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州昌江金牛嶺下,原本的荒草沃野處已經立起一座屋舍粗陋的城鎮,看起來跟任何拓荒新城沒太大區別,可這城鎮外圍著的一圈木柵,還有若干來回巡游的兵丁,顯露出這座城鎮的不同。
鎮里一座屋舍外,一個穿著灰藍中襖,戴著半檐圓帽,蹬著長筒馬靴,看上去像是英華內衛軍官的男子,正操著一口京腔,對一個倚在門邊,低垂頭顱的女子訓話。
「有什麼心結呢,早早消了,跟天王低個頭,說聲軟話,我桂真還能幫著遞遞。嬌滴滴的大姑娘,老是悶在這勞力營里,也不是什麼好事……」
「茹喜無話可說,一切都是命。這勞力營里也非茹喜一個女子,天王規矩森嚴,桂大人盡忠職守,茹喜不得好事,卻也沒遇上什麼壞事,這……也就夠了。」
那女子正是馬爾泰-茹喜,低眉順目地婉拒了桂真的「好意」,桂真很遺憾地搖頭走了。
「管領對這婆娘百般照顧,竟還是油鹽不進,太不識趣要不讓小的們夜里直接包起來,送到管領床上?」
隨從們迎上來,見桂真皺眉,有人諂媚進言道。
「糊涂」
桂真一腳將這人踹了個馬趴。
「別當我前頭的話是虛的這茹喜跟天王的關系可不一般,被丟來昌江時,押送之人專門說了,天王是要給她個教訓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就是天王的禁臠」
桂真前半截話是篤定的猜想,後半截是悠悠向往。
「她準是拒了天王的好意,被天王發落到這里,若能勸得她回心轉意,天王歡喜,我的考察期怎麼也能減了一半。」
隨從也都是旗人,听得「考察期」一詞,也都喜上眉梢,他們都是桂真下人,桂真早些從這個蠻荒之地月兌身,他們也能跟著一起回到繁華人間。
瓊州昌江縣這處被定名為「石祿城」的所在,竟是滿山鐵礦,李肆將歷次大戰所得的數萬俘虜,連帶數萬廣州旗人全拉到這里,造港修路,開礦築城。半年間一座城鎮就拔地而起,同時也有源源不斷的礦石,沿著修好的水泥路,運到西面海港。
李肆並沒有將俘虜全然當作苦力,雖然簡陋些,但所有人還是有吃有喝,有穿有住,也沒多加虐待,甚至勞力每月還有五錢零使銀子。五六萬男女,只有二三百內衛看管,更多是靠桂真這樣從俘虜里拔起來的人自己管自己。
若是一般監獄,估計已是亂不堪言,可這里的人都簽了約,算是什麼南洋公司的勞工。漢人三年,旗人五年,就可恢復自由。期滿後願意留在瓊州,還有待墾田地、置業銀子和固定的礦場工作。如果不願,也有回鄉銀子可得。就為這前途,俘虜們也不願鬧事,男人修路挖礦,女人洗衣做飯,這一座新城終日忙碌而有序。
也不是所有人都無異心,跟漢人比起來,旗人待遇低一等,心中愁苦,不少人都動過別樣心思。但這里是瓊州,方圓千里都荒無人煙,除了昌江縣城和剛剛建起的鐵石港,再無處去得。加之直接管他們的是桂真這些從俘虜里拔出來的「旗奸」,他們就兩年考察期,期滿後還有大用,壓制起自家旗人格外用心,有心作亂的旗人也難以成事。
馬爾泰-茹喜也走過這一道心路歷程,現在已是心若死灰。桂真對她的誤解,她很清楚,只覺每一個字都如耳光扇下。她倒是有心貼那李肆,可那李肆卻從未把她當回事,自己被丟到瓊州來,茹喜感覺,多半是李肆壓根就沒認真想過要怎麼處置她,結果被手下公事公辦,比照廣州旗人的處置章程,一並劃拉到了這瓊州僻壤。
濃濃挫敗感一直壓在她心頭,就想著日子這般過下去算了,桂真時不時來「勸誘」一番,更像是一根無形的軟鞭,抽在她心口上,更增自憐。
「听說十四阿哥拜了大將軍,萬歲爺多半是中意他了。」
「十四阿哥領軍去西北,這南面是更沒指望了,咱們大清……唉。」
茹喜正要回屋,一群剛從礦場下工的旗人邊說邊走,茹喜心頭驟然一緊。
十四阿哥?西北?
十四阿哥哪有四阿哥那般歷練,那般沉定,那般有男兒一往無前的氣概?怎麼會選他為大將軍?
李肆狼子野心,圖謀甚大,絕不會就拘于兩廣之地,為何置他不顧,反而發兵西北?
萬歲爺……為何這般昏聵?
吶喊之潮在心底翻騰,茹喜那渙散的眼瞳漸漸聚起精光。
四阿哥,怕是沉到了海底,我怎能如此渙散,自承失敗呢?不,我是馬爾泰-茹喜,我要振作。
茹喜咬緊了牙關,想及之前桂真的一番誤解之語,她低低笑了,這未嘗不是一個起點……
廣州青浦碼頭,一長串江船排著,正等待碼頭引水員指引入港。隊列中間一艘大號客船上,一裘淡黃群衫身影懶懶打著哈欠,一幅海棠春睡剛覺醒的媚態,引得對面客船上的行客紛紛側目,如痴似呆。小侍女趕緊遮住船窗,對面哀聲頓起。
「小姐啊,二太爺派船你不要,偏要擠在大船上,就算二太爺遣了侍衛,可這般喧鬧,出點事怎麼辦?小姐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小侍女六車抱怨不停。
「叔爺抱什麼心思我可清楚得很,不定那船就直接把我載進天王府了。听叔爺說起廣東有諸多變化,正好四處瞧瞧。」
段雨悠將書卷當作扇子輕輕拂著,已到五月,廣東炎熱,行船還有風,現在停下,頓覺酷暑難耐。
「怎麼停得這般久?不是說青浦是個大碼頭麼?」
段雨悠抱怨道。
「正在行兵船呢,大隊兵丁正在北上,就把碼頭佔了。」
六車看熱鬧看起了勁。
一溜窄身快蛟船自兩列客船中駛過,朝北急行而去,外側客船上,被隔斷視線的男人們戀戀不舍地轉頭,兩個中年人的目光卻緊緊粘在了這溜兵船身上。
「一進廣東,風物真是迥然不同,李肆治下,管制倒是苛厲,可百業興旺,竟是沒見滿地瘡痍。」
兩人中,商人打扮之人年紀大一些,捏著扇子的手骨節寬大,目光更是炯炯有神。
「李大人說了,這李肆尤重工商,皮面看起來自是光鮮,內里卻不知道有多少腥羶。」
另一人伴當打扮,語氣頗為憤恨,不知道是李衛說到了何事,讓他對廣東格外憎惡。
「這是國政,咱們江湖人就不必細查了,總之我等二人這條命,連帶身邊兄弟,都是李大人周護的,李大人的托付,怎麼也要用心辦到。」
「那是自然,既夸下了海口,必要辦到」
兩人低語時,兵船已過,客船靠港,下船時,卻被穿著灰黑中襖,頭戴涼笠,上身套著「巡」字馬甲的兵丁攔住。
「你們的辮子執照呢?」
兵丁傲慢地指過來,兩人對視一眼,壓住火氣,掏出過太平關時辦的「辮子執照」讓兵丁查驗。
「你們最好綁在辮子上,不然這一路可有得罪受。」
見兩人是湖南商人,兵丁緩了口氣,還好心叮囑一句。
待過了關卡,裝作商人的那人冷哼一聲,「就這一事,那李肆就該殺」
伴當卻沒了言語,似乎另有心聲。
深夜,兩個漆黑身影掩在陰影中,朝著白日勘定的天王府模去,飛檐走壁,穿街越巷,如幽靈一般,很快就靠近了惠愛大街。
「該死這都是寅時了,為何還這般熱鬧」
接著兩人發現,即便是後半夜了,這惠愛大街依舊燈火通明,車來人往。若是之前的小巷,高來高去,自是沒什麼影響,可這大街竟有七八丈寬,即便功夫再高,或者有攀索飛爪,也難掩藏形跡。
再看看前方那巡撫衙門,也就是天王府,兩人更覺失算。天王府門前和左右立著的高桿,白日見著沒看出用途,晚上才知是掛大號馬燈的燈柱。不知是燒的什麼,那馬燈光色熾亮,將天王府周遭映得如白晝一般,想要靠尋常手段夜闖天王府,怕是痴心妄想。
「呔房上小賊,好大的膽子快快束手就擒,還可給你們三分寬免」
兩人正在屋頂琢磨,下方忽然響起呼喝,才驚覺自己露了形跡,轉身要退,屋瓦響動,巡差已幾面圍來。
「走」
兩人沒將巡差放在眼里,只為這一趟白費了功夫而懊喪。眼見身影飄飄,就從巡差的堵截中月兌身而退,卻不想那些巡差舉起粗粗鐵管子,像放禮花似的,蓬蓬射出大團物事,煙塵滾滾,將兩人罩在其中。
「咳咳石灰卑鄙」
「還有辣椒粉……」
兩人怒聲咒罵,身影踉蹌,卻還有余力跟撲上來的巡差戰作一團。
「江湖人士,身手高強,夜窺天王府?」
還未天亮,于漢翼來到禁衛署衙,听取廣州縣典史陳舉的緊急匯報。
「手下兄弟只當是尋常小賊,一時大意,還是被那兩人走月兌了。下官正啟動丙級預案,還需于總辦授命封城鎖關。」
于漢翼皺眉沉吟,江湖人物……舊日種種頓上心頭,最早在李莊時先有李衛,後有孟奎,在雞冠山還有嚴三娘。但凡有些身手,總是難防,對方還窺探天王府,所圖甚大。
「不必鎖城,你自按你的章程去查,有發現先告知我,不可妄動。」
于漢翼吩咐了陳舉後,又招來自己手下。
「查最近自湖南入粵的人色,先從新辦辮子執照的人查起」
湖南郴州府城,車轍沉重的幾輛馬車進了一處鐵坊,車停穩後,下來十來個伙計,見車廂里還有大堆生鐵,顯然是鐵商的伴當。
「啥時候才能剪了這辮子啊……」
「咱們是黑貓,隱在暗處,這辮子就是遮掩,不想當黑貓了,自可剪掉。」
「切,誰不想當了,咱們黑貓,可不是一般的兵,早晚讓四軍的那些土渣見識咱們的厲害。」
這處鐵坊像是秘密據點,伙計們進了屋舍後,低聲交談起來。
「閉嘴貓爪子落地,哪會有聲響?我看你們就還不合格」
一人進了屋,低聲叱責道。
「今次的任務是抓捕那三人中的任何一個,這事我們只是出手人,背後還有大批人馬在支撐著我們行事。我們黑貓的初戰,怎麼也得拿個滿堂彩,三個不想,至少兩個」
那人話語堅決,眾人都凝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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