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歷史的車輪滾滾轉動
康熙五十二年的冬天比往日更冷,即便是在廣州,夾衣也得換上厚的,而在清晨,更是要再罩上一層薄襖。
西關上九甫西面,本有一座方圓百來丈,高十來丈的荒坡,可自從北面的英慈院建起後,來來往往人流驟增,荒坡也被不知名人士購走,在坡下建起了大片民居。山坡則闢為綠蔭之地,在坡頂還修了一座涼亭供人棲息眺望。從這亭子向西看去,正能將珠江一覽無遺,極遠處的西南,還能見到一天一變樣的青浦碼頭。
就在這清晨之時,坡下人頭攢動,熙熙攘攘。住在這里的英慈院雇工開始上工了,病人家眷們也要去院里探望親人。豆漿油條粥鋪等小生意也都早早開張,在這些人身上賺到一個個銅板。
像是算好了時間,就在某一刻,喧鬧聲驟然壓了下來,所有人都細聲低語,生怕驚擾到誰,而原本擠在巷道之間的人也都閃到一邊,讓開了一條通道。
片刻之後,一聲聲招呼從巷道一頭響起,漸漸傳向另一頭。
「盤院長!」
「盤大姑!」
一個高挑的窈窕身影行在巷道中,面目還藏著薄薄輕紗中,她淡淡地朝四下點頭,可沒人覺得自己受了冷落,反而因這微微頷而臉上生光。在她身後,一個十六七歲的瑤裝少年,挎著直刀,腳踏在廣州已成時尚的行靴,滿臉警惕地張望四周。
「仔細看不過是個小女子,怎就是了院長。還叫大姑?」
粥鋪上有外地人不解地問著。
「盤大姑是年輕,可這英慈院就是她掌著的。雖然才開了三四個月,卻已經活人無數,沒人當她是小姑娘。」
粥鋪老板這麼答著。
「不就是跌打骨傷的醫鋪嗎,還怎麼叫活人無數?我今次來就是听說這里的傷不錯,想買些帶回福建的。」
那外地人很不解。
「你也知道傷不錯,這還不夠?可英慈院不止是治跌打的,還在幫著官府防治西關的疫病,最近又開了穩育所料理接生,還不夠活人無數?」
另一個食客;「你是還沒進到英慈院吧?嘖嘖,那可不是什麼鋪,三層長樓都有四五座!現在還在不停歇地修。進了大門,看清楚大門里的標注,可別听信在門口晃d的游手。你這樣的人,正是他們著意的目標。」
另一個食客好心地提醒著外地人。
「英慈院可不止這邊的產業,北面的麻風堂,東面的殘障堂也是盤大姑開的。瞧她小小年紀,不僅……身家豐足,還宅心仁厚,更有一手絕妙醫術,不知道哪樣的人物才配娶到她。」
粥鋪老板偷偷瞅了一眼在一邊忙乎豆漿鋪子的媳f ,低聲念叨著。
「原本听說廣東出了個李北江,現在這廣州,居然又有了個盤大姑,真是奇人無數啊。」
外地人感慨不已,轉頭看向遠處,那高挑身影正朝坡頂的涼亭登去,亭子里空空無人,想是周遭民人都清楚這亭子在此刻會迎來貴客。
「姐啊,他來不來彭先仲那肯定要說聲的,你每天到這里來打望,有什麼用呢?」
跟著盤金鈴進了亭子,瞧她又如往常一般,呆呆望著江面,盤石y 無聊地小聲嘀咕著。他現在負責英慈院的安全保衛,當然更重要的,是保護他的姐姐。
「我只是散散心,可沒打望什麼。」
盤金鈴嘀咕著,盤石y 撇撇嘴,這話誰信啊……上次他來的時候,你一夜沒睡好,第二天臉上掛的黑眼圈可是所有人都看見了。
「我只是……在等著,一直會等著。」
盤金鈴在心中對自己說著,這半年來,她日夜忙碌,心間卻依舊空空的,只有偶爾他來時才覺實在。而他不在的時候,她就只能這樣來排遣自己的心緒,不讓自己被愁思包裹。
「回去吧,今日還得為李知府辦傷。」
靜靜觀望了好一陣,盤金鈴這麼說著。遠處江面船影憧憧,依稀能見到不少大帆上繪著北江船行的雙漿搗江標志,可盤金鈴清楚,他的船繪著青田公司的標志,雙環同心圓裹著井字。
姐弟倆下了山坡,正由民居巷道往回走,盤金鈴的步子卻被道邊兩個身影拉住了。像是兄妹的少年少女,衣衫襤褸,滿臉髒污,正在粥鋪邊打著轉。
「去去……」
粥鋪老板趕著人,可動作無比夸張,兩只手臂揮得跟鴨子撲水的翅膀一般。
「陳老板,你這是何必?」
盤金鈴揭開面紗,微微蹙眉地說道。
「哎呀,盤大姑,你可不知,這對兄妹著實生厭。昨日我給他們施了粥,可他們吃完了,卻又朝我粥鍋里吐唾沫……」
粥鋪老板趕緊解釋。
「可終究是孩子,也沒必要動手動腳的。」
盤金鈴見他這動作,還以為是要打人。
「他們是……是聾啞兒,跟他們說是听不到的。」
老板顧著說話,一恍神,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撿起地上一塊石頭,端詳準了一丟,噗通一聲砸進粥鍋里,驚得老板啊地一聲慘叫。
見少年和小了他一兩歲的少女都拍手跳著,咧嘴嘶嘶在笑,盤金鈴心中驟然一痛。
「你們是不是遭了太多人的冷眼?姐姐那里有很多跟你們一樣的人,來,跟姐姐走吧,到時……」
盤金鈴蹲下,朝著兩人伸手。
「你們會和常人一樣,念書和勞作,再不受人欺凌。」
她在說什麼,少年少女自然听不進,但她的動作卻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那少年習慣x 又撿起一塊石頭,噗地一下砸在盤金鈴的肩頭上,讓她了口氣,卻硬生生壓下了痛呼。
「好膽!」
盤石y 雙目圓瞪,下意識地就要沖過去,卻被盤金鈴一聲冷喝攔住了。
「只要我沒死,都別管我!」
啪……又一塊小石子從少女手里扔出來,丟在盤金鈴的額頭上。
「姐!」
盤石y 幾乎要跳了起來,卻沒敢違逆她的話。
「你難道忘了嗎?當初你和銀鈴,不就是這樣?甚至當初的我,在對著其他人的白眼時,心里也都在念著讓老天劈死他們!」
盤金鈴微微笑著,繼續朝那少女伸展雙臂,接著又丟過來的兩顆石子砸在脖子和臉頰上,疼痛頓時將淚水拉出了眼眶,可她的笑容卻依舊未改。
「你們不該遭人嫌厭,你們……不該有這麼多恨,來吧,姐姐教你們,怎麼……」
盤金鈴的話被那少女吐過來的唾沫打斷,看著這個漂亮的姐姐臉上掛著自己的杰作,少女又拍著巴掌,無聲地笑了。
「怎麼愛自己,然後……愛別人。」
盤金鈴的目光緊緊盯著兩人,那明亮的雙瞳比這冬日的太陽耀眼許多,冰層似乎也會在這目光下融化。那少年下意識地偏開頭,而那少女卻還不滿足自己的戰果,搬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蹬蹬沖了上來。
「姐……」
盤石y 牙咬得咯咯作響,額頭的青筋都爆了出來,可盤金鈴卻又是三個字︰「不準動!」
砰……
石頭砸上盤金鈴的額頭,她身子晃了一下,眼見要摔倒,卻又強自穩住。
「你不是真的想傷害我,只是有太多的恨,姐姐明白的。」
被淚水模糊的視野里,盤金鈴依稀見到的,是小時候被人丟石頭的自己,是父母去世時連親戚都不來看一眼,獨自守著靈柩的自己,更是帶著一幫病人,為了生活而淪為害人工具的自己。
可自從遇上了他,一切都變了。那雙深邃眼瞳里最初含的冰寒刀鋒,現在已經化為暖暖的溫情,只是想到他,就覺自己置身天堂。他是上天遣下來拯救她的,而她能作的,就是學著他,去拯救更多和當初的她一樣的苦難之人。
「來吧,到我這里來,找回你本有的心……」
盤金鈴流著淚笑著,明亮瞳光在淚水中閃爍,似乎撕裂了裹著那少女心房的厚重外殼,少女畏縮地退了一步,卻又停住了。伸手虛虛mo向盤金鈴的額頭,似乎想擦去那正緩緩淌下的血絲,手就被盤金鈴輕輕握住了。
溫暖由肌膚傳入體內,一點點擴散,少女張嘴啊啊叫著,也不清楚想要說什麼,盤金鈴也不顧她一身污垢,一把將她擁入懷里,憐惜而滿足的低低嘆氣。
盤石y 焦急地等待著盤金鈴話,好給她上傷,卻見一邊的少年歪著腦袋,像是難以理解眼前所見,又像是擔心自己妹妹出什麼事。看到他瞪過來,手臂又揚了起來。
這下盤石y 可不客氣了,兩步就沖了過去,一把將少年拎了起來。這時候盤金鈴也起身了,對盤石y 說︰「帶上他,可小心些,別傷了他。」
盤金鈴牽著少女,盤石y 揪著還在掙扎不停的少年,就在周圍民人的慨嘆中朝英慈堂走去。
「我覺得我就像是她,而他是在牽著我……」
看著正怔忪無神的少女,盤金鈴直恨不得在這一刻飛奔回英德,他了的,這時候該一直長待廣州了,為何卻食言了?是在忙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嗎?
英德李莊西的j 冠山月復地里,一群滿身油污的人淚眼婆娑地擁抱在一起,人群中,李肆用微微顫抖的手舉起一個東西,得意地嘿嘿笑著。
「歷史的車輪,嗡嗡地開始轉動不停。」
他用手一撥,手上那閃著鋼鐵光澤,由兩個圈組合在一起的古怪玩意,外圈嗚嗚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