頭同是一肚子反水……
李肆神色復雜地看著段宏時,想繼續深入這個話題,猶豫了一下,卻又放棄了。以這老頭的年紀,對明朝還帶著眷念是很正常的,話語間帶些牢騷,隨口抨擊幾句,都能理解,可真不能跟反水混淆,自己的心思,還是小心藏著的好。
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話說得深了,段宏時停了下來,閉口不言,琴聲又緩緩響起。
沉默了好一陣,李肆再度開口。
「那麼老師,又該如何以這真字,以器見勢?」
段宏時呵呵一笑。
「你這就問到了實處,老夫要教你的東西,都含在這問題上。」
他舉起手,豎起了三根指頭。
「其實就三個字,人、財、軍!」
李肆心跳加快,真是要說造反麼?是不是接下來還要談「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什麼的?
「以知縣李老爺為例,他最要緊的是哪三件事?錢糧!刑名!安靖!」
段宏時連話帶神色,粉碎了李肆的妄想。
「錢糧即是財,財兌萬物,無財寸步難行。刑名對應人,上迎下撫,周應人心。軍對應安靖,否則財不留手,人不回頭。照著這三點去抓枝節看,就能窺得勢頭的真。小勢匯大勢,總歸而上,這地之勢就能明明白白。」
老秀才這帝王術,自然不是這麼簡單,這只是總則,而李肆也只是隱約有所領悟。
可他接著就醒悟到一個絕大的問題。
「老師,我……到底學來何用?」
段宏時也楞了片刻,接著臉上泛紅,生氣了。
「你這蠢材!這兩個多月來,你能逢凶化吉,連番整治了鐘上位和楊春,不就是借勢而為嗎?可惜你只是懵懂自行,並未自覺。如果能察知前勢,何須還如這般縮手縮腳,只等著別人欺上門?想做什麼……」
段宏時深呼吸︰「借勢而上,自有作為!」
李肆揉腦袋,已經被這老頭塞了一腦袋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沒來得及消化,這麼簡單的道理,還真是沒想明白。
段宏時接著沉聲道︰「老夫這帝王術,講的就是……我心即帝王!」
……
遠處那侍女的琴弦斷了,李肆額頭也微微出汗。
「老師是否姓黃?」
李肆乍著膽子問,思想這麼超前,膽子這麼明顯,他簡直懷疑是黃仁宇黃老先生穿越而來了。
「老夫名諱你都敢忘!?至于什麼黃,老夫確實受教于梨州先生,遺憾的是,不曾名列門牆。」
段宏時到處找著東西,似乎是想敲李肆的腦袋。
「弟子說的是另外一個黃……」
喲,還跟黃宗羲學過?李肆鍥而不舍,繼續求證,段宏時一怔,臉上扭擰起來,接著就是一陣急促的咳嗽。
好吧,黃老先生在那個時代,早就過世了,想想黃宗羲那一輩人,思想格外開放,教出這麼個叛逆弟子,也還勉強能說得過去。
李肆放棄了追索,心中卻是微微激動,這麼說,自己還勉強能算是黃宗羲的徒孫了?雖然只是外門弟子……
「今日就到這里,見你還算有悟性,老夫勉強評你及格,之後的學問,到你那里再慢慢教來。」
段宏時開始趕人,李肆呆呆點頭,今天這收獲可是沉甸甸的,就是一下子不清楚到底得到了什麼……
正要離開,品著段宏時的話,李肆心中忽然像是透開了一扇窗戶。
儒法之道,在于守一,在于持靜……
財兌萬物……
財兌萬物……
心中震動,李肆又問︰「老師,您說以器見勢,那麼以器生勢可行嗎?」
段宏時眼眉一展,顯得很是吃驚︰「那可是……很久之後才可能教給你的東西……」
李肆笑了,腦子里閃過早前蕭勝罵他攪屎棍的話來。
像是自語,又像是詢問,李肆低聲道︰「那麼黃金……算不算生勢之器呢?」
段宏時吐出兩個字︰「廢話!」
李肆笑意更足,說著老秀才完全听不懂的話︰「鐵水要攪才能成鋼,玻璃液要攪才能不結氣泡,醬缸要變流水,那也得攪才行……」
他猛然向段宏時深深鞠躬︰「我明白了,謝謝老師的教誨!我就當當這攪屎……不,攪史棍吧!」
李肆幾乎是大笑著離開,段宏時瞅著他的身影,一臉呆滯。
「叔爺,看來您這兩個月的準備,終究是沒壓倒您這個弟子呢。」
柔白身影立在了段宏時身後,話語如初秋微風般柔潤。
「這小子,到底明白了什麼?」
段宏時揪著胡須,糾結了好一陣,像是想通了,眼眉舒展,也呵呵低笑起來。
「有這樣的徒弟,此生何憾。」
1︰清初有所謂的「江南奏銷案」,清廷追討地方積欠錢糧,紳衿也沒能幸免,波及鄉紳1924人,生員15048人。其中探花葉方藹,因欠一文錢也被追討,使得民間有「探花不值一文」的俗言。
2︰明代權臣、戶部和太監都有賣官,但那不是朝廷的正式制度,只算是貪腐行為,錢又收不到國庫。像滿清那般全面而系統的賣官,歷代少見,又因職缺分離,這賣官實質上是清代變相的賦稅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