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過去,天青又局促了。
不過,繁德兒的聲音很快讓他清醒。
「你怪她做什麼,是我一進門就喊渴,她不給我茶,能給什麼?」
一家之主揮揮手讓小丫頭進去,免得惡魔女管家婆哆嗦個沒完,把青春拿來听她發牢騷,那多劃不來。
她隨手把如煙拿來的女乃酪直接送到天青手上。
「先吃點這個填肚子吧,如煙,你讓人把早膳直接關到正廳來,也要準備天青的分。」
「小姐,這不成。」準備天青的分絕對沒問題,可是在正廳吃飯,這是哪門子規矩?
「我懶得動了,你行行好吧。」她雙手合十。
「都怪浮屠,什麼河西走廊的戰馬非要他去挑不可,那什麼走廊可是遠在天邊,他一不在,猴子就作怪了。」如煙抱怨。
浮屠坐鎮家里頭的時候,起碼猴子還懼他幾分,他這一出遠門,猴子的分寸高低都沒了。
「猴子大王我肚子餓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我不希罕,來點什麼好吃的吧。」她誕著笑,跳起來就想去拉著如煙的胳膊撒嬌。
浮屠不是去玩,是去管她在河西走廊的大草原上擁有的上萬匹戰馬。
會派浮屠去,是河西走廊那上萬匹的戰馬天青管不來,而且他在大鯀的產業就已經夠他忙的了,把人都榨干了,可不是她所為。
浮屠曾是軍人,他懂馬,戰馬和普通的馬匹最大不同就在于,普通的馬匹中一百只里也不見得能挑出一匹能上戰場的好馬,如今有上萬匹,叫人瞠目結舌的數量,浮屠仍管得輕松愉快。
專業人才就要各司其職,這樣才能物盡其用……呃,不,是人盡其才嘛。
更何況這些年,她師傅不也管習慣了,不放他出去溜溜,他的心還會癢呢。
她這是孝敬師傅的男類法子。
略過天青在別處的產業不提,單單就馬匹數量,而且還保證每一匹都能隨軍遠征,繁德兒只擁有這一項,就簡直可以說富可敵國了。
「得得得了,別來賴我,我去弄就是了。」如煙暗自大嘆了一口氣。
這麼憊懶的主子真是長了眼楮沒看過,即便從來不做姑娘打扮,但骨子里好歹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兒家啊,這……這以後要怎麼嫁人啊?
繁德兒回來落坐,往嘴里丟了個小零嘴。
「欸,又讓你看笑話了。」嘿嘿。
「怎麼會是笑話,小的希望小姐永遠保持現在活潑動人的模樣,這是大家的幸福。」
「確定是幸福不是大家的惡夢?」她閑閑的吃小點。
「就算是惡夢,也會是這輩子作過最值得的一場夢。」他眼神真切熱烈,像有松枝的火把燒著。
「好吧,你這好听的話我收下說吧,我听著,有什麼事不能派信鴿、遣人送信,要這麼心急火僚的趕回來。」她不以為意的揮手,要天青言歸正傳。
天青放下舍不得吃的女乃酪,表情嚴肅了起來。
「要亂了。」
「要亂了?」
「嗯。」
「這幾年,這世道,還不夠亂嗎?」
戰爭,是大人物掌中棋耍戲,談笑間攻城略地,戰場卻是小人物面對的修羅場,戰火侵襲下,人事物剎那灰飛煙滅。
這些年,蓋世王朝宮方版本再怎麼說是歌舞升平,小老百姓的苦楚,明眼人都看在眼里。
皇帝好戰,連年對外用兵,國庫空虛。
國庫空空,世族撒手不管,皇帝不省心,老百姓就慘了,征稅的名目多不可數,加上澇旱一起來,百姓要平安沒平安、要吃食沒吃食,許多過不下去的百姓,帶著一家子離去,老人、小孩死在家里,或是不甘願的進山里,當了盜匪,起先劫劫財,糊口飯吃,後來野心膨脹了,財色人命都不放過,形成了一害。
苛政猛于虎。
「我們有良心會這麼想,那些門閥外戚,散居各地的藩王可不這麼想。」天青的生意很大,無論水上、陸上都有他的人,消息自然比所有的人都靈通。
「怎麼,以前只是地方上起來鬧一鬧,這次連藩王也想要分一杯羹了嗎?天青,消息正確嗎?」飯菜丫鬟們流水般的送了上來,她卻什麼胃口都沒有了。
「正確,以前藩王兵力不足,了不起就也浪費財力、物力往京城大動干戈的跑上一趟,成不了氣候,但是這次,王氏一族暗中出了力,小的看來,情況和以前有所不同。」這才是他擔心的地方。
打仗從來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兵力、財力、糧食、武器、人員、民仗,少一樣都不成。
有王氏出力,如虎添翼,這場亂,很有得瞧了。
蓋世王朝疆域遼闊,所有的勢力以玉、越、葛三大世族是龍頭。
而這三家各有各的勢力,繁德兒住在這里好些年,只听說他們斗得平分秋色,倒也沒听過誰把誰斗倒過。
這次,王氏出手,看起來是厭倦了目前的局勢了。
「會影響到我們的生意嗎?」繁德兒問。
「行會的生意遍布全國,哪里有戰爭都會受影響,差別在于影響的是點還是面的問題。」這些年的經歷讓天青已經是個見多識廣的商場梟雄,說出口的話頭頭是道。
她思索了下,「其他地區先按兵不動吧,至于會被戰火波及的地方,店鋪能歇的先歇著,不能歇的就算進呆帳里,人員部分,盡量減少損失到最低。」
「知道了,我馬上去辦。」
沒有太多停留,盡責的天青快馬加鞭回大鯀去了。
繁德兒在正廳坐了半天,讓丫鬟們把飯菜撤了,慢慢的走回遙水小宿。
八年,好長又好短的時間。
多年的歷練讓她明白,要在一個地方站穩,權力和力量的重要,但是她要是沒有像天青、浮屠這樣的得力下屬,沒有這些人,就像是沒有翅膀的鳥,是飛不起來的。
水閣上層層的青色紗帳隨風飄動,恍若蝴蝶翩翩飛舞,廊橋下的荷花開到一個極致,花香得招來取蜜的蜂和蝶。
她想起別院還有了處種滿大片大片荷花的地方。
踩上廊橋的腳轉了彎,穿過曲折的抄手游廊,一刻鐘後她來到了開闊的後院。
穿過月洞門,果不其然,塘里的荷花已經開得滿滿。
她就地坐下,月兌下鞋襪,兩腳泡入了荷花塘里。
她發出舒服的嘆息聲。
風沙沙吹過,輕柔的吹起她的衣袍。
一些久藏,難以開口的心事,因為這樣的寧靜,因為這樣的景致開了一個口子,糾纏的心思,一圈圈,像她腳下水面的漣漪一樣,散了開來。
這宅子真正的主子呢?都過了多少年了,還不想回家嗎?
這些年,他看那座山,還看不厭煩嗎?
然後她大刺刺的躺了下來,也不管兩腳還泡在水里面。
天空一如往常的清爽。
浮雲款款,淺淺相依。
「這天有什麼好看的?」
她看得痴了,突然有人出聲。
「我也不知道,就是好看。」她懶懶的、下意識的答……接著,怔了下,眼光從遠方挪回來,落在一件袍子下的腳上。
那腳穿著一雙雲履。
那履沾著不少黃泥,顯然,走了不少路,而且,看起來是用一種很迫切的方式在趕路。
她伸出拇指和食指去量那雙腳的長度,也不管這樣的動作合不合宜,看在別人眼里會是什麼樣子。
量完了,她忽然說︰「鞋子髒了,月兌下來洗一洗。」
那人也沒二話,不避諱的當著她的面月兌下鞋子只剩下白襪。
她起身,兩腳從荷塘里收了回來,赤著腳,拾起那雙鞋,便往遠處丟去。
這一丟,鞋子飛過和別院相通的水道,咚地一聲掉進了河里了。
嫉妒那雙鞋子可以陪著他去天涯海角,走千山萬水。
很可笑的心態對吧?
這叫嫉妒吧!
她的心狂跳,這舉動不屬于她設想了千百萬次兩人再見該有的情景里,她千想萬想,所有的想象里都沒有這一樣。
可那又怎樣?她就是想這麼做。
「想我了?」越紫非的聲音有幾分縹渺。
「你也想一起下水,清醒清醒嗎?」霍地轉過頭來,怒氣沖天。
可是就這一眼,一眼,像有千言萬語。
她忍不住心頭一顫,趕緊錯開目光。
「小九。」
這名字有多久沒有人喊過了?
那很久、很久不見的人,用他慣有的語調喊這個連她自己都遺忘了的名字。
她的心,酸澀了起來。
他一身煙青色長衫,未束的黑發張狂的漫天飛揚。
眉目深刻俊朗,看人時,如山潤水,泉,清冷卻難以忽視,那高貴的氣質,雍容的輪廓,風骨自生,比起以往更勝一籌。
以前的他似一把未出鞘的寶劍,如今的他,冷清氣質只多不少,就像隨時都可以破鋒而出的利劍。
「混……蛋……」她哽咽。
看似大片的滄桑歲月從他們之間穿梭過去,其實真正相處的只有一年,靜靜的走來,又靜靜的消失。
「果然不能離開太久,記性不好的人都把我名字給忘了。」伸出長臂把人摟進懷里,緊緊的,不放。
他眼神閃過千萬風景,青澀的少年時光,過往的歲月,然而,多年的風霜輾轉,八年過去。
被空虛多年來攏著的心,哪怕外面寒風凜測或是傾盆大雨,心里總有一塊是溫暖的。
她的一顰一笑,她講話的聲音,他從來沒有忘記。
那思念這般厚重。
繁德兒將額頭死死的靠在他胸膛,熟悉又帶陌生的味道飄蕩在鼻息之間,眼眶發酸,無力的閉上眼。
「這麼隆重的歡迎,害我都心虛了。」從他結實胸膛透出來的聲音撞擊著繁德兒的耳膜。「讓我好好看看你。」
她這才害羞的退開,但是因為他的靠近而紅了的耳根還是泄漏了少少的少女情懷,她局促的說︰「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就老樣子。」
離開那溫暖過頭的懷抱,突然有些不舍。
「是老樣子,我還以為可以看到一個娜多姿的大家閏秀,哪曉得都多少年了,你怎麼還是男裝打扮?」可就算著男裝,依舊看得出來她的改變,她的眼是一種純粹美麗的黑,有一種通透的美麗,五官輪廓拉長了,有了秀美的姿態,襯著縴細的手腳,像一株生氣鮮勃的花。
「我到處行走,穿女裝不好做事你也是知道的。」
越紫非拉拉她挽發的鍛帶。「好好的一個姑娘家,被我糟蹋了。」
他忽然覺得心酸,這孩子,承受了多少不該她承受的東西?還要繼續多久?
「我可是替自己攢嫁妝,誰理你啊!」
「哦,這些年,有看對眼的好人家了嗎?」越紫非拉著她的手一起坐下,坐下來陪她看著那片明明什麼都看不見的天。
「我每天穿成這樣,你覺得會有誰看得上?」
「那天下的男人都瞎了眼。」
「是啊……我說你回來怎麼沒叫人帶個口信?」
「我回來奔喪。」他的眼掠過一抹痛。
繁德兒錯愕。
難怪他的神情無論看起來多輕松,就是覺得勉強。
「我爺爺過世了。」
「怎麼……這麼突然……」她很難相信的低喃。
即使和那位老人家素未謀面,可是透過越紫非,也听了那位老人家不少事情,感覺跟他爺爺就像認識卻住在遠方的人那樣。
「那麼,你要回本家去嗎?」
「妳也知道我回不去的。」一個在族譜上被除了名的人,只是一個不相干的路人罷了。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你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情嗎?.」這問題放在她心底很多年,只是越紫非不說她也不問,不踫觸他不想提及的傷口,就像他從來也不問她不想說的事情一樣。
這是他們之間不說出口的體諒與尊重。
「這件事,以後你會知道的。」當然,如果可以,他並不希望爺爺的預測成真。
沒有人知道那預測讓他心驚膽戰了許多年,吃不好、睡不香,輾轉煎熬。
「我們替老人家擺個香案吧?」
越紫非驚訝的看她一眼,點了頭。
繁德兒溫柔的伸出的手,掩在他面頰上,讓忍著狂痛的他,無聲的把眼淚流進她掌心里。
她側然,心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