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時,我把小凝叫來,正色道,「今兒三少爺來過了。」小凝偷偷地看了我一眼,不敢說話。我盯著她,「他來要人。」
小凝趕緊跪下,渾身發抖,「大少女乃女乃,我……」
我把她扶起來,柔聲道,「你動心了麼?」
小凝咬了咬唇,「丫頭自知配不上。」
我苦笑道,「你愛他麼?不顧一切地愛上了?」
小凝望著我,一臉堅決,「丫頭不怕,即便粉身碎骨也無憾了。」
我握住她的手,喃喃道,「傻丫頭,秦殃的愛太沉重,會令你難堪。」
小凝搖頭道,「我甘願,甘願如此。」
我的眸子有些濕潤,「可你若去他那里,三太太定會折磨你。」
小凝望著我,突然笑了,變得說不出的柔韌,「為了他,我可以忍,我可以變得堅強,我可以反抗。」
我突然握緊她的手,恨聲道,「你可知忍耐的背後是什麼?你可知堅強的背後又是什麼?你可知反抗的背後……傻丫頭,別固執好麼?我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這條路並不好走,並不好過。你跟秦殃之間是沒有結果的。」
小凝搖頭,微笑道,「茉兒,你不常說感情這種東西是難以估計的麼,若我們什麼事情都先想結果,恐怕這世上就沒有後悔二字了。」
我垂下眼瞼,一臉黯然,「若三太太阻止你們呢?」
小凝柔聲道,「只要能與他在一起,我可以不要名分。」
我閉上眼,嘆道,「你這又何苦?倘若你沒有名分,將來的路更難走。」
小凝笑了笑,輕聲道,「其實我以前也不是這樣的。只是,自從見過你與大少爺的感情後,才突然明白,只要抓住了,我們又何必計較得太多?」
那一瞬,我呆呆地望著她,一陣百感交集。小凝,我們是那樣的相像。我們都是卑微而低賤的柔弱女子,可我們都是同一個人。面對愛情依舊倔強而瘋狂,不顧一切地飛蛾撲火。可最終,頭破血流,被焚燒成身份悲劇的灰燼後,又得到些什麼?無悔了麼?真的就不後悔了麼?
小凝痴痴地望著我,笑道,「茉兒,是你教會了我如何學會愛。只要愛上了,那就狠狠地愛一場,不顧一切地愛一場。」頓了頓又道,「我從出生開始就注定是一個卑微的丫頭,我沒有資格奢求一切,也沒有資格羨慕一切。財富,家世,名譽,美貌,什麼都不屬于我,就連我的性命也都不是我的。這是事實,我無法改變。可現在,我幸運地遇到了一份愛情,那是唯一屬于我的東西。茉兒,你要我如何舍得放手?如何舍得放棄唯一的東西?」
我怔怔地望著這張年輕的臉孔,內心激烈地掙扎,猶豫了。她說得不錯。我們的命運卑微而軟弱,像狗那樣卑賤地乞討著別人給予的施舍。沒有什麼是屬于我們自己的,哪怕是以前在蘇府里過著愜意安閑的生活,哪怕她們對我很好,哪怕蘇小姐從未輕看過我,可我終究是個丫頭。一無所有的丫頭而已。直到嫁入秦府,秦頌給了我自信。他讓我明白,丫頭也有尊嚴,丫頭也有奢望,丫頭也是人。我是幸運的,可小凝也會這般幸運麼?我不禁暗問自己,小凝,我該放手麼?該讓你去麼?前面的路荊刺坎坷,若你不再回頭……我該如何面對?但若我阻止,你會恨我麼?會麼?
小凝突然跪了下來,乞求道,「茉兒,求你答應罷,求你成全我們罷。我會記住你的,永遠記住你的。」
我咬了咬唇,揪心道,「可我怕,我怕那是一條不歸路,你明白麼?」
小凝怔怔地望著我,落淚了,「茉兒,你對我好我都記下了。可就算是條不歸路我也認了,我死而無憾,此生無憾了。」
我呆呆地望著她,溫柔地擦去她臉上的淚痕。突然抱住她,泣聲道,「不要讓我失望。若受了委屈,就給我說,別憋在心里。若實在受不了了,就回來罷,不要逞強。記住,有什麼事一定要跟我商量,別獨自承擔,要不然我會恨你的,知道麼。」
小凝點了點頭,梨花帶淚,感激道,「茉兒,謝謝你,謝謝你。」
我不動聲色地擦了擦眼角,強顏道,「你這丫頭,說什麼謝,快起來罷,要不秦殃又要說我欺負你了。」頓了頓又說,「我們雖是丫頭,卻是好姐妹,自然得相互照料。瞧你,快別哭了。」
小凝咬了咬唇,我們突然緊緊地抱在一起。我們都在努力,為自己的命運而努力,哪怕前面的路荊刺坎坷。可當我們被男尊女卑的教條禁錮扼殺後,又會綻開一抹怎樣的淒涼笑靨?那孱弱無骨的身姿下又埋藏著怎樣的頑強不屈?那勇敢堅韌的背後又是怎樣的信念在默默地支撐著?
第二日,秦殃來了。我把小凝帶到他面前,沉聲道,「秦殃,你要發誓,此生不得令小凝傷心。」
秦殃一臉感激,慎重道,「大嫂放心,我定會好生照顧她的。若不然,此生願與青燈常伴。」
我牽著小凝的手,交給秦殃。小凝突然跪下,「大少女乃女乃,小凝對不住您……小凝沒能照顧好您。」
我溫柔道,「傻丫頭,你若能照顧好自己,我就知足了。」
小凝道,「可是……」
我道,「有婉兒和春兒伺候著,你還不放心麼。若人手不夠,我自會想法子。」
良久,待小凝和秦殃離去後,我呆呆地望著這偌大的院子,眼淚這才落了下來。秦頌靜靜地望著我,柔聲道,「茉兒,若你不舍,就把她留下罷。」我吸了吸鼻子,不想讓他看到我的脆弱,強笑道,「小凝應該有自己的幸福,她總不能一直都守著我,一直都陪著我。」
秦頌淡淡道,「可你會舍不得。她是你失憶後與你走得最近的人……」
我扯了扯嘴角,輕笑道,「我不是還有你麼。」
秦頌的眼底仿佛滑過了一抹憂傷,「茉兒,我不喜歡看到你剛才的樣子,脆弱得揪心。」
我突然把雙手纏繞著他的脖子上,「有你在,我就不會覺得孤獨。」
秦頌喃喃道,「可終有一天我會離去,我不希望看到你一無所有。」
我怔住,也並未多想,「秦頌,我只要現在。我不敢奢侈未來,連想都不願想。」
三太太見秦殃把小凝帶回莫愁小樓甚是驚疑。待秦殃把小凝安頓後,三太太就去追問秦殃原由了,「殃兒,你今兒帶的那丫頭是清秋閣的人兒罷。」
秦殃淡淡道,「是又如何?」
三太太笑了笑,「你缺丫頭麼?為何在大少女乃女乃那兒要人?」
秦殃挑眉道,「這是我的事,娘不必操心。還有,我把青兒調你那兒去罷。」
三太太道,「你把青兒調走?那誰來服侍你?」
秦殃道,「小凝服侍我便是。」
三太太冷聲道,「這大少女乃女乃可真夠大方,居然舍得把她的貼身丫頭送與你來使喚。」
秦殃面色一冷,「你這是什麼意思?」
三太太挑眉道,「恐怕都不是好心罷。」
秦殃的眼中突然露出一抹惡毒的笑意,「若娘想動這丫頭,恐怕下次還得挨板子。」
三太太一怔,氣得直抽搐。這逆子故意揭她的短,恨聲道,「為娘的哪敢動你的人兒。」
秦殃微笑道,「您倒是明白人兒。」說完徑自離去。
三太太盯著他遠去的背影,冷笑一聲,不禁喃喃道,「這大少女乃女乃不是個好東西,一看就知是個妖精。雖嫁給了大少爺,卻還跟二少爺曖昧得很,連她的丫頭也都如此。哼,想勾引殃兒?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小妖精,看我不整死你。」
自從小凝去了秦殃那里後,這清秋閣也變得格外冷清了。秦頌怕我累著,便道,「茉兒,若忙不過來,就添些人罷。」
我搖頭道,「不必了,我不大喜歡新人。況且,若娘問起,你要我如何解釋?」
秦頌苦笑道,「這三弟也是,也不考慮你的感受。」
我笑了笑,「這也怪不得他。況且小凝也願意過去。只是,我就怕三太太會為難她。」
秦頌淡淡道,「有三弟在,三太太是不敢動小凝的。」
我點了點頭,「只盼那丫頭順利些罷。」
小凝在莫愁小樓並未吃苦。秦殃待她很好,寵溺得很。不過小凝也自知分寸,萬事不能太過火了,若被三太太逮到把柄,怕是要吃苦頭的。但秦殃就沒顧慮這些。他把自己對小凝的愛戀完全表露出來,這令小凝又驚又喜。
這日,三太太故意來莫愁小樓找茬。秦殃正巧不在,小凝趕忙行禮沏茶伺候著。三太太細細地打量小凝,笑道,「嘖嘖,還真是一副我見猶憐的小模樣呢。」
小凝有些惶恐,「三太太說笑了。」
三太太挑眉道,「你家主子舍得你來這邊麼?」小凝不說話,眉頭糾結。三太太媚笑道,「你家主子是精明人兒,想必你也不蠢,有些話我不說你也清楚得很,是麼?」
小凝不卑不亢道,「奴婢不大明白三太太的意思。」
三太太一怔,微怒,「好你個丫頭,你以為我不清楚你打的小算盤麼。」
小凝故意道,「奴婢愚鈍,確實不明白三太太的意思。」
三太太冷聲道,「我警告你丫頭,若你敢勾引我家殃兒,哼哼,看我不收拾你。」
小凝端莊得體道,「三太太您多心了,奴婢只是一個丫頭,三少爺哪瞧得上眼兒?」
三太太愣住,面子有些掛不住,不動聲色道,「你這丫頭倒是明白人。」
小凝故作卑微道,「三太太您放心,丫頭自知身份。」
三太太得意地笑了笑,「知道就好。」待她走了後,小凝長長地吐了口氣,暗道,好一個下馬威。沒多久,秦殃就回來了,他一把將小凝擁進懷里,柔聲道,「小丫頭,有想我麼。」
小凝巧妙地從他的懷中溜出,俏皮道,「想呀,沒料到把公子的母親大人給盼來了。」
秦殃面色一冷,「她來做什麼?」
小凝噗哧一笑,「看你急得,也沒什麼,是來探口風的。」
秦殃柔和道,「凝兒,你無須理會她。」
小凝道,「可她是你的母親呀,我是個丫頭,哪有丫頭不理主子的?」
秦殃故意板起臉道,「不準說自己是丫頭。」
小凝嬌憨道,「遵命。」
秦殃一臉寵溺,「你這小東西。」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秦殃的放肆令三太太立刻警覺起來,她當然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秦殃是絕對不可能娶一個丫頭為正妻的。為使小凝主動退縮,她特意去央求秦老爺派些生意上的事纏住秦殃。秦老爺早就想磨礪磨礪秦殃了,故爽快地答應了。
這日,秦殃有些憂慮,小凝道,「三少爺怎麼了?」
秦殃道,「爹爹派我去南城打理生意上的事兒,恐怕要耽擱幾日才能回來。」
小凝溫柔道,「既然是老爺的意思,你可不要推托,你是該去磨礪磨礪了。」
秦殃挑眉道,「如此說來,你是嫌我不夠成熟了?」
小凝噗哧一笑,「奴婢哪敢?您可是主子呢。」
秦殃一把捉住她的手,正色道,「我不放心。」
小凝笑了笑,「有什麼不放心的?難道三太太還能把我吃了不成?」
秦殃微微蹙眉,「我就怕她故意找茬。」
小凝輕笑道,「放心罷,我惹不起躲得起。」
秦殃還是不放心,「不如這幾日你去清秋閣罷,這樣我也放心些。」
小凝輕聲道,「我才過來,若又回去,三太太定會找大少女乃女乃的麻煩。」
秦殃輕柔地捏了捏她的鼻子,突然道,「不如你跟我一起去罷。」
小凝哭笑不得,「我的嬌少爺,你也不怕樹大招風。」
秦殃無奈地嘆了口氣,「若我母親來找你的麻煩,你別死撐著,去找大嫂幫忙。一定要,知道麼。」
小凝順從地點了點頭,「放心罷,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秦殃出府後的第二日,三太太就來莫愁小樓了。她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小凝趕緊行禮,恭敬道,「三太太好。」心道,這女人的手腳也夠快的。
三太太笑得格外溫柔,「有沒有好茶?」
小凝低聲道,「請稍等。」說著便去沏茶。三太太盯她的背影,冷笑。不一會兒,小凝端著茶來了,恭敬道,「三太太請用茶。」
三太太不出聲,也不接茶。只是直直地盯著小凝,仿佛想將她的五髒六腑都撕開來看看。小凝彎著腰,不動聲色。良久,待她的腿有些發顫時,三太太這才滿意道,「這茶已經涼了,換換罷。」
小凝一怔,不動聲色地換茶。第二杯茶來了,她以同樣的姿勢站立,但這次三太太卻不滿了,尖聲道,「你這丫頭,沒學規矩麼?你這樣站著豈不是與主子平起平坐?」小凝不說話,雙膝跪下,雙手托著茶盤。三太太伸手接過茶杯,垂下眼瞼,突然把熱茶潑到她的手上,厲聲道,「你這該死的丫頭,想燙死我麼。」
小凝一驚,手中的茶盤掉落,卻正好砸在三太太的腳
上。這還了得?三太太鬼哭狼嚎,狠狠地踢了小凝一腳,罵道,「這死丫頭,故意跟我作對不是?反了反了。」
小凝捂住發紅的手,不動聲色道,「奴婢手拙,請三太太恕罪。」
三太太眯起眼,「好你個死丫頭,沒規沒矩。香兒,去拿鞭子來,我今兒就要替殃兒教訓教訓她。」旁邊的香兒替小凝求情,「太太,您就饒了她罷,這丫頭好歹也是大少女乃女乃的人兒。」
三太太狠狠地盯著小凝,冷聲道,「今兒就饒了你。」
小凝趕忙恭敬道,「謝三太太寬容。」
三太太突然柔聲道,「這幾日殃兒也不在府里,你反正也閑著,不如明天到我這兒來罷。」
小凝微微蹙眉道,「三太太那兒缺人麼?」
三太太笑道,「听說你很懂人心思呢,我倒要看看了。」
小凝不動聲色道,「奴婢愚笨得很。」
三太太挑了挑眉,「明兒你過風雲小築來罷。」
小凝本想說什麼,卻突然止住。因為香兒使勁給她遞眼色。待三太太走後,小凝這才開始處理燙傷的手背,小心地敷了些藥膏。暗道,這三太太怕是不會輕易放過我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