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華陸軍的紅,跟不列顛陸軍的紅不太一樣,不列顛人的紅太亮,帶著一絲燥氣,而英華陸軍的紅,比「正紅」稍暗一些,感覺更濃稠,有一絲不列顛人那紅稍稍洗敗了的感覺。
所以不管是遠處那些遺體的紅斑,還是在左右兩側火炮的掩護下,踏著浮橋搶上對岸的紅潮,都沒能讓克林頓少校產生置身其中的代入感,他依舊懷著一股超月兌的驕傲,冷靜地俯視著眼前這場戰斗。
夏洛爾-克林頓有三重身份,不列顛陸軍少校,東印度公司屬員,英華陸軍崖山訓練營總教官。他是不列顛東印度公司駐廣州特派員波普爾船長推薦來的,在不列顛名將馬爾伯勒公爵麾下經歷過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打過奧德納爾德和馬爾普拉凱兩場會戰,在東印度公司訓練過土邦軍隊,是一位資歷很深,完美體現了克倫威爾時代模範陸軍成就的基層指揮官。
但李肆之所以留用了他,卻跟這些經歷無關,波普爾推薦的另外兩位軍官也有厚厚簡歷,完全是克林頓這個姓氏讓李肆對他有了興趣。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英將克林頓,李肆那個時代褲子拉鏈崩掉的總統克林頓,說不定就是這位克林頓少校的後裔呢。
跟李肆不足為外人道的心理不同,克林頓少校的心理,幾乎每一個跟他有過接觸的英華陸軍將領,即便再遲鈍,都能有所感應。不必看他的目光仰角,只看下巴的高度就再清楚不過。
古老帝國的余孽,妄圖靠一己之力革新的鄉巴佬,不懂「現代戰爭」的中世紀可憐蟲,我克林頓大爺是來好好洗刷你們的讓你們明白「現代戰爭」是怎樣一項高深莫測的技術,乃至讓人心曠神怡,迷醉其中的藝術
克林頓少校剛到崖山訓練營時,一面抱著這樣的心態,一面守著自己將是這個新生國家軍事總教官的期待。
接著他就遭遇了雙重打擊,首先,他只負責將1500人的部隊教導為一支「徹底的歐羅巴陸軍」,而這支部隊的任務不是打仗,而是用來演習,讓其他英華陸軍熟悉歐羅巴軍隊的作戰方式。
其次,原本他揣足了一肚子力氣,準備將1500名或者桀驁不馴,或者膽怯懦弱的白痴、蠢貨、呆頭鵝,教和裝配成一架能可靠運轉的戰爭機器,這是不列顛乃至整個歐羅巴整訓部隊里最艱難,也最能體現訓練者水平的環節。結果他發現,所有關于服從性的訓練工作,他都不必作了。這1500名士兵令行禁止,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簡直就是所有軍官夢寐以求的「完美士兵」。
這些士兵甚至連火槍射擊訓練都可以省略了,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打過上百發實彈,這個數目是他在歐羅巴所訓新兵的五倍,是在印度所訓新兵的十倍。
他能體現自己價值的,就是修正這些士兵的隊列戰技,以及從頭搭建連隊到營一級的指揮和管理體系。
他埋首這兩項工作,在半年里,將崖山營訓練成了一支地道的不列顛陸軍,他甚至敢打保票,這支部隊如果拉到歐羅巴,跟任何國家同等數目的精銳陸軍對敵也不會落于下風。
可沒等到這支軍隊發揮教導作用,呂宋戰事就打響了。他幾次提交過呈請,要求率領這支部隊參戰,以自己錘煉出來的鐵拳,狠狠揍扁西班牙人。
他如願以償地參戰了,可惜只是以前線顧問的身份,單人到了呂宋。
只要能體現自身的價值,讓這幫「賽里斯人」(顯而易見,在東印度公司,這個稱呼是帶著貶義的,其中含著「剛出土的古董」、「以為自己是馬的驢子」等等無數含義)拜服在不列顛陸軍的「現代戰爭藝術」之下,即便期待總是打著折扣地兌現,克林頓少校也都忍了。
此刻他冷靜地注視著戰況,還在心中暗自念叨著卡珊德拉之咒。多半是會敗的,對面就是西班牙人,歐羅巴的西班牙。只有我們歐羅巴人,才能對付歐羅巴人,別看你們槍炮精良,可這種游戲,絕不是你們賽里斯人能玩得起的……
「浮橋不夠遠遠不夠不能就靠一條通道渡河」
「側翼呢?怎麼連側翼都不要,直接向前推進?」
「下一個連隊真是遲鈍,下一個連隊這時候才開始整隊?」他嘰嘰咕咕地念著,通譯卻像是被槍炮聲吸走了注意力,壓根沒听見。
大概是兩個連隊的敵軍拉著縱隊從左右兩翼靠近,岸邊的四斤炮開始發話,接著這兩個連隊變換為斜向橫陣,準備夾擊已過河的一哨百人左右的紅衣兵,而紅衣兵的後續一哨正在緊急渡河。
眼見那過河的百人中規中矩地列作寬八字陣型,分別應對兩側,克林頓少校的冷靜終于不翼而飛。
他握著拳頭,朝不遠處的江求道喊著︰「這不是表演難道接下來還要擺出S、H、I、T的花樣嗎?」。
克林頓終于代入到那片紅色中,手指前方,急速下達了命令讓那個連隊收縮成密集橫陣,邊打邊撤,再讓後面一個連隊緊急展開別指望岸邊的炮了它們不可能準到正好掃中斜向陣型的中心」
喊了半天,通譯卻沒說話,克林頓少校幾乎快氣瘋了,一把擰住通譯,這時江求道才開口,由通譯轉達了他的話克林頓少校,您的任務是告訴我西班牙人會怎麼做,而不是給我下命令。」
這句話如一柄鐵錘,砸得克林頓少校兩眼發暈,原來他是要這麼「顧問」。
他不甘罷休地道︰「我的命令才是最佳應對,我們跟西班牙人在歐羅巴打了無數年……」
江求道卻說︰「這是我們的戰爭,正因為是我們跟西班牙人第一次正式交手,所以必須由我們自己來決定怎麼打。」
克林頓咬牙道︰「即便是失敗?」江求道點頭︰「沒錯,即便是失敗,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克林頓兩眼翻白︰「啊啊——賽里斯人」
西班牙的兩個連隊已經從兩翼夾住了那一哨英華士兵,雖然兩側有四斤炮掩護,可對方是斜向列陣,被彈面極窄,即便被掃中了首尾,也只去一兩個身影。盡管打中陣勢中心能傷到一大片,可百來丈外,那概率實在是太小了。
西班牙人的兩個連隊在炮火下沒有遭受什麼重創,逼近到了三十來丈遠,雙方排槍轟鳴,英華陸軍和西班牙陸軍的踫撞,就此拉開帷幕。
盡管之前有伏波軍一戰,但對江求道來說,那依舊是海戰的余波,跟陸軍無關。這第一仗,他依舊循著往日的判斷,沒有講求太多細節,只求前面一哨能頂住幾分鐘就好。
蓬蓬蓬……
噗噗噗……
西班牙人的排槍聲脆一些,英華的排槍聲悶一些,兩邊排槍幾乎同時轟鳴,硝煙剛剛升起,江求道的眼皮就急速眨動起來。
三十丈,不是二十丈的準確命中距離,更不是十丈的拼刺刀距離。可己方就僕倒了十多人,對方也只是同等數目。
最先渡河的這一哨自然是江求道營中的精銳,哨長在這道排槍之後,竟然也有了些微動搖。江求道心口直往下沉,他很理解那個哨長的動搖。這是以前對戰所從未經歷過的狀況。他所率的呂宋派遣軍第二營,可是羽林軍和鷹揚軍的老兵匯聚而成,歷來都慣于以寡敵眾,對著兩倍于己的西班牙人,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眼下這一道排槍,就出現如此大的傷亡,反差太大,那個哨長呆住了。
好在老兵很多,目長們按照作戰條令,催促著部下急速上彈,可此時的裝彈速度,就遠非往日面對清軍,面對土著時那般從容了。
第二道排槍又是幾乎同時鳴響,那一哨人再僕倒十來人,隊形頓時稀疏了。而西班牙人僕倒的數目要少了一些,從隊形上看,根本就沒什麼影響。
克林頓漲紅著臉咒罵道︰「你不懂基本的算數嗎?竟然以為自己能正面以一敵二?最多再有三輪排射,你的那個連隊就要徹底完蛋」
江求道拍了拍發麻的臉頰,呼出一口氣︰「還好……終極不是妖魔鬼怪。」
嘴上雖然撐著,心中卻也發了急,第二哨人,連帶三門小炮,剛剛跨過浮橋,離第一哨還有二三十丈,第一哨的勇士們,還必須再頂至少兩輪排射。
歐羅巴的陸軍,果然不是韃子兵,能夠跟咱們以一換一,還是自家的精銳,這仗打起來,可有些吃力了……
江求道終于有了覺悟,大致感受到了早前鄭永和馮一定說起西班牙人的味道,很硬,不注意可是要崩牙的。
當第二哨人趕到時,又是兩輪排槍對射而過,可第一哨紅衣兵卻已無力組織起排射,只能零星還擊。克林頓都不由自主地閉了閉眼,為這個英勇無畏的連隊默哀。同時為添油而上,也避免不了前者命運的第二哨士兵可惜。
……
接著有奇異的聲響扯開了克林頓的眼皮,當他睜眼時,已看到一片焰火在西班牙人的隊列中炸開。
「」
克林頓咒罵著,他沒看到擲彈兵啊,西班牙在殖民地很少有擲彈兵,而英華陸軍,可沒什麼身高體壯的大漢能當擲彈兵。
三發開花彈轟亂了西班牙人一側連隊的節奏,第二哨在飛天炮一側展開,一頓排槍,連槍帶炮,頓時讓這個連隊遭受重擊,一下就僕倒二十來人,形勢驟然被拉回到英華一方。
第三哨第四哨繼續渡河,連帶四斤炮也轉移陣地,準備過河。西班牙人的大隊人馬也漸漸逼了上來,雙方的前哨戰淺嘗即止。兩個西班牙連隊丟下六七十死傷者退下,而英華軍第一哨則已損傷了五十多人。
過河之後,看到那怪模怪樣的飛天炮,克林頓不得不承認,英華陸軍在火炮上的造詣,已讓戰斗模式有了極大改變。
面對已完全伸展開的一千多西班牙人,再看看陸續過河,也已經伸展出七八百人陣線的英華陸軍,克林頓少校深吸一口氣,對江求道說西班牙人會怎麼動,我閉上眼楮都知道,你仔細听……」
江求道固執的驕傲,忽然讓克林頓少校意識到,這是個初出茅廬,正在試刀的獵手,他不懼傷痛,要品嘗出刀鋒到底有多銳利。這種事情,自己身為外人,確實不能越俎代庖。
炮聲隆隆,紅衣士兵們邁著沉穩的步伐,向前迎上敵軍,克林頓少校一邊預估敵軍動態,一邊感慨道,賽里斯人的驕傲,還真是來得深沉含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