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右曾拉著史貽直奔進白城書院段宏時的院子,正見這老頭翻著一本墨味飄香的新書,小茶壺滋滋抿著,眉飛色舞,像是完成了一樁什麼偉業般的舒爽快意。
「段莫懷你這頭從九幽地府里爬出來的妖魔,到底要將天下陷到何等地步?」
湯右曾怒發沖冠,喚著段宏時的字,厲聲呵斥道。
「這不僅是反朝廷,更是割土裂鼎啊」
史貽直一手揮著那份報紙,一手作雞爪狀,似乎想要扼斷誰的脖頸,比湯右曾還要激動,監管著他們的兵丁趕緊攔在身前。
「把這小年輕叉到一邊去,不懂事還瞎嚷嚷,倒是湯西崖……來來,咱們好好聊聊。」
段宏時心情好,只發落了史貽直,還招呼湯右曾落座。被喚作「不懂事的小年輕」,史貽直額頭青筋亂跳,卻是難以辨駁,在段宏時面前,他可不就是如此麼?
「有什麼好聊的?你跟你那弟子鼓搗出來的這個英華,真是雜碎一堆有膽造反,無膽稱帝現在還用上了永歷年號,你們這是要自外于華夏麼」
湯右曾嘴上罵著,卻爽快地落下,之前還一直隱忍,今天他是準備豁了出來,痛痛快快罵死這「妖孽國師」段宏時。
他那話讀深了書的士子該能明白,偽劣秀才李肆糾結的也是此事,英華有王無皇,再栽上個永歷年號,就跟前明周邊那些藩國,像是朝鮮、安南等國一般性質。在他們眼里,這是要將英華治下之地從華夏分割出去。
不過李肆也只是糾結,段宏時的解釋他接受了。這是個坑,還是三層復合坑。第一層是哄住那些心念動搖,卻還不願視華夏為正朔的讀書人。第二層是制造自居藩國的假象,給清廷放煙霧彈。第三層埋得比較深,準備著以後對付有異心的讀書人。
能看破第三層的人應該沒有,但看破前兩層的人不少,湯右曾學問很深,自然是其中一個。
「唔,沒錯,我們是要當南夷……」
段宏時悠悠說著,還理了理腦袋上的帕頭,這話讓湯右曾心中的華夏之火熊熊高燃,這動作又像冷水,把那火噗哧一下澆作青煙。他下意識地就壓了壓自己的瓜皮帽,似乎這樣就能遮好自己的辮子。
「堂堂華夏之人,竟懷變夷之心」
他中氣不足地將這個話題深入下去。
「舜,東夷也文王,西夷也」
段宏時笑了,早等著湯右曾這一罵呢,開口就是清廷應對華夷之辨的套話。
「夷狄入華夏則華夏之,既然滿清能入得,我英華就入不得?何況我英華奉永歷之號,還不能算是夷狄。」
瞧著湯右曾瞬間煞白的面孔,段宏時憐憫地搖頭。
「所以啊,我英華自居南夷,卻是心懷華夏啊,待得時機成熟,就該有七大恨或者九大恨了……」
段宏時用著滿清竊佔華夏的一番道理壓回來,湯右曾喘著粗氣,也是無話可說,他能說什麼?要辨駁段宏時的道理,那就是斥責滿清的正朔。
心中罵著這段宏時毫無廉恥,就為跟朝廷掰腕子,干脆把自己變夷了,可就是這麼一變,朝廷卻還真是佔不了大義。人家就堂而皇之地說,既然你滿清要佔住華夏,好,那我們就不以華夏自居,而是以夷狄自居,然後學著你滿清,入了華夏,我們這夷狄也就是華夏了。
「若以為散此風聲,自居藩國,朝廷就要罷兵至戈,你這偽國師的見識未免也太膚淺,連三歲小兒都不如了。」
湯右曾只好玩起挪移大法,不再糾纏什麼華夷之辯。
「哈哈……罷兵至戈?我那徒弟,兵不過兩萬,兩廣之地就盡入彀中,待到手握十萬雄兵時,指望罷兵至戈,乃至自居藩國的,怕是湯兄的朝廷吧。」
段宏時滿臉不屑,最初青浦之戰,佛岡之戰,到韶州、梧州之戰,英華軍百戰百勝,所向披靡。若不是堅持強軍和治政,只是一門心思對付滿清,說不定這會李肆都已經入江南了。
湯右曾再度無言,李肆麾下真有了十萬強軍,到底是個什麼局面,他可不敢想。當然,他這個書生,也是算不過來,段宏時不過是虛言,即便不算訓練和武裝所需的時間,要真養十萬強軍,李肆一年就得掏一千萬兩銀子……
「你這英華之國,官府下鄉,苛逼民人,又放開工商,任其掠食,這可是華夏三千年未有之大害到時仁德敗壞,道義不行,滿地冤怨充塞,綱紀倫常潰滅,你等終究是識書知理的士人,又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湯右曾再次轉移戰場,話鋒直指英華新政。
「不懂不要亂說話……」
段宏時悠悠又品了口茶,目光像是從雲端投下,看得湯右曾心火又從灰燼中騰騰燃了起來,他說錯了嗎?這《越秀時報》的上一期仔仔細細講過了《英華民憲》,這一期又講《英華商憲》,他湯右曾可是朝堂之人,透過這些文字,這偽朝的勾當他可一清二楚。
「你們那點心思,怎能瞞過我湯右曾之眼」
湯右曾終于穩住了陣腳,揮指噴沫,滔滔不絕。
官府下鄉,將一縣當一府,一府當一省,把吏員納入官身,層層迫民。還為鄉紳設公局,授國器與強民,上抗官府,下榨小民。論前者,華夏千百年來,至多不過千人供養一官,而你英朝竟要百人供養一官,此政已不止宋時冗官之禍如暴秦一般,壓草民于鄉壟。論後者,強民執國器,世代而下,怕不造成滿地門閥?更如亂晉,國將不國,民將不民
「嗯,果然是有見識的,可惜啊,一身所長,竟不能造福于民。」
段宏時就靜靜听著,听完還來了這麼一句,讓湯右曾氣得差點內傷,你們還造福于民呢?就你們這番折騰,怕不三月而亡
「我英華攤丁入畝,永不加賦,廢了奴籍,還簡刑寬法,更大開民人言路,這是三代之治,這些你怎麼不提了?」
段宏時擠兌著湯右曾,這幾期越秀時報上滿是此類善政,湯右曾不可能沒仔細揣模過。
「官樣文章,文人手筆,歷朝都是這般粉飾,有何新奇?」
湯右曾眉毛胡子揪著一處,還勉強揪著救命稻草。
「呵呵……確是如此,但也還有不同,畢竟我英華是做了七分說十分,而且這十分,也已許在了將來。歷代則是做一分說十分,可不敢以細政許之天下。更不如你的朝廷,本是扣分之舉,也能說成十分,就此而言,英華確是難望你滿清之項背。」
段宏時毫不留情地扯開了湯右曾心中那根稻草,讓這還守著一分清靈本心的朝堂大員暗自慘呼一聲。清廷樁樁舊事,他可是一清二楚。
「而你觀英華之政,不過還是循著儒法之術而思,自然是看不得準……」
段宏時繼續在雲端上優越著,湯右曾又有勁掙扎了。
「就是你那天主道麼?浮在雲上,三分道,三分楊朱,三分古儒還一分墨,依舊是一堆雜碎」
听得這話,段宏時卻連連點頭。
「對你們學儒已學入骨髓,難以掙月兌之人來說,天主道確是飄渺,不過這天主道,不是學,而是道,所以還是能透入儒學,讓你們窺得一線。」
這話說得湯右曾更是心氣十足,正要跟段宏時就天主道的東西辯難一番,卻見段宏時將他之前翻看的那本新書舉起,在他眼前悠悠晃著。
書皮上三個字赫然入目,讓湯右曾蹙眉不語。
「真……理……學?」
一邊被兵丁警告一番,沉默旁听的史貽直念出了聲。
「沒錯,真——理學」
段宏時點頭。
「朱子理學,與我天主道本有契合,朱子的理,就是我天主道的道,道自在,即是理自在,非人心而出,本存于天地。朱子之差,只在拒人于天地之外,也由此拒人于道外,才有存天理,滅人欲之說。人欲本是天理,與萬物之理共為道之相衍。將人欲納入天理,朱子理學,即為真知灼見的理學此即是天主道下的真——理學」
湯右曾本已在審思,史貽直卻是萬難接受,可就學理而言,段宏時這話他又難以駁斥,就覺心神搖曳,一時也啞口無言。
「湯西崖,你既說這天主道不值一駁,就好好來駁我這真理學吧,呵呵……」
段宏時將書遞過去,湯右曾猶豫片刻,咬牙接下,這是謬論但這是學理上的繆論,他再不能張口就噴,必須要模明白這什麼真理學,才能駁斥。
「莫非你英華偽朝,就要以此悖學為根底來開科取士?更是以此而治國政?」
他還順口問了一句,《越秀時報》上說,五月廣州會開新朝科舉,分作進士、博士、明算等若干科,其中最重要的進士科,說的還是按照舊制,可湯右曾卻認為,這什麼真理學,就要被當作國學,成為考試的依據。
「非也非也,真理學非國學,我英華也無國學,只有天道。」
段宏時此時的面目,看在湯右曾眼里,恍若神棍。天道?哪朝哪代不都有國學麼?就靠個什麼天道,也就是他們的天主道來治國?
「我徒弟說了,他這英華天王,是持中守道,護國為民,這國也非君王之國,你們這些儒生啊,腦子里還是那君國不分的悖論,上古聖賢不早就說得很清楚了麼……」
段宏時撿起了先賢之論,連正想開口插嘴助戰的史貽直也被憋了回去。
湯右曾陷入了沉思,段宏時盯住史貽直,後者下意識地跳眉瞪眼,暗道不好。
段宏時問︰「小子,之前你曾任按察使,對大清律該是模熟了吧?」
史貽直冷哼拂袖,狀及不屑,「是又怎樣?」
段宏時嘿嘿一笑︰「我英華正削刑緩罰,正少你這樣通律法的人,有沒有興趣?」
史貽直也嘿嘿冷笑︰「絕難從命」
段宏時搖頭︰「此乃仁治,就為忠你那朝廷,連萬民之苦都不顧了麼?」
史貽直愣住,是啊,削刑緩罰,仁德之舉,他要拒絕,這英華偽國,不就要拿來造勢,說他的朝廷遠不如英華仁德麼?
段宏時的低沉嗓音傳過來,在史貽直正迷茫的心頭上輕輕拍打著,「有你這清……官來修刑,就如前明遺臣修明史一般,也是忠義之舉嘛。」
史貽直心頭更亂,再听段宏時一句「反正你也回不去了」,眼淚差點出眶,暗自長嘆,這也算是為朝廷盡忠吧,就希望朝廷和皇上,能明白他這番苦心。
一邊的湯右曾想說什麼,卻也是無奈地長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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