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段雨悠的人生,原本該如鏡潭一般,毫無波瀾,縴毫能見,她可以人如其名,悠悠過著就屬于自己的人生。可自從四年多前,跟這個愣頭野小子踫過一面後,她軟推硬擋了四年多,終究還是陷入到這深不見底的旋渦中。
跟如意郎君白頭偕老這樁美夢,終究沒多少人能圓,段雨悠對此也沒抱有太大期望。而成為王妃,以後多半還可能成為皇妃,這意味著什麼,熟讀史書的她卻再清楚不過,後宮爭寵,母子奪嗣,帝王**藏著這世間最骯髒最荒唐的樁樁罪惡,想想她都覺心底發顫。
「叔爺是段家之主,他一聲吩咐,父親也不敢違逆,小女子的人生早被一言而決,天王與小女子又有什麼好談的?」
段雨悠心氣充盈起來,語氣也硬了三分。
「嗯,我也知道,你是心不甘情不願。」
李肆用目光細細品著段雨悠,看著粉頰浮起淡淡紅暈,覺出了其中的火氣。這張嬌顏,可是等了四年才看得完全,就男人本性而言,心中自有絲絲竊喜。段老頭明里暗里一直向他推銷的這位媳婦,才貌雙絕,至少賣相是不錯的。
早前段老頭提起這事的時候,他並沒意識到就是早前見過一面的古怪侍女,給他奉過茶,為他和段老頭談元射清撫琴「助興」。直到某天段老頭偶然談起李肆的「後宮排位」,用很不甘心的語氣說,他的佷孫女怎麼也該排在嚴三娘前面,畢竟見面在前,李肆才醒悟。
可段老頭也牙痛似地說,這佷孫女頗有主見,不願自己人生受人擺布,只能下水磨夫,所以李肆最好用點力氣。
李肆不僅沒閑力氣,也沒閑夫,形勢漸變,幾乎都忘了,直到湖南「清李」,段家全族都跑到廣東避難,這事才重新提上議程。
果如段老頭所言,這姑娘對包辦婚姻很是不感冒。
但這事吧……
李肆心中暗嘆,他其實也是身不由己。
「小女子……確實不願意!」
嘴里雖還恭謹,可看著閑閑的李肆,四年前的觀感又滿滿在心,段雨悠放膽直言。那時候的李肆不過是個愣頭小子,得了叔爺的幫助,才化解了一樁大難。自己借著獻茶彈琴也試過他,當時就判定他不是自己的如意郎君,即便他真成為了一位君王。
「天王,你心懷天地,度量自是無比廣闊……」
對上李肆的清澈目光,段雨悠細細回味,覺得李肆該不是蠻橫之人。如果能好言說通,那是再好不過,至少在另一個小女子身上,李肆展現了過人的胸懷。
「安家兩位千金在府中,可到現在,天王也只納了九秀,還曾為十一秀,哦,雅秀作過媒。天王既然對女兒家這般憐惜,為何不能將這憐惜施于小女子?」
段雨悠說的是天王府一段秘事,可對段宏時來說卻是小事,當作「李肆是好人」的論據,用來說服段雨悠。李肆對十一秀一直沒什麼表示,先是讓她在女學讀書,後來跟著關混,收了安九秀後,又讓她去陪姐姐。年初安九秀提到十一秀,他還想給十一秀做媒,讓她自己找合意的郎君。
「你和十一秀不一樣……」
李肆確實把憐惜給了段雨悠,可惜只是語氣。
「老實說吧,我對你也不是很滿意。長相上,你鼻梁太塌,眼楮太小,嘴唇稍稍大了一些。性格上呢,你太懶,若是沒你那小侍女,估計你三天就能成乞丐婆……」
李肆嘮叨不停,段雨悠先是一驚,再是大怒,磨著槽牙,目光如刀,就在李肆臉上一刀刀刻著,此時她幾乎已將李肆的身份丟到九霄雲外。
「你還看不起人,成天抱著書本啃,以在才學上壓倒男人為樂。我看你啊,生就了一副女兒家皮囊,內里裝著的,其實是顆窮酸書生的心。」
李肆毫不客氣地損著段雨悠,這些資料當然也是段宏時泄露的。
段雨悠千辛萬苦地壓住跳過去一腳踹上李肆那張破相臉蛋的沖動,努力展開笑顏道︰「既如此,小女子更不敢侍奉在天王身邊,徒招天王憎厭。」
「可惜啊……」
李肆搖頭,語氣里還帶著一絲悲愴。
「就算你長得跟東施無鹽一般,我還是得娶你。」
他看向段雨悠,很認真很嚴肅地說著。
「我們都沒有選擇,我是一國之主,而你也非凡人。」
沒有選擇……說得真沒錯,段雨悠絕望地苦笑,正是意識到了這點,她軟硬兼施拖了這麼久,還是不得不來無涯宮見李肆。
英華一國,就是段宏時和李肆這對師徒聯手創出的,而兩人的關系已遠非一般師徒。李肆出外時,段宏時經常全權代理國務,身上雖無一官半職,地位卻比國師還遵崇,甚至有人說過「英華有二主,老主學,少主策」這話。
如果段宏時是孤家寡人還好說,可現在段家一大家子都逃到了廣東,雖然做官的不多,多是開書院當夫子,但影響日漸擴散,已經成為英華一股舉足輕重的政治力量,特別是段雨悠的父親段允常,現在領著段宏時的一幫弟子,正在籌建國子監,一旦日後掌了國子監,未來閣臣的位置怎麼也不會跑掉。
段宏時一直向李肆推銷自己,並非是想讓段家借著這層關系而得大富貴,謀的反而是段家日後的平安。至少段雨悠是這般理解的,段宏時年逾七十,一旦離世,段家獨獨吊著,不但李肆不放心,段家自己也不放心。把她嫁給李肆,借著這層姻親關系照拂一二,段家也不至淪為他人的政斗工具。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有些事……就只能從了老天。」
李肆隨口說著,他本來想說「生活就像XX,既然反抗不了,那就閉眼享受吧。」
「從了……老天!?」
段雨悠正在怔忪,這話卻激起了她的滔天怒氣。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段雨悠憤然搖頭,之前在黃埔書院听到的那清涼嗓音似乎又在耳邊回蕩。
「李天王,李肆,你行這逆天之事,讓整個南方陷入熊熊戰火,百萬人流離,千萬人不知前路,還有更難測的災厄握在你手中,不知何時而起,你怎麼就不能忍!?」
她越說越激動,話題也驟然擴展。
「不管什麼韃子不韃子,辮子不辮子,草民只求度日。若是問天下黎民,平生最大一願是什麼?他們會說是趕跑韃子,剪掉辮子!?不!他們就求得衣食,可安居,無刀兵,避災厄。皇上……康熙治政五十多年,這後三十年已是天下安靖,你為何又要與我叔爺造反!?」
見李肆偏頭皺眉地看著自己,段雨悠起身立定,挺胸昂首。
「你會說這是小女子之見,可你別忘了,天底下有一半人都是小女子!另一半的大男人,也全都是小女子的父親、丈夫和兒子!」
段雨悠這一通氣剛撒出去,正有些後怕,見李肆眉頭皺得更緊,心中霍然一動,這未嘗不是讓他厭惡自己,進而主動推了這門親事的大好機會。
「我看那白衣山人說得沒錯,你啊,跟我叔爺一道,都被錢迷了眼,以為那上面真有什麼天道。為了什麼天道,人心都可盡皆不管,而華夏億民,不過是那虛無縹緲大事業的鋪路石,命運該定的犧牲!」
自覺已經刺到了李肆心底深處,卻又不至于讓他理智盡失,段雨悠閉嘴直視李肆,示意自己絕不屈服,又刻意放開壓制,讓自己肩頭的微微哆嗦能落在李肆眼中,以此強調自己本是弱者。
說到那「白衣山人」的時候,李肆眼中還閃起了一絲怒氣,可接著他卻呵呵笑開了。
「別裝了,你什麼時候在乎過天下億民?書中自有胭脂香,書中自有潘安郎,對你來說,書都比自己性命重要,怎可能關心天下?」
段雨悠真想現在就回去錘自己叔爺和父親一頓,他們到底把自己多少私密都賣給了李肆啊。
「你……你也別裝了,你對那白衣山人,本就氣得要死,卻還要假裝大度,只能忍氣吞聲,你才是真正的偽君子!」
被揭了老底,段雨悠索性也罵開了。
「喲……你可就說錯了,對那黑心小人,我自有處置,別忘了,我李肆不是活菩薩,而是李惡霸。」
李肆嘴里嘖嘖有聲,朝段雨悠搖著手指。
「那你剛才對那人說……」
段雨悠不解,剛才那被打了二十大板的,該就是越秀時報的主筆雷震子,這次「白衣山人案」的罪魁禍首之一,李肆剛才很明白地說,不會殺,甚至不會抓那白衣山人。
「雷襄受了他牽連,都被我打了二十大板,你覺得他會被打多少板?」
李肆搖頭,這姑娘是伶俐,就是不怎麼懂……
「可你……不會打在明處!?」
段雨悠眨巴眨巴眼楮,出口的話讓李肆眼角一跳。
「暗中處置了,讓想跳出來借題發揮的人抓不到把柄。明面上只處置主事人雷震子,顯出你雖不追言責,卻也不會任人唾罵的作派,這等皮里陽秋的手,翻開史書,滿篇皆是。」
之前在外偷听了半截,段雨悠自是心中有數。
「雖未中,卻不遠矣……」
李肆點頭贊許,這姑娘還真從書里讀出了名堂。
「你看,我們還是有共同語言的,你我之事,你也別急,咱們慢慢來。」
听到了這話,段雨悠長出了一口氣,不鼓足心力,本事盡出,還真沒辦讓李肆對自己另眼相看。
「自九秀去主持通事館後,我身邊就沒誰能在文書之事上幫我,雅秀那小丫頭……太怕我了,再在我身邊待著,怕她遲早要得一天三暈,你來試試吧。」
李肆像是征詢,語氣卻不容拒絕,段雨悠無奈地低嘆,她能說不麼?
「也罷,我就看看,你的這個國,到底是不是那白衣山人所罵的商賈之國。」
段雨悠這麼想著。
「听起來你挺贊同那白衣山人所說的話,那你就跟著我看看,在他背後,到底還藏著什麼妖魔鬼怪。」
李肆卻是這麼對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