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五卷 第二百八十六章一眼望去,全是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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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一眼望去,全是敵人

康熙並非召胤禛一人,另外幾個大臣年老體衰,深夜驟起,折騰了好一陣才陸續趕到。人齊之後,康熙將福建塘報和施世驃奏折傳閱諸人,廣東之亂已有蔓延之勢,盡管康熙定下大致方略,但還需要諸人給他查漏補缺,定心打氣。

在場有文華殿大學士嵩祝、蕭永藻,文淵閣大學士王掞,兵部漢尚書孫徵灝和兵部左侍郎趙宏燦,另外還多了個掛著內大臣散職的馬齊,張廷玉臨時充起居注官。

「廣東之事,皇上不拜將軍,正在西北游弋待機的策妄阿拉布坦見得我天朝篤定,絕不敢借機生事,皇上睿識高遠,臣等駑思難及」

蕭永藻顫巍巍發言,宣告御前會議正式開始。

「那李肆年初不過三五千人之眾,現在能兵分三處,海陸並舉,怕不下三五萬之眾南方各省綠營久懈,皆不能戰,若是不能聚精兵當面挫他,情勢怕是火上澆油,讓那李賊越戰越壯。」

趙宏燦趕緊撂下話,不把事情扯得嚴重點,南方真要到了潰決之勢,他這個昔日的兩廣總督,說不定還要被康熙拉出來替罪羊。所以他對此事很上心,一直在京研究南方局勢,開口就點明了大局。

「年初青浦之亂,李賊已有軟帆快船露面,此番三彭海戰里再出巨艦,也不一定是洋人親為,多半只是借洋人之力而造。前明本有破洋人巨艦之,如施世驃所說,當時只是材備不足,而後當能阻它,此巨艦,該不足為患……」

孫徵灝是孫可望兒子,見施世驃奏折上「西洋巨艦」那幾字劃著深深指甲印,當下明白了康熙的憂處。他是兵部尚書,熟悉跟李肆有關的兵部文檔和塘報,趕緊解說一番,讓御榻上的康熙暗暗松了口氣。

「老臣白日收到告假大學士李光地呈遞通政使司章本,正好轉遞皇上……」

王掞管吏部事務,通政使司章本留他那里轉手入內廷奏事處,听了這話,眾人都對視一眼,李光地回福建老家養病,還沒去幾個月,康熙就一再催他回京,他要說話,直接上奏折就可,非走這種官面程序,那這本子,也是故意要讓整個朝堂都看到的。

康熙一時沒想那麼多,讓內侍趙昌把折子遞上,細細看了起來。

「這李晉卿……還真是用心良苦……」

看過前幾段,康熙感慨很深,李光地開篇就認錯,說之前向皇上提什麼溫病調理說,以至于李賊坐大,罪責在他李光地。

「好臣子好臣子」

康熙抖著灰白胡子,連聲贊嘆,這是李光地在替自己背黑鍋,對這廣東李肆,他一開始根本就不重視,甚至還拉下臉來,要跟那賊子玩躲貓貓,就準備讓那賊子自己玩死,卻沒想到,那賊子越玩越大,直接暴力越獄了,罪責在誰?在他自己,但他怎麼可能承認?現在李光地出頭擔下,他心中無比寬慰。

「不……不好……」

接著李光地就提新的剿賊方略了,康熙只覺眼熟。遷界、絕易、天下共討,集全國之軍當面壓下。定神一想,這不就是胤禛的辦麼?李光地的態度完全變了,把李肆當作心月復大患來對待,連西北的策妄阿拉布坦都棄而不顧,甚至還隱約暗示,可以舍小利給策妄阿拉布坦,安定西北,以便全力對付李肆。

「臣在福建養病,廣東之事臣听聞諸多,這李肆不僅霸縣佔州,舉偽逆之旗,還以衣冠名號蠱惑人心。倚貪吝商人治國,推邪魔之教愚民,此賊不僅是我大清之敵,更是敗壞綱常理,毀我華夏氣脈的妖孽若任此賊橫行,我大清不止是失國土,更是在失天下臣泣血而書,萬望聖上以國賊待此人,不可等閑視之」

李光地把李肆的危害說得比趙宏燦還要嚴重百倍,看得康熙也是心驚肉跳,寒氣由心口直灌四肢。

接著李光地又提到一策,他認為那李肆槍炮犀利,戰近于洋夷。南方綠營不僅羸弱不堪戰,兵力也不足,必須集全國精兵討伐。而在這段時間里,為免李肆坐大,最好是動員廣東周邊「忠于朝廷」的義民義紳,由督撫總領,「集民勇之力,匯民商之財,借民本之心。」

他就特別提到廣東新會,該地民人自發抗敵,竟讓李賊強攻月余不下,現在還在堅持,「若是我大清城城如新會,李賊不戰自敗矣……」

李光地這一本,讓康熙陷入到沉思中,同時心中還在冷笑,李光地……終究是漢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古人誠不欺我

胤禛正在頭疼該如何切入,才能實現今天的「有限目標」,听了趙宏燦的形勢分析,又想到了一策。

「李肆十月舉旗,現在兩月過去,不僅已制廣東全省,還佔了南澳,梧州也危在旦夕。即便是兩面綠營齊聚,也要一兩月時間。待我朝廷大軍趕到,怕要耗上三五月之久。這段時間里,李肆又能掀起多大風浪,實在難以預料。臣以為,應授周邊督撫機變之權,由他們聚民間鄉勇,到時李肆面對的不止是諸省綠營,還有數十萬民勇,即便他再有三頭六臂,怕也再難進得半步」

胤禛侃侃而談,他跟李光地想到了一起,這基于一個很簡單的數字對比。此前幾戰已經能清楚看到,李肆兵強,即便不能以一敵十,以一敵五卻是沒問題。料敵從寬,算李肆現在有三萬兵,那就得有十五萬兵才能跟他正面相抗,兵雲,倍而勝之,沒有三十萬兵,很難把他打回廣東去。

可三十萬兵到哪里去找?大清所有綠營,算上分守汛塘的兵丁,總共也才六十萬,整個南方有近四十萬綠營,實際能調動的不到二十萬,而且江南比嶺南更重要,不可能因為嶺南之變,放松了江南的管控。

這時胤禛就想到了本朝初平南方時,默許地方縣府自組鄉勇以抗賊的前例,若是以督撫動員一省乃至幾省地方鄉勇,不僅能湊出這三十萬兵,還能讓那李肆步步難行。

胤禛之所以提此策,更是出于私心。此前年羹堯在湖南募苗兵是暗中行事,他都幫著在京里兵部遮掩了一番,然後就顯出了戰力,若是此策得行,年羹堯就能不再受資歷限制,可以獨掌一軍。胤禛深信,以年羹堯的能力,怎麼也能打出一個局面,在周邊諸督撫中月兌穎而出。

「此策好」

趙宏燦拍掌。

「銀子誰出?之前策妄阿拉布坦犯邊,朝廷籌組大軍,戶部就在頭疼這支大軍的開銷,如今不僅要備著南路大軍的花銷,還要興民勇,朝廷可出不起這銀子。」

分理戶部的蕭永藻急了,開口露底,說到銀子,諸大臣也都暗抽了口涼氣,確實,都沒想到這回事,如今這國庫……可經不起折騰了。

「既是民勇,就民人自籌」

胤禛回得灑月兌,卻听到御榻上一聲幽幽冷哼。

「自籌?然後呢?各省督撫,就有了一支私軍?」

眾人默然,這個後果的確很嚴重,本朝立國,管束地方的根本之策,就是兵歸朝廷,權分四方。一省的兵,要受督撫、提督、鎮協等各方節制,還特意散得很開,分得精細,財權又由一省布政使把控,就是怕官、財、兵聚為一體,重蹈前明覆轍。

「皇上,眼下李賊勢大,不妨從權,待削去李賊,馬上散去民勇即可。」

胤禛硬著頭皮,想要爭取一下。

「從權?你胤禛瞪大眼楮看看,到底要從哪邊的權你以為,天底下就李肆一個敵人?一直等著我大清舉錯行差的,就一個李肆?」

康熙的聲調高了,不僅胤禛,其他大臣都趕緊俯首,額頭開始出汗,他們知道,康熙已經著惱。

「皇上,策妄阿拉布坦也不過是外患……」

孫徵灝還以為康熙說的是西北之敵,繼續勸慰道。

「昏聵」

康熙勃然大怒,他不是惱孫徵灝笨,沒理解到他的話,而是惱自己一番話在諸大臣面前沒直說,只好繼續開口罵人。

「你這個降將之子,自然跟李光地那漢人一番心思,我大清的敵人,就是你,就是你和李光地背後那些漢人」

康熙冷冷看著臣子,除了嵩祝和胤禛,其他都是漢軍旗人,在他眼里,也跟漢人一般無二。可嘆嵩祝是個粗人,胤禛眼界不夠寬廣,見識太淺,都沒看透這天下棋局。

「我大清民心篤定,似可一用……」

胤禛不是笨人,他隱隱想到了,康熙是在顧忌漢人,但他還在努力分辨著。之前南行廣州,一路也看到了,漢人都是想過安穩日子的,只要不被李肆那等邪魔蠱惑,一腔熱血都向著朝廷,絕對能用。更有像李衛這樣的漢人,忠心耿耿,視那李肆為世仇,更該大用。

「華夏如今既是我滿人江山,就該滿漢一體,信任漢人,讓漢人為我滿人所用,皇阿瑪英明神武,南巡北狩西征,什麼事沒歷過,為何還如此忌憚漢人?如今盛世已臨,民心早已歸服,那李肆不過是邪魔外道而起,可不是天下民心已亂的征兆,皇阿瑪該分辨得清才對,真是年紀越大,膽量越小麼?」

胤禛還在心中如此月復誹著,自從他有心問鼎皇位後,就仔細思考過天下大勢。而他堅信,這天下就該滿漢一體,再無隔閡。如果滿人總是不信任漢人,將其視作仇敵大防,這天下能坐多久,他很是擔憂。

李衛是他身邊人,接觸頗深,忠心不必多說,就說重臣李光地,不也被康熙稱為家事都可依賴的忠臣麼?今夜充任起居注官的張廷玉,那也是一個活生生例子,有才、勤懇,忠心不二,不少漢人的確有反心,但不能為此而將整個漢人都一體視之吧。

「朕知道能用但朕何必為一小小逆賊而動天下」

康熙也沒辦明里叱責胤禛,只能恨恨地表態,再不願談民勇一事。

「能用個屁你的小小把戲,朕豈看不出來?不就是想著讓年羹堯出頭,真是想不到,這老四一被抬出來,就飄飄然有了想,也打起朕身下這位置的主意了」

說到看透人心,胤禛的能耐,差了康熙不知多少條街,胤禛可不知道,他為這一策爭辯了兩句,就讓康熙看透了他的內心。

「由你老四之心就可推及,人心就是欲壑難填之前你念佛吃齋,滿口不願顧看俗事,還真當你要出家了,可現在李肆一事,也成了你爭位的機會李光地呢,他衛護的是大清嗎?不是他衛護的是他心中的儒,他心中那個華夏他忠的終究是漢人正統而非忠我滿人我大清治下的漢人,看似忠心,那是朕幾十年來軟硬兩手艱辛得來的一旦他們有了機會,有了選擇,你覺得他們還會忠于朝廷,老老實實?幼稚」

康熙內心在咆哮著。

「坐在朕這位置上,一眼望去,全是敵人策妄阿拉布坦是敵人,廣東李肆是敵人,可最大的敵人,卻是在朕龍椅下叩拜的忠臣順民」

心潮翻滾,神色卻平靜下來,康熙淡淡道︰「民勇之事,違本朝例制,不必再提。今日要爾等前來,是要選定領兵大將,議定錢餉實處,勿再言無關之事」

眾臣應諾,胤禛低頭,心中劃過一聲長而幽深的哀嘆,皇阿瑪……才是真的昏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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