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肆……跋扈桀驁,恣意妄行,此次廣州之亂,他與相關人等都有不可推卸之責!」
不管是听到,還是說到這個名字,胤禛都是腸胃翻騰,惡心欲嘔。
「但兒臣所知,此人除了與廣東官場交際甚密,靠著他那北江船行的產業,在廣東被稱呼為李三江之外,尚無更多劣跡。廣州城西的青浦貨站,貨站守衛抗拒官兵一事里,他名下一些護船的船丁也被裹挾參與,事後兒臣以朝廷天威懾服住他,他也甚乖覺,認罪納捐。」
可面對康熙的詢問,胤禛還是得護住李肆。
「兒臣想到此人不過是涉案諸多廣東商賈中的一個,事後上下安撫,他也出力甚多。以皇阿瑪的仁治大局為重,並未單獨針對他做嚴苛處置,就不知……皇阿瑪為何會單獨提到他?」
胤禛小心地問著。康熙召他進宮,專門問道李肆其人,最初還把他驚得魂飛魄散,現在看來,想必是康熙通過另外的渠道,得了些什麼風聲。
可事到如今,他也只有硬著脖子幫李肆遮掩,不然自己的麻煩就大了。一番話下來,李肆是個混蛋,但總的來說,還是屬于朝廷能管控能懾服,沒什麼根本危害的混蛋。如果真是什麼大混蛋,他胤禛最多不過是受了蒙蔽。
胤禛的回答,印證了康熙的推測,或者說是給了康熙所想要的答案,否則真如那林統所言,李肆內外勾結,暗霸廣東,那他這幾十年可以周旋出來的安寧大局,就要徹底泡湯。
「原本還覺得你做事毛躁,此番去廣東,又虎頭蛇尾。卻沒想到,你已學會了隱忍權衡,顧全大局,朕心甚慰啊。」
康熙夸獎道。
胤禛滿臉赤紅,咕咚一下跪倒,叩謝他老子的親口褒揚,這可是太難得了。
接著康熙還是不放心,詢問了諸多細節。比如說三江票行跟李肆的關系。
胤禛說三江票行東主無數,李肆也該只是其中之一,而三江這個名字,就如同興隆豐盛一般,廣東滿地都有,不足為奇。
胤禛見著康熙的心思還算寧定,又趕緊一憤懣之語,奏報說廣東兵實在不堪用,數十倍于敵的撫標軍標圍攻,卻是死傷慘重,最後出動旗兵才終于見。他懇請康熙再充實廣東軍備,最好能再遣旗兵下廣州。這可是他的真心之語。雖然跟李肆暫時「合作」,目的卻是相互遮掩。可以他本心,自然不想讓廣東真落入李肆之手,加強廣東軍備,也是要遏制李肆的勢力。
說到這個,康熙就來了興趣。詳細詢問了青浦貨站的地勢,然後以沙場老帥的口氣告訴胤禛,當年雅克薩尼布楚之戰也是這般光景,地勢開闊,握有洋槍,仗就只能打成這般模樣。至于廣東軍備之事,事涉八旗,還需要從長計議,現在最要緊的,就是關牢廣東的大門。
等到胤禛出宮時,春風拂面,他卻只覺一身惡寒,這一關過得真是凶險。
關于廣東的具體處置,第一波舉措于四月初敲定。這波舉措包含甚廣,分為對商、對民、對官以及對洋四個層面,其中諸多舉措也都用于江南。
對商而言,要求嚴查廣東工商事務,現有之滑輪等新物列入朝廷管控範圍,如有涉及鋼鐵的新物,一律上報至督撫,獲準備案後方可制造販賣。而票行之類的產業,也必須投報布政使衙門,來回賬目,都須備案。在洋物方面,加強行商管控,洋物如有外流,一體問責行商。而像青浦貨站這樣的市集,由廣東督撫議定專管章程,派員定駐監察。
對民方面,全省搜查不明來歷的洋物,類似自來火銃之類的軍器,自繳者無罪,被查到私藏的,杖八十,流徙三千里。重申禁集令,凡非官許可,帶軍器相集,三人以上者,都以圖謀不軌論處,十人以上則是謀叛。
對官這一面,由戶部吏部牽頭,核查銀流撥解關節,嚴禁民商介入。已納入民間票行的銀兩,必須馬上退出來,再有此類情事,以瀆職論處。其他諸如加強工商監察力度等等套話,自然是又多說了一遍。
原本李光地等人對票行這類產業很是抵觸,他們的意見是徑直封禁。可另一波大臣,比如湯田等人,都認為這是民間自利之事,歷代都有,朝廷不能隨意介入。而內務府的黃商,包括晉商和兩淮鹽商,還有江南等地商賈,也都開始嘗試組建票行,真要封禁,他們也要跳出來鬧騰,這個勢頭難以打壓。蘇州織造李煦給康熙的奏折就說得很明白︰「民商銀流自洽,朝廷伸手,經辦之人行事難以周全,怕有激起民商聚伙相抗之患,得不償失。」
商人為賺錢抱團,朝廷不怕,可為了對抗朝廷抱團,這事就麻煩了。康熙很清醒,沒有理會李光地等人的意見,只要求通過報備審查制度,來嚴格管束票行等產業。
四月中,李肆在英德收到了這些消息,對他來說,康熙這一套組合拳只是拳風上體而已,根本不觸及實際。
有實際影響的是另外兩件事。
廣州之亂,給康熙的最大震動,在李肆的刻意引導下,轉向了南洋外洋,因此康熙重提禁海之事。只是這一條還需要廣東給出具體的意見,可不可行,具體章程如何,廣東要先給個態度,免得政策發出來,朝廷和地方打架。
這事有利有弊,李肆先交給了彭先仲的商關部研究,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廣東南海知縣林統妄語詆毀原任南海縣典史李肆,所言謬妄駭听,吏部論處革職待審。李肆所行違例,也一體緝拿問罪。由廣東巡撫、廣東按察使以及廣州知府會同審理。
「喲,還是要拿我啊。」
李肆嘿嘿笑個不停,心中卻是一陣後怕。事情果然是瞞不住的。這個南海縣知縣,沒辦直接上奏康熙,也不敢走官面程序告他李肆,居然偷偷模模找關系把消息遞了出去。卻沒想到他把事情一下捅得太直接,康熙老兒壓根就不相信。就不知道這個林統,到底是什麼用心,才要拼上身家性命和他作對。仔細想想,之前這家伙的表現,和其他官員沒太大差別,照樣貪照樣腐,事情也照樣做。
關于緝拿他問罪這事,李肆根本就不上心。楊琳敢來拿他嗎?反正他不是這個案子的正犯,甚至還是被「誣告」的受害者,楊琳最多是裝裝樣子,讓英德縣「就地看管」。
「跟楊琳透個風,別整死了那個林統。我想知道那林統到底是什麼想。」
李肆吩咐著劉興純。現在掌管公關部的劉興純就是他在廣東官面上的代表。
現在的態勢,離造反還有兩步。第一步是康熙完全看透他,第二步是康熙下定決心,要徹底收拾他。康熙和清廷要跨過這兩步,還需要不少時間,李肆也就靜下心來,繼續加緊擴軍訓練。
可就是在這時候,一件往日他幾乎忽略掉的大事,終于浮出水面。
「沒錢了!」關這個小賬婆撅嘴叫著。
「真的快沒錢了。」彭先仲和顧希夷一同來了,攤手告難。
八千桿燧發火槍,每桿十二兩銀子。八千套單兵裝具,加上頭盔和胸甲,每套九兩銀子,加起來就是二十萬兩銀子,這都還只是小錢。算上在預備兵和守備兵上花的錢,滿編制的話,李肆的軍隊每月光維持費就要十萬兩銀子,這還沒算上炮兵和海軍的花銷。
之前撫恤廣東官兵,未來一年還將開支過去三十萬兩,再加上自己的軍備費用,未來一年,李肆得開銷接近二百萬兩銀子。
軍備之外,將作部、學校、醫衛,以及商關部、公關部,都是花錢的部門,李肆鋪開的這個攤子,年度開支預算,未來一年得三百萬兩銀子才能打住。
而李肆現在的收入,玻璃、水泥、鋼鐵、船行、百貨、票行等等產業加起來,每月純利也就十來萬兩,就算未來產業高速擴張,李肆在下一年,還有一半的財政缺口。
「一百五十萬兩銀子。總司,你得把這個缺口補上。」
顧希夷憂心忡忡。
「三江投資的銀子,現在已經快到這個數目。但是未來一年也得支付三十萬兩利錢,而且都還投在了佛山鋼鐵和東莞機械兩樁產業上,撥不出多少。」
彭先仲考慮得全面,也堵死了李肆動用那筆錢的心思。除了研究開源節流的常規應對,李肆首先想到的就是找商人借錢,由三江投資開設一年期的短期債券業務。佛山鋼鐵和東莞機械,現在還處于投入期,效益遠遠沒有顯現出來。
彭先仲給李肆潑了冷水,他的回答涉及到了眼前的大勢走向。
「商人們還不清楚總司到底是什麼想啊。之前他們都當總司是傍著八阿哥,只為賺錢。現在總司這攤事業鋪開,軍力也顯現出來,他們都很擔心。廣東的官場,銀貨商流通路等關節被總司拿捏著,他們做生意不得不找上總司,但要他們跟總司做長期生意,這可就麻煩了。」
說白了,商人們生意照做,但要跟他這個幾乎已經打上反賊標簽的人攜手共進,那就只能說抱歉了。借錢?沒門。
李肆是什麼想?
那不是廢話麼,造反……
商人這邊的事還沒想透,幾天後,劉興純回來,臉色不怎麼好看。
「楊琳說,他更想知道,總司你到底有什麼想?」
好了,以楊琳為首的廣東官員們也在試探,李肆到底是什麼想,老老實實做生意?
誰信吶?有句俗話叫,沒有造反的心,只有造反的行。既然你有了對抗官府對抗朝廷的力量,你不想反,那不是聖人,就是白痴。
只是李肆之前爆發出來的力量,都是為了自保,而且頭上還隱約懸著一個八阿哥的身影,所以楊琳等廣東官員,才敢暫時替他遮掩,相信他現在不會造反。
但以後呢?以後你老人家想干什麼?能不能交個底?
不管李肆怎麼說,楊琳等人自然不會期待他說真心話,但至少從這話里,他們能有個判斷。
商人和官員,這是聯手逼宮了。
李肆說︰「問題不在于我怎麼說,而在于我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