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六卷 第四百一十章 戰長沙,老天爺,別下雨了好麼

作者 ︰

第四百一十章戰長沙,老天爺,別下雨了好麼

七月二十,細雨依舊。訥爾蘇的副帥,正黃旗都統,宗室巴賽戰死。

巴賽至前線督戰,正遇上鷹揚軍左右營合力突擊西安荊州駐防旗營的防線。原本他能從容而退,要命的是他剛處置了幾個假裝受傷,縮在後方的旗人兵頭。掛起的人頭還滴著血,「誰敢再退,這就是下場」的呼喊還沒消散,英華軍就突入了陣地。

後面的事情就說不一了,清廷日後的《大清國史》、《長沙英烈傳》等官史里,都說巴賽臨陣不退,揮刀勇戰,九進十出。如燕人張翼德,殺得賊軍落花流水,卻不料中了賊軍暗箭,戰歿于陣。而且也是尸身不倒,賊軍膜拜,之後焚尸燒出三十斤箭頭雲雲。

流傳于北京城的小道消息是,巴賽本想退,卻被西安荊州的旗人扯住。鬧了好半天,英華軍已攻到百步之內,身影清晰可見。巴賽的家人和戈什哈急得不行,揮刀就砍,激反了那幫旗人,巴賽實際死在一個佐領的手里,然後那佐領投了英華軍。

可英華這邊的記載卻只是淡淡一筆,鷹揚軍左營甲翼四哨突入敵陣,殲滅一股百人左右的清兵,然後在死尸堆里發現了一個衣著華麗,官帽上有雙眼花翎的清將,後來才辨認出是巴賽。

巴賽的死反而讓訥爾蘇、巴渾岱和諾爾布三個將軍松了口氣,甚至康熙本人在傷憫之外也生起淡淡欣慰。之前立下的連坐和拔隊斬等嚴令,已經將軍心壓到了崩潰邊緣,隱有反亂之語傳出。現在好了,一個副帥,正黃旗都統,還是宗室,都為國捐軀了,爾等軍將和兵丁還有何話說?

當然,高級軍將有了教訓,絕不再上第一線,就直接去壓各營統領,再由他們層層壓下去。

喊殺聲越來越近,鐵爐寺外,明黃華蓋下,康熙眺望南方,雖然只是一片雨霧,但他仿佛看到了千萬人正在狹窄的溝塹里殊死搏斗,血水雨水混作一處,刀劍斬裂甲冑,切割皮肉,將一條條生靈送入冥間。

冥間……自己去那處所在的日子,也該是不遠了吧。

這般感慨讓康熙打了個寒噤,覺得那廝殺聲分外滲人,正要甩袖回帳,卻有馬爾賽求見。

馬爾賽臉色灰敗地道︰「西安荊州滿漢旗人傷亡殆盡,現禁旅驍騎步兵也已接戰,但還是擋不住賊軍。賊軍人人披甲,戰技嫻熟,勇猛異常!兼之越壕器械齊備,趟溝塹如履平地。即便是我禁旅旗營和陝甘綠營,聚起豪勇之輩,也不過勉強與同等之數的賊軍相持……」

他羅哩羅嗦一大堆,康熙心中既惱他肯定是要說什麼移駕,同時也在暗自心驚。

「賊軍先登險些破了訥爾蘇的大帳,皇上,那里離此只有七八里地,一旦戰局有變,皇上可是退之不及!」

馬爾賽就在雨中跪下,腦門噗哧噗哧拍著泥濘。

「求皇上移駕!皇上龍體即是國體,怎可與賊子在此相持!?」

果然,馬爾賽高聲叫著。看著這個昔日擎天一將圖海的孫子,康熙搖頭不已,這馬爾賽,怕是滿腦子就想著自己的安危吧。

正要訓斥這個膽小的家伙,大批臣子涌來,同求康熙移駕。賊軍已破了訥爾蘇防線,正沿湘江東岸兜擊而來,離鐵爐寺不過十里遠,若是在晴天,都能看到賊軍旗幟。

自鐵爐寺所在的矮矮筆架山向南看去,山下是寬闊鹽堿地,東面旌旗招搖,那是諾爾布大營。諾爾布手下能戰的只有內務府驍騎營和禁旅前鋒營,以及一些殘余綠營,兵力不過兩萬出頭。幸虧東北面撈刀河北岸是高坡,賊軍在那里只是牽制性的佯攻。

正面是巴渾岱大營,手里還握著西安荊州駐防旗營和禁旅驍騎營,以及部分能戰的直隸綠營。這是賊軍主要攻擊方向,巴渾岱原有四萬之眾,可到現在已不足兩萬。

東面臨江陣地是訥爾蘇大營,領著禁旅驍騎營的步兵和陝甘綠營頂在前方,只有一萬五六千人,因此被成了今日賊軍突破的重點,瓖藍旗副都統楊都正帶固原提標四千往援。兵丁們聚成長龍,自山側向賊軍突**急奔而去,紛雜服色混在一起,自雨霧中看去,就如一條巨大爬蟲。

再看向更西處,湘江依稀可見,大片船影堵住了江面,船上還有湖北襄陽鎮的綠營防著賊軍自水路側擊。

朦朦雨霧遮蔽了更遠處的景象,康熙無比煩躁。他萬萬沒有想到,賊軍在雨中肉搏,竟也是如此勇猛。本以為靠著溝塹和七八萬步兵,足以抵擋賊軍好幾天,那時援軍源源不斷,賊軍怎麼也難堅持。可這不過是第三天,賊軍居然就快打穿了防線。

這該死的雨……

康熙暗自咒罵著,就因為這雨,他的百多門大將軍炮,陝甘一萬馬隊,禁旅驍騎營一萬馬隊,還有陝甘督標火器營,京旗內外火器營和新編漢軍火器營這三支總兵力也有兩萬的火器營,根本無出戰。

三天,他的十四萬大軍,就只剩下了十萬,雖然損失的大多是綠營,並不心疼,可再拼下去,就真的是拼老本了。而且雨不停的話,他的馬隊和火器營就只是樣子貨,除非讓這四萬後備下馬丟槍,也去打肉搏戰。

這時候康熙無比渴盼這雨能停下來,雖然賊軍又再能用槍炮,可自己這四萬人也能出擊,特別是馬隊,他刻意將鑾駕放在鐵爐寺,就因為正南面是大片荒原,便于馬隊機動。而現在,馬隊跟火器營都只能縮在筆架山兩側坐看。

對了,長沙城……

康熙逼不得已,將算盤打到了長沙守軍身上。

「命鄂倫岱率軍回援,直擊賊軍月復背,長沙城,不要了!」

隨著這一道諭令自鄉間傳入長沙,鄂倫岱和葉九思吐出一口長氣,幾乎軟癱在地上。長沙守軍在天心閣前已經鋪了厚厚一層尸體,戰死者不下兩三千人,卻沒能攻進去一步。

將城門條石搬開,三萬長沙守軍出北門,計劃兜擊正北方的鷹揚軍後路,卻被退到後方休整的青浦營迎頭推過來一道刺刀叢林。出城的湖南綠營本就心志渙散,加之來不及整隊,被殺得一片大亂。鄂倫岱和葉九思見勢不妙,折返回城,帶著心月復親衛和一千多旗兵登船北歸,將湖南綠營甩在了身後。

「鄂倫岱,革去領侍衛內大臣和將軍兩職,發巴渾岱大營效力!」

「葉九思,斬!」

康熙見到這兩個只帶回一千多兵的混蛋,氣得渾身哆嗦,他這里跟賊軍血戰,三天丟三萬多人。這兩個家伙丟三萬人,竟然只花了半天夫!

葉九思的頭顱高高掛起,有如祭品一般,承載著康熙虔誠的禱告。老天爺,別下雨了好麼!?

事與願違,雨更大了,可結果也遂了康熙之願,如此暴雨,還真是沒辦再戰了。

「今天又死傷了兩千人,不少哨目都空了一半……」

範晉捂臉嘆氣,他是作軍心工作的,官兵就如學生。之前還對李肆說什麼別在意死傷,可巡視時看著空了不少的營帳,最心痛的是他。

「從四月到現在,我們在長沙已經傷亡七千人,這真是個流血之地。」

李肆心情也很沉重,這雨繼續肆虐,戰局陷入膠著,是他最不願看到的。現在手頭兵力,經過教導營補充後,也只有三萬出頭,而康熙手里也該只有十萬,大家似乎是在等比例放血。

不過長沙戰場的變化,終究還是他李肆在向勝利靠近。康熙已經放棄了長沙,長沙三四萬清兵也基本覆滅。除了馬隊和火器營,當面防線上的清軍也已經膽破,再不堪一戰。

再過四五天,又將有幾萬清兵趕到,而羽林軍也將殺到,那時的戰局,將更如絞肉機一般,如果還是雨天,那可就真麻煩了。

李肆來到大帳口,听著瓢潑似的雨聲,心道老天爺,別下雨了好麼。

幾乎在同時,長沙西北,洞庭湖畔,賈昊等羽林軍將領站在益陽縣城門樓上,雨水嘩嘩刷著雨披,都是幽幽長嘆。

康熙到達岳州後,就下令征剿了所有船只,羽林軍拼命搜刮,也只找到一些小舢板。泛舟急襲淮陰乃至岳州的計劃落空,就只能轉向東南,加入到長沙戰場。

兜了這麼大一個圈,沒能牽動長沙大軍,同時為了行軍方便,所有軍屬十二斤炮都留在了遵義,常德也無力打下。羽林軍數千里轉戰,竟然就像是一趟遠足,讓所有官兵都郁悶不已。

的確是一場遠足,羽林軍兜了數千里,從廣西到貴州,穿四川進湖南,一路都無比輕松。有工商署和後勤署聯合作業,先導一直在前聯絡補給,暢通道路。進了湘西,更有之前招募的苗人引導,銀子大把灑出去,信息通暢,也就比在廣東越野拉練苦那麼一點。

可他們是羽林軍啊,長沙大戰,都沒起什麼作用,自然焦躁無比。接到李肆東進淮陰,再向南搗康熙大軍後路的命令後,他們日夜兼程,終于在益陽聚起全軍。卻沒想到,益陽也是大雨,行軍份外艱辛,等殺到長沙,說不定仗都打完了。

「老天爺,別下雨了好麼……」

賈昊當然沒有置疑李肆的決策,羽林軍至少達成了一項任務,那就是牽制了荊州和常德方面的清軍,這兩處清軍匯聚了三四萬人,踞城固守。若是羽林軍沒走這條路線,這股清軍估計要向南直下,去攻永州衡州一線,那時候衡州的情形,就不會如面對江西清軍那般輕巧了。

可作為英華軍最強一軍,他們終究沒有重創清軍,還將後方剛打下來的遵義置于胤禎大軍的威脅之下。這不由讓人想到之前羽林剛出廣西,就被梧州死死擋住的憋悶情形。

羽林軍現在可是支兩萬之眾的大軍,當然,包括沿途參加進來的各族少民。賈昊覺得,盤石玉都可以將連瑤營單獨擴充為一軍了。羅羅、苗瑤、僮侗,五花八門,十數族,六七千人,自然包括從貴州大定府一直跟過來的納王隴芝蘭。

「明天……天……會晴……」

想女王,女王到。已經會說一些漢話的隴芝蘭連比劃帶說,作出了預言,賈昊等人都不以為然,你是女王,又不是女巫……

「雨神……告訴我了。」

隴芝蘭跳舞似的揮著手臂。

「地母……還說,是要迎接……龍樹神……下凡……」

她的眼瞳格外清澈,似乎其中另有一個世界,這話也是玄乎無比。

「龍樹神,要造一個新世界。」

隴芝蘭邊說邊點頭,語氣不容置疑。

第二天清晨,所有人都笑了,雨停了!真的停了!

「腳下急趕,一定要踹上康熙的!」

賈昊的呼喝聲回蕩在益陽城中。

「擦槍擦炮,該干回老本行了!」

李肆則是一臉凶惡,他心中正在怒罵老天,你這是玩我們呢。早知道只下三天,又何必跟清軍這般拼命。不過話又說回來,三百年後,天氣預報都沒個準,這時候能指望誰來夜觀天象?

「火藥濕了!?」

鐵爐寺,康熙的笑容卻凝結在臉上。

雨是停了,可連綿幾天的雨水,清軍的火藥粉滿是濕氣,根本不能用,必須得曬。

李肆能給他時間曬麼,做夢呢……

康熙鐵青著臉,正想招呼下旨將掌管軍需的提調經辦全都砍頭,一個中年四品官站了出來,說他保管的幾千斤藥粉事前全用三層油紙分裝小包,油布再裹大包,外罩絕火木箱,馬上就能用,喜得康熙撫背大贊,夸他做事細致。

「奴才內務府員外郎鄂爾泰,為主子辦事,自當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松懈。」

問到姓名,此人恭敬卻無諂色地答道。

「鄂爾泰,還是侍衛出身?好!好!升瓖藍旗參領,南書房行走,與朕一同,觀敵敗于朕雷鳴鐵蹄之下!」

賊軍想必火藥也是濕的,上天終究還是站在他康熙這一邊。

康熙正滿心暢快地想著,轟隆隆如雷炮響自前方傳來,那熟悉的硝煙之牆又漸漸升起,似乎遮蔽了陽光,讓康熙的面頰再無半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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