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湖南之局,怎覺很是怪異……」
康熙心頭有些悶,自胤禎一語點醒他這個夢中人後,他就將西北和南面兩處並作一個棋局通盤把控,定下了一出連環好戲。
可這出好戲剛剛打響一個鼓點,那李肆卻在湖南敲得叮叮當當,搶下了拍子,讓他一口氣總是出不順。
原本湖南只是過場戲,真正的舞台該在韶州,該在李肆的老家英德,現在李肆突起一支孤軍,硬生生搗進了郴州,讓康熙心中涼意直冒。
湖南……再熟悉不過,四十多年前,吳三桂起兵,主戰場就是湖南。他跟吳三桂在湖南戰了四五年,其間諸多憂憤,諸多喜泣,現在回想起來,都覺脊背生顫。
湖南這個戰場,康熙閉眼都能記起輿圖上每一處要點。岳州和長沙的爭奪,貫穿了整場戰爭,要是被那李肆奪了長沙乃至岳州,這個結果,康熙不敢想。洞庭湖握在李肆手里,江南就沒了,江南沒了,他真得高唱「朕居江之北」。當年吳三桂人老心衰,奪了岳州和長沙,竟然不敢再朝北朝東而進,每每回想,都覺慶幸不已。
可那李肆不是吳三桂,以前康熙還大略以為,那個平地里蹦出來的孫猴子,圖的就是財貨之利,以銀錢聚得人心,由此也心志膨脹,想要行逆天之事。
可現在看來,李光地、十四和老四之言不虛,此人心志叵測,竟是處處直鏟大清根底。復漢不說,還抑儒興工商,削法掛仁義。以什麼天道總擴治國之策,即便飄渺,卻也顯出另立道統之心,他不止是要革了大清,還要革了大清之所以成其為大清的兩根砥柱,那可也是三千年來天下之砥柱啊,此人到底是何方邪魔,康熙實在想不透。
不過此人早早露了邪魔嘴臉,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終究只被他荼毒了兩廣之地,至多不過蔓延到雲貴。福建、江西和湖南等地抗賊堅決,忠心可嘉,也顯出李肆之害也有地域之限,如此形勢,還未超過當年三藩之亂的局面。
可此人既是邪魔,心志當不能以常人而待,而且這李肆還佔了一樁便利。
想到這一樁,康熙喟然長嘆,四十多年前,他對陣吳三桂,也佔著這樁便利,那就是……年輕。
和吳三桂之戰,雖然最終在湖南佔了上風,可形勢真正的轉折點,還始于吳三桂老病而死,當時他愛新覺羅-玄燁的最大優勢,就是年輕,而現在……
「湖南急報,李肆旗號在郴州城頭亮起,該是親自率軍急援……」
張廷玉那優雅低沉,有如綿綿春雨的嗓音響起,將康熙消沉的心緒拉了起來,李肆親赴郴州!?什麼時候的事!?
「湖南提督何騰林和撫遠大將軍帳前效力都司岳超龍八百里加急,五天前的事。」
不等康熙開口詢問,張廷玉就先點出要點,時間很重要,李肆若是早就在郴州,現在才發現,事情就是另一番面目。而現在查知是剛剛出現,那就該是湖南方面攻郴州賊軍甚急,逼得李肆不得不親自往援。
張廷玉現任侍講學士,依舊值南書房,此前諸多南面之事,都由他主持南書房處置,比如擬討賊檄文,調度舊日廣東文武,論定州縣民勇之事,張廷玉上傳下達,讓康熙定策倍覺順暢,由此漸漸將軍政要事轉入張廷玉之手,讓他先整理出地方奏報的脈絡,自己再作論定。
「撫遠大將軍處,也該收到急報了吧?」
康熙隨口問了一句。
「大將軍尚未出京,按制尚未行大將軍事,該是尚未收到。」
張廷玉平靜地說著,像是背書一般,康熙點頭,這個臣子,確是不錯。
「那就轉給他吧,擬旨,軍情緊急,大將軍成行之禮免了,著其急至西安就職,然後……」
康熙說到這停了一下,看住了張廷玉,有一小事關系他的顏面,必須要親口囑咐。
「臣醒得,大將軍出京三日後,即追授第二道諭旨,讓其直赴湖南。」
張廷玉心有靈犀,康熙這布置,是為遮掩此前的欺敵之策。拜了胤禎為大將軍,說是為西北事,暗中卻是針對南方李肆。這終究是壞了皇帝的臉面,怎麼也要想辦法補全。
這事很好辦,先讓大將軍成行,出了京,再說轉兵南面,這樣就不算欺騙了。反正李肆已是中計,他的主力還拖在廣西和福建,人卻跟著孤軍出現在郴州,想必是要攪亂湖南局面,此時胤禎率大軍南下,當能將其當面擊潰。
想法是好,可康熙那口氣還是沒出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最早胤禛去查廣東工商案,這李肆跳了出來,後來著意安撫,這李肆卻反了,接著想緩而圖之,待其自潰,再調動大軍,三面而擊,他卻先三面開花,出擊廣西和福建,把朝廷打了個措手不及。現在自己著意由皇子統率大軍,自湖南如泰山而下,他卻先打到了郴州。
「這家伙還真是孫猴子呢,像是鑽在了人肚腸里,什麼都先瞧著了。」
康熙隱隱這麼想著,卻沒心思深入,因為張廷玉說到了另一個方向。
「拉藏汗投報理藩院,申告策凌敦多布意圖對他不利,促請朝廷大軍進藏協防。」嘿嘿……康熙笑了,冷笑,這拉藏汗,正反兩手玩得很嫻熟嘛,剛剛跟策妄阿拉布坦結了兒女親家,現在又到他面前來撒嬌,又是想著兩不得罪地騎牆?
原本策凌敦多布進青海,康熙就想到了西藏形勢,但他並不認為策凌敦多布有那膽子和力量進佔西藏,而且也沒必要,拉藏汗可剛剛跟策妄阿拉布坦結親呢,策凌敦多布只是為策妄阿拉布坦圖謀西藏打前站的。
在康熙看來,策妄阿拉布坦對西藏的打算是聯合拉藏汗,消滅昔日勾結噶爾丹的宿敵,青海和碩特蒙古部首領羅卜藏丹津,由此控制西藏,進而控制整個和碩特蒙古。此圖謀已不止一次實施,進犯羅卜藏丹濟布地域是又一次嘗試。在這個圖謀里,拉藏汗是一株牆頭草,如果朝廷不展示足夠的力量,他就可能倒向策妄阿拉布坦。
之前將西北局勢看得那麼重,也是因為拉藏汗跟策妄阿拉布坦結親後,再沒表過態,康熙一度以為拉藏汗已完全倒向策妄阿拉布坦。現在拉藏汗玩這一手,顯然是聞知朝廷不僅遣出前鋒,還拜了大將軍,態度無比強硬,所以趕緊貼上熱臉,宣告自己的忠心。
既然拉藏汗暫時穩住,告之西安將軍額倫特和侍衛色楞在青海以穩為先,拖一拖時間,讓胤禎轉向南面,擊破李肆,棋局就活了。
「告訴他,朕的十四皇子,不日將率大軍進青海,進西疆,進剿策妄阿拉布坦,囑咐他最好將女兒趕緊接回去,否則大軍壓下,刀槍無眼,傷著了可不好。」
只覺自己一番布置已經顯效,康熙吐出口長氣,把控天下,終究還得靠眼界,得靠化天下為一盤棋局的君王之心。
在撫遠大將軍胤禎心中,棋局卻很狹小,就是李肆,西北之事很遠,南方之事卻很近,因為那直接通向那個位置。
「李肆到了郴州!傳令京營,連夜進發!」
接到禁中轉來的急報,胤禎一刻也不願耽擱,陝甘三萬綠營已經在西安集結待命,加上京中旗營分撥的五千人馬,還有湖北和江西綠營,就是七八萬兵。算上湖南綠營,到時可是十萬人馬。可這十萬人馬得等著他這個主帥就位,不然擰不成一團。
「皇阿瑪都不送行了?」
八九十等三兄弟正聚在胤禎府邸里,听到康熙要胤禎馬上出發的消息,老十郁悶地撅嘴嘀咕,在他看來,送行可是體面,康熙這是不願給十四體面。
「現在最要緊的是時間,早一天趕到湖南前線,就早一天能抓到李肆。」
老九倒是對戰局有所了解。
「沒錯,那李肆的大半軍力都被拉扯在東西兩面,就得趕在他抽軍回援前,以十萬大軍如雷霆般擊下,將其一舉粉碎!」
胤現在是老老實實扮演著襄助胤禎的角色。
「李肆想抽軍回援也沒門,東面的施世驃,西面的楊琳,都得拖住他,除非他想敞開東西兩面的大門,讓施楊二人直入廣東,將他月復地搗個粉碎!」
胤禎神采勃發,在他看來,李肆此番已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四哥胤禛助力最大,以湖南民勇逼得李肆親自露頭,東西兩面就像是鉗子,夾住了李肆的兩臂,而他胤禎將率大軍,如鐵錘一般當頭砸下。
這跟他最初的設想不太相符,原本是想著靠湖南民勇就能逼得李肆倉促調軍回援,從而敞開東西兩面,而他帶著大軍,跟施楊二人三路進逼,聚殲于廣東月復地。現在看來,湖南民勇戰果雖然不彰,成效卻出乎意料,李肆親自跑出來了。自李肆作亂之日起,賊軍連戰連勝,只要當面敗了李肆,即便一時拿不住李肆,賊軍的軍心也將潰滅。賊匪不都是這樣麼?可以勝十次,卻不能敗一次,遠非可敗十次,卻只要勝一次就能砥定事態的朝廷可比。
「拉足八哥我的大炮,狠狠地打!」
胤笑著鼓勁,肚子里卻酸水直噴。
雍王府,看著岳超龍私下傳來的急報,胤禛卻是緊皺眉頭,他想的不是李肆,而是李衛。到現在他才知道,李衛和胡期恆多半是被李肆抓了。先不說個人感觸,就說湖南之事,他覺得有些不妙。
「本是我們算計李肆,為何他搶先沖進郴州,還大張旗鼓地宣揚自己就在郴州?誘我之意未免太明顯了吧……」
胤祥和戴錦等人都無言以對,他們也猜不透這一場大戰,為何會是這般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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