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紫非挑起劍眉,臉上的表情雖然還表現得很自然,但他很敏感的覺得她話語中藏著不對勁。
是避重就輕的撒謊嗎?
他也不是不能允許,每個人都有不想說的秘密。
越紫非也不問了。
火堆給這三面皆空的民居帶來一絲暖意,听著柴火劈哩啪啦的作響,和著慢慢安靜下來的雪聲,他又開口了。
他第一次覺得此生,他的話沒有這麼不值錢過。
「這是哪里?」
「仙女郡城內的貧民區。」很不淑女的打了個大哈欠,也不覺得這樣的舉動在一個金玉瓖成的少年眼中有什麼不好,接著她起身走進另外一問耳房,來回幾次,抱了好幾堆麥稈子,弄成一個窩的形狀,看似準備就寢了。
「你沒有合法通關文牒,官兵怎麼肯放你進城?」
「跟著乞丐走,多得是門路、狗洞可以鑽。」他嚇唬人的眼神,孤高微揚的下巴,透著幾分陰泠的笑容,對她,好像已經不怎麼起得了作用了。
越紫非嗆到了,搖去腦子里自己怎麼被弄進城的慘狀。
慢著!
「到仙女城起碼有五十里的路,而且這種漫天飛雪的天氣……」
白雪茫茫,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背著身材比她大許多的另一個孩子在雪地里走了五十多里路。
他的臉籠罩一股奇異神色,閉上眼,深深吐吶。
無法想象。
心,重重被憾動了。
「睡吧、睡吧,沒事的話睡覺最好,睡飽飽,你的身體比較容易好。」麥稈子扎人得很,不過絕對比奴人監牢里的待遇好多了。
「我睡的這個木板是什麼?」他問了最不相干的。
「我拆了門板。」她說得理所當然。
「妳赤手空拳?」
她做的事情已經超過他所能想象的。
「哦,這個喔,我拿了你靴子里的小刀。」
難怪她方才在削紅薯的時候,那把匕首看起來好生眼熟。
「過來一起睡吧。」
她評估。
要計較什麼男女大防嗎?他是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她自己呢,現在是個全身上下沒一個地方有看頭的豆芽菜,真要防,也得等以後以她長得標致可人再說。
「別讓我動手去拖你。」
「知道了、知道了。」
小小的一片門板能有多大,兩人背對背,這種天氣,的確比一個人睡要暖和多了,夜幕沉沉,她把自己縮成一小團,盡量不要去踫觸到他,也許是太累了,她很快就睡著了,均勻的呼吸,柔軟的身軀,不自覺的,他和她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時間緩緩流逝,雪打在外面的梧桐樹上,聲音清脆,有風穿過荒蕪的小院子,帶著潮濕和泥土的味道吹了進來。
越紫非的眼,清醒的看著屋梁,伸手把蓋著的破掛子移到繁德兒小小的身軀上。
屋外,冷月浸染,朦朧如銀。
這里沒有漏夜的更鼓。
但是外面稍有動靜,繁德兒立刻驚醒。
她閉上眼楮,傾耳听著,來人的腳步很輕,落地沉穩,一听顯然都是高手。
一個、兩個、三個……二十八個。
她只听出二十八個人的腳步聲。
緩緩睜開秀麗的眼,手握住小腿上的七首。
有個人從頹坦的窗口跳進了里面。
繁德兒眼中殺氣閃過。
換作常人,必然不會發現,但是繁德兒是什麼人,她的身體雖然破爛,長年經過訓練的本能卻根深蒂固的種植在她的靈魂里。
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跳進來的人單膝跪地,呼吸平穩,手扠腰間劍鞘上,眼楮掠過側睡一旁的繁德兒後,壓低聲音開口——
「浮屠來遲,請少爺賜罪。」
「回去後自己領十棍,罰捧半個月。」交睫閉眼的越紫非神情淡定,像是早就知道他會來。
「謝少爺。」
「這里沒你的事,你走吧。」越紫非說話很小心,他並不想吵醒繁德兒。
「少爺如今的身體,屬下認為還是回別院休養對病情比較有幫助。」他不以為這破落的地方是好的休息場所。
「別院修繕好了?」閑置多年的別業,因為他下鄉,幾個月前命匠人拆了重建。
「是,工匠們日夜趕工,已經竣工。」
「找幾個清白人家的孩子放著,然後把那些老人都淘汰了。」
「動作太大,本家那邊的人會不會起疑?」浮屠深知自己主子的處境就像走在一條危險的鋼索上,稍微不注意,就會墜入深淵。
「我『大難不死』,處處疑心,杯弓蛇影,大怒之下,換掉那些明著是看顧房門的下人,暗著卻是各路人馬派來潛伏的耳目,這叫人之常情。」
那些線人原來擺著也無傷大雅,現在他看了礙眼,不想留了。
「是……那您的身體?」
「我自有打算。」
「是因為這個小女孩嗎?要不要屬下……」他一指比劃過脖子,然後一抹,表示要了結她的性命。
「別動她,她是我的恩人,要是沒有她,這會兒你只能去冰湖底,撈我的尸首了。」
那叫浮屠的親衛頭子惶恐的低頭了。
繁德兒彎唇笑了笑。
這樣涼薄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已經不容易。
雖然敵友難分,不過眼前沒有威脅,她微微放松,眼皮又圓了回去。
她不再听兩人低聲談了什麼,這次,真的睡著了。
翌日,她精神舒爽的醒來,見屋外大雪已停,她穿衣東發著破靴,出門到小小的天井里試著從水井中打盆水,慶幸的是水井的水沒有結冰,吱吱叫著的把臉洗
了,才含了口水要漱口,她就突地大叫,「啊啊啊……」
暸亮的驚聲尖叫響徹四方,樹枝上厚重的積雪竟然被震得噗噗掉了一地。
「你唱戲吊嗓子嗎?」里面的人被她驚醒,口氣不善。
「是啊。」她總不能承認自己白痴的用冷水洗臉漱口,差點被凍成冰棍子。
里面的人無言了。
她甩甩手,在屋檐下,背著手跟了幾步,表情若有所思,甚至帶著幾分無可奈何,只听見她嘴里瞄咕著,「昨夜明明病情傷勢都好多了啊?怎麼一早起來又反復了?也難怪了,畢竟是在家
嬌養著的少爺,都怪這鳥不生蛋的鬼地方,要熱水沒熱水,要吃食沒吃食,要是這時候能有幾顆剛從雞窩里掏出來的蛋,烤肉夾著燒餅吃,再多個湯包,幾件保暖的衣料毛毯什麼的……欸,
發熱的人最容易口渴了,我是想打了水來喂他喝,可這冰水一下肚,會不會反而讓他凍著,把腦子燒壞了啊?」
這時某個躲起來蹲在壁角听話的人心頭凜了那麼一凜。
「啊,我想到了,要是有食鹽更好,可以做淡鹽水給他補充水分和電解質,不過,鹽這東西可不是誰家都吃得起的啊。」
撂下這些沒頭沒尾的話,繁德兒溫吞吞的轉回屋里去。
「妳嗓子吊完了?」早在她從他身邊起身的時候就已經睜眼的越三少側躺著涼涼的問道。
她的臉洗過了,頭發梳齊了,干淨的臉蛋,一雙眼楮看起來更加明亮有神。
「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她心情好,不跟他計較。
「醒都醒了,過來伺候我吧。」他擺出大老爺的姿態。
「說請。」
「你這個……」他被她三言兩語弄得要噴火了。
「請人家為你做事,基本的禮貌一定要有。」
「別以為你救了我,就擺架子!」
「不說拉倒。」她簡單扼要。
「我背痛得要命,你給我快點過來……請。」停頓了幾個呼吸的片刻,他氣得快吐血升天了。
「早這樣說不就好了。」拿起所需事物,她走了過去。
不同于說話的態度,繁德兒換藥的動作細致輕柔,端詳紗布下的傷口顏色,再用沾了水的巾子抹去皮膚周遭的藥痕,最後重新上藥,包扎。
越紫非偏過頭來,她一只小手恰恰貼上他的額。
「看起來燒是退了點。」
越紫非還未能感受到她肌膚的觸感,她已經把手縮了回去,起身,準備去倒污水。
這時,有異物破空越過土牆落入天井,那聲響傳入繁德兒靈敏的耳。
她不動聲色的出去了。
她不動聲色的走出去,越紫非也不動聲色的瞅著她出去又進來。
她手里摟著、抱著一堆比她眉毛還要高的用品。
西域自駱駝絨制成的厚艷毯,真絲被禱,珍貴的補品,每樣東西看起來都價值連城。
她螞蟻般勤勞的搬了幾趟才算完結。
不錯,就連她要的鹽也有一小鞭呢。
「有求必應的阿拉丁神燈真好用。」她笑得眉目彎彎,手酸也沒有喊一下,像撿到銀子那麼開心。
「神燈是什麼意思?」他看似不為所動,眉毛都沒有多挑一下。
「嘻,有求必應咩。」花費短短時間就能張羅出這麼多奢華、最頂級的生活用品,這位少爺的來歷真是不容小覷。
越紫非不知道該笑、該生氣,還是要把浮屠叫來罵一頓。
只是,她把越府的親衛當做那什麼阿拉丁神燈許願,這小女孩,小腦袋里到底裝了多少有趣的東西?
明明是才幾歲大的孩子啊,怎麼會有這些古怪的言詞和小小的幽默。
瞧著那縴瘦的小身子忙來忙去,不怎麼理會他,他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要問別人名字以前要先把自己的名字報上來吧。」黑白分明的眼楮睞了睞他,置若罔聞。
「我問你,妳就必須說。」
「因為你的身分地位比較高嗎?」明確的封建規則,森嚴的階級制度,了一百決生死的階級,這人權倒退幾千年的萬惡社會。
「沒錯!」
他還敢點頭!
「小九。」
本來只想商個幾杓子的鹽巴給他做淡鹽水的,可他的話令她改變主意,把一小鞭的鹽都倒進裝滿熱水的銅壺里,我搖我搖我搖搖搖,繁德兒自制泡沫紅茶上桌了。
越紫非看著眼前的小女孩,小九?想隨便搪塞他?
「姓什麼?」他開始追根究底,不依不饒。
「你管不著!」
「你要相信,我一定管得著你的。」
「不知道,我一醒過來就這樣子了,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沒人告訴我應該姓什麼,是誰家的孩子。」
看著一邊問她話,一邊好整以暇的伸了個懶腰,拿起毛絨絨的雪狸皮鋪蓋在門板上,舒服的躺下的越紫非,剎那間,有什麼急速閃過她的腦海。
啊!懊死的男人!
她陡然醒悟,這男人的身體應該沒事了。
她被耍了!
繁德兒壓抑著滿腔怒意,把已經被她加料變成濃鹽水的破碗公端到越紫非面前,「喝了它。」
「這是什麼?」
「對身體很有幫助的『淡』鹽水。」她加重那個淡字,笑得像月復黑的小狐狸。
「既然你沒姓沒名,不如跟我姓吧?」
她瞪著絲毫沒有接過碗公意思的越紫非,考慮著要不要朝他的鼻子重重踹上一腳。
「把水喝了再說。」唔,她是很想讓他知道自己的鞋子穿幾號,但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
既然他都沒事了,就表示她也沒有繼續留下來的必要。
這恩,算是報完了。
越紫非接過她一直端著的碗公,咕嚕咕嚕的喝了兩大口,然後一口氣全部噴了出來……
「你想謀財害命!」
咸死人不償命的鹽水,她是故意的。
「你瞧我這手笨的,咸淡拿捏得不好,人有失手,馬有失蹄,您呢,大人有大量,不會與我計較這種小事……吧?」
她眉目靈動,看不出一絲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