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坡位于卿州城南面,它並不是一個坡,而是一個小小的盆地。它之所以叫九龍坡,是因為此地之地形頗像九條龍四面環繞,而中心便是龍頭,故由此而名。
現在,甯王爺在花滿樓與鐵騎十八衛的護送下逃到了這里,經過這幾日的浴血奮戰,各自都已經疲憊不堪,但他們的警覺性卻依然宛如獵狗般敏銳。待幾人察看過地形後,花滿樓細細斟酌。照常理推算,範政他們定然還追不上來,便準備小息一陣。可轉瞬,他突然腦子一轉,這里的地形異常危險,若山頂上被人包圍,豈不是關門打狗?思量之際便決定繼續向前。甯王爺感動道,「讓你們受累了……」
鐵騎十八衛的頭兒名叫李述,他跟隨甯王爺已有二十五年,他激昂道,「王爺何出此言?自古以來,卒為將生,若將亡,卒留著還有何用?」一臉真摯的決裂。
甯王爺一把握住他的手,低著頭,嘆道,「我此生何其榮幸?」已是熱淚盈眶。他甯王爺一生中冷硬心腸,少有掉淚,但這段時日,才突然發現他也是感性之人。就在一行人快要翻越龍頭時,突然,一道奇異的聲音響起。眾人立刻警覺起來,花滿樓鎮定道,「守護王爺,快撤。」眾人趕緊往旁邊的平地退去。
這時,山頂上突然出現一個人影,漸漸地越來越清晰。他身著黑色的衣衫,背著一把弓箭,手持一支暗紅色長簫。他冷冷地盯著下面的人影,那張刀刻般堅毅的臉龐上飄浮著淡淡的玩味兒。良久,他突然眯起眼來,那雙漆黑深邃的眸子里藏匿著狡黠,他揚起唇角,饒有趣味道,「甯王爺別來無恙?」聲音慵懶淡然,仿若帶著一種怪異的譏削冷酷。那就像一只狡猾的貓,當它抓到老鼠時總會玩弄一翻再吃掉。
甯王爺微微一驚,冷聲道,「本王好得很。」他不禁暗自驚嘆,這秦祭似乎有九條命。他的生命力可謂詭異莫測,仿若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他都能僥幸存活。而更要命的是,他的頑強與堅韌總令他不怕輸,就算只剩下最後一根稻草,他都還要卷土重來。這份毅力,又是多少人能做到的?他甯王爺此生就佩服秦耘,佩服他的隱忍和耐性,可秦祭,卻令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他雖年輕,但那份銳氣與魄力無不昭示著他王者的氣息。甯王爺不禁暗自一嘆,若他沒猜錯,將來秦祭定又是另一個自己。因為他們都有野心,都有著權勢的**,而秦祭,又或許是青出于藍勝于藍。
花滿樓小心地把甯王爺護在身後,謹慎道,「王爺小心,謹防有詐。」
秦祭慢條斯理地玩弄著手中的長簫,悠然道,「爾等何須緊張?」一臉戲謔。
李述左右張望了幾眼,小聲道,「王爺,看此人悠閑自得,想必早已埋伏……」甯王爺點了點頭,表示贊許。他們更加小心謹慎起來,不敢輕舉妄動。秦祭半眯著眼,突然舉起簫,竟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專心致志地吹起簫來?
第一抹簫聲響起,蒼涼淒曠。
甯王爺等人微微一怔,都暗自猜測他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可秦祭並無其他動作,他只是閉上眼,靜靜地吹著他的簫,仿佛很專心的樣子。他的簫聲完美,也很清澈鎮定。因為花滿樓懂音律,他時常流連于風月場所,自然懂些樂器。從簫聲中,他已听出秦祭的聲音,志在必得。是的,就是志在必得。可秦祭呢?後來,當人們听說秦祭獨自面對甯王爺的鐵騎十八衛還悠游自得時,無不驚嘆。因為少有人能從鐵騎十八衛的手中存活下來。秦祭這一出又是唱的是什麼戲?緩兵計,是的,就是緩兵計。自古以來,兵不厭詐,虛虛實實,真真假假,這其中的玄妙之處又是多少人能明白的?這就是人心,人心的猜疑與險惡。
花滿樓推算得不錯,範政到九龍坡還需要一小段時間。而要命的是,秦祭為了阻止甯王爺溜走,單槍匹馬闖入此地。他的鎮定,是偽裝的色彩。他告訴自己,他的身後就是百萬雄兵,而他的簫聲,就是他的武器,利刃。他為何要帶長簫?因為花滿樓,因為他懂簫。事實證明,花滿樓已經上當了,這就是秦祭,心思巧妙膽大,又細如塵土的秦祭。
良久,待一曲完畢後,花滿樓似乎已察覺出一些倪端,他激動道,「王爺,我們上當了。」而此時,甯王爺也有所察覺,眾侍衛突然動了。就在這一刻,秦祭冷笑,他突然從身後取出三只長箭,穩射甯王爺。‘咻’地一聲,甯王爺大驚失色,因為其中一支箭正插在他頭頂的頭冠上。花滿樓驚慌道,「保護王爺。」
秦祭歪著頭,靜靜地盯著底下的甯王爺,突然露出一抹春光明媚的笑容。他的背後還有一支箭,這支箭,是替花滿樓準備的。轉瞬,他突然又向身後看了一眼,抬了抬手,笑了,因為範政的人馬已經及時趕來了……
一陣沙塵漫天飛揚,四周傳來急迫的馬蹄聲,數百名弓箭手迅速將甯王爺等人逼回龍頭,將他們包圍。氣氛,頓時變得詭譎不安,仿若任何聲響都會令亂箭齊發。花滿樓與鐵騎十八衛小心翼翼地將甯王爺護在中心。他們背靠著背,都已準備著最後一搏,哪怕用血肉之軀,都要保護甯王爺。範政站在山頂上,一副氣指高昂之態。他伸出手,指向甯王爺,得意道,「爾等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李述憤聲道,「範政老賊,休要狂吠。」
範政一愣,也不生氣,淡淡道,「李述將軍,如今甯王爺大勢已去,皇上下旨捉拿此人,你乃朝廷重臣,怎可反逆?」
李述‘呸’了一聲,怒道,「範政老兒,爾等無恥之徒,還不快下來受死。」他瞪大眼楮,一臉悲愴的憤怒,再加上聲音豪霸如雄獅,竟震得塵土滑落,站在山頂上的範政竟被嚇得站不穩腳,差點滑倒。他自覺狼狽,惱羞成怒地揮舞著衣袖道,「射,殺無赦。」
秦祭突然抬了抬手,淡淡道,「且慢。」聲音輕細,仿若柳絮般拂過,但怪異的是,如此輕細的聲音卻深深地震入眾人的心扉。他懶懶道,「甯王爺,我秦祭佩服你乃當世之梟雄。只是,大丈夫生于濁世,何為可為,何為不可為,想必王爺清楚得很。」
甯王爺渾身一顫,暗自捏緊了拳頭。秦祭的話他又怎不明白?難道他真要花滿樓與鐵騎十八衛葬送在自己的手里麼?難道他真的就忍心眼睜睜地看著這些為自己賣命的鐵血男兒死于亂箭之中?甯王爺垂下眼瞼,意志已開始動搖。秦祭的話無疑是一根針,深深地扎入他的死穴,就因為他的重情重義,他才猶豫,動搖。
秦祭仔細地觀察著甯王爺的面部表情,不放過絲毫異常。他秦祭是何等聰明之人?皇帝雖未表明是否留甯王爺活口,但他秦祭要。因為他還要用甯王爺來要挾甯無傾,只有甯無傾自己松手,他才能奪取他想要的女人,才有機會佔為己有。還有一點就是,若以情動人,不費一兵一卒就能活捉甯王爺,豈不美哉?更重要的是,倘若天下人知曉他秦祭對甯王爺如此寬容,定然會鼎力稱贊。他與甯王爺一樣,不但要權勢,也還要面子。當然,至于甯王爺的生死,他秦祭絕不強迫,這還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不過,代價是甯無傾,他只要甯無傾。
雙方一陣僵持,都沒有任何動靜。秦祭又道,「諸位都是血性男兒,誓死護主乃忠義之士。但敢問,爾等可曾想過你們主子的難處?」一臉奸詐的狡猾和詭譎。此話一出,果然引起鐵騎十八衛的疑惑,李述道,「王爺……」眾侍衛都急迫地望著甯王爺,他們的眼神堅毅而決裂,那一雙雙黝黑清澈的眸子里渲染著忠貞的赤誠。將若亡,卒何生?面對這樣的決裂,這樣熱烈的生命,甯王爺猶豫了。李述急迫道,「王爺,屬下願誓死保護王爺。」聲音干裂堅定,帶著熱血男兒的赤誠。
秦祭冷冷地盯著他們,抬了抬手,示意弓箭手松懈。他淡淡道,「李將軍,你可曾想過王爺心底的憂慮麼?」聲音冷冽,竟似帶著鄙夷與不屑的嘲弄。
李述一怔,憤然道,「秦祭小兒,休要胡說。」
秦祭仰天長笑,突然悲愴道,「你們願意為甯王爺死,是忠義,秦某人佩服。可如此一來,甯王爺將背負著千古罵名。」
李述圓眼一瞪,怒道,「何來罵名之說?」
秦祭冷笑道,「倘若爾等為甯王爺奔赴黃泉,天下人定然會稱贊爾等英勇忠義。可甯王爺呢?天下人將會鄙視他。因為他無情無義,是無情無義的孬種。」
甯王爺低垂著頭,並未作辯解。因為秦祭所說確有一番道理。更何況,他也不忍心讓鐵騎十八衛為他葬送黃泉。但李述似乎並未考慮到這些,他本就是粗魯直率之人,頭腦自然簡單,不禁追問道,「你且說說何來罵名。」他還是沒听懂。
秦祭盯著他,眼神銳利,沉聲道,「諸位可曾想過你們家中的妻兒老母?」眾人一怔,秦祭繼續道,「你們今日所為,定會讓天下人恥笑甯王爺心狠,為保己私,不顧護衛家眷感受。你們所謂的忠義,卻是天下人對甯王爺的恥笑,這是陷甯王爺于不忠。我曾給過你們求生的機會,趟若你們還要執意死于亂箭,于父母,是不孝。于妻子,是不義。爾等乃血性男兒,這等不忠不義不孝之罪可是鐵血男兒所為?」眾人都默默地低下頭,秦祭又厲聲道,「是男人的,就不會陷主子于不忠。是男人的,就不會棄妻兒老母于不顧。」聲音豪朗大氣,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禁悵然。
靜了,一片寂靜。天地間仿佛突然靜謐下來。它仿佛也在思索,究竟怎樣才算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範政偷偷地看了一眼秦祭,突然感到恐懼,那種怪異莫名的恐懼。因為他突然發現,這秦祭殺人無疑非常優秀,優秀得令人心寒,令人心懾。
何謂殺人不見血?這人心,是多麼可怕詭譎的東西。而秦祭無疑很會找人的死穴,更要命的是,他還找得準,下手也準。因為他剛才的一番話,已令多數人黯然失色,悄悄地落淚了。是呵,是男人的,就不會棄妻兒老母不顧。是男人的,就不會陷主子于不忠,他們都是有血性的男兒。血性?是有情有義,是責任。贍養老母,保護妻兒是孝道,是責任。一個沒有責任的男人,他配做男人麼?
甯王爺雖心狠手辣,但重情義。這就是他為何猶豫的原因。因為他不想讓十八個家庭因自己而坍塌。若在早些年,他定會不以為意。但現在,當他老了時,當他們都離開了時,當他經歷過風風雨雨後,他才發現,人生在世,名利爭斗,得到了,失去了,最終,只有家才是最溫暖的地方。因為那里可以療傷,可以包容你的一切過錯,可以默默地撫平你心底的創傷與疲憊。現在他後悔了,因為他愧對甯無傾。他的兒子,唯一的骨血,唯一的虧欠。良久,甯王爺緩緩地抬起頭,望著他們,老淚縱橫道,「若諸位還願追隨本王,就請听本王一言,諸位,請替你們家中妻小想想罷,她們需要你們……」
眾人都低著頭,不發一語。秦祭趁機道,「諸位將士請放心,我秦祭拿人頭作保,決不傷害甯王爺一根頭發。」
李述早已淚流滿面,他感激道,「王爺憐憫之心,眾將士明白。可王爺乃尊貴之人,豈可屈服于他人受辱?」
甯王爺搖了搖頭,嘆道,「本王大勢已去,只盼眾將士能保住性命,盼他日還能相聚。」眾人沉默。甯王爺泣聲道,「李將軍,本王求你了……」他突然下跪。這一跪,令在場的男兒無不落淚,連山頂上的弓箭手都不禁潸然淚下。嘆惜呵,嘆惜梟雄暮年悲哀,壯志未酬的絕然悲愴。甯王爺,他雖敗了,可多年後,人們依然能記住他,記住他的膽色過人,愛妻,愛子,愛將士,諒知己。他的胸襟,又是多少男兒能做到的?他的重情重義,又令多少人不敬佩?他最後的挽歌,又令多少人無不潸然淚下?
李述驚懾道,「王爺……」他也直直地跪了下去,悲嘆道,「請王爺保重。」他低著頭,一臉悲痛決裂。眾將士都默默地跪了下去,齊聲道,「請王爺保重。」聲音悲愴,卻帶著異樣的堅毅。秦祭不禁暗自驚嘆,此等忠義之士……他實在舍不得誅殺。若能收為己用,如虎添翼。
甯王爺雙手趴在地上,也不起身,他顫聲道,「若李將軍不應承,本王就長跪不起。」聲音淒艷而悲愴。這,已是他最後的乞求。
李述落淚道,「王爺這又何苦。」
範政懂得察言觀色。他見秦祭動了惻隱之心,便順水推舟道,「李將軍,若爾等能歸順皇上,不但妻兒老母能保……」一把佩刀突然向他飛去,險險地從他的身邊擦過。範政被嚇得不輕,不自在地閉上嘴,趕緊躲得遠遠的。秦祭不禁暗自一嘆,看來這鐵騎十八衛只有死路一條。
甯王爺長跪不起的乞求令李述痛心,範政的收買令他憎惡。這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打,是陷甯王爺于不忠,于妻兒老母不孝。不打,是陷自己身為下屬的不忠不義。主子有難,下屬卻退縮了,這算哪門子的忠義?他李述雖粗人,但他記得家中老母曾教導他,要忠貞不二。甯王爺待他不薄,這二十幾年來的照料令他無不感激。如今,主子有難,他卻無能為力,他又有何面目苟且偷生?更何況,若被生擒,他也堅決不願歸順,此生絕不侍奉二主,這是他的尊嚴。可現在甯王爺卻乞求他放下
武器,留一條生路,他又該如何抉擇?
良久,李述突然給甯王爺磕幾個響頭,顫聲道,「王爺,保重了。」已是淚流滿面。他緩緩地站起身來,仰天長嘆道,「忠孝兩難全。」聲音淒厲悲愴。他突然拔出隨身的佩劍,決裂道,「王爺,屬下恕難從命。」竟橫刀自刎……
熱血,噴灑在甯王爺的身上,炙熱,滾燙。那些鮮紅刺目的血液仿若有生命般綻放著奪人心魄的詭異。
「李將軍……」眾將士大呼。那一刻,所有人不禁動容。秦祭更是渾身一顫,他閉上眼,嘆惜道,「此乃當世之忠孝也。」
李述,這樣一個七尺男兒,他用自己的鮮血來昭告天下,他的忠貞與孝道。就算死,他也要死得頂天立地,死也絕不下跪,不屈服。
甯王爺狼狽地爬起身來,悲呼道,「李將軍,李將軍……」也在此時,這鐵騎十八衛……他們竟都紛紛抽出佩劍,異口同聲道,「寧死,也絕不委屈求全。」
劍,刺入胸膛,刺入這些鐵血男兒的心房。鮮血濺灑。一瞬間,這些鮮活的生命在抉擇中緩緩地倒下。那一刻,他們的臉上沒有悲傷,沒有痛苦,更沒有責怪,只有悲愴的決裂,為甯王爺悲愴。他們崇敬的主子,暮年壯志未酬,那種悵然若失的痛惜他們又怎不明白?不扼腕?霎那間,天地間一片腥紅,這片炙熱的土地上浸染著他們的熱血與無可奈何。十八個男兒的熱血,十八個男兒的忠毅,十八條好漢的挽歌……竟是這般慘烈震撼。
甯王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緩緩地倒下。他的將士們呵,他的委屈求全卻葬送了他們的性命。是他,是他親手扼殺了他們,他有何顏面苟且于世?他突然捂住臉孔,跪倒在地。頓時只覺得一陣強烈慘痛的撕心肺裂由心底傳來,只覺得血氣上涌,心口劇烈翻滾,似要炸裂般難受。突然,一口鮮血噴出,那心口上二十幾年前的舊傷口竟裂開了,一瞬間,鮮血崩裂。他疲憊地閉上眼,倒下了。花滿樓驚慌失措道,「王爺,王爺……」甯王爺渾身冰涼,已無任何知覺。花滿樓突然笑了,大笑。他緩緩地跪下,給所有倒下的亡魂磕頭。良久,他撿起一把佩劍,凝視著上面的鮮血,輕聲道,「眾將士,走好,黃泉路上,我們不孤獨。」他閉上眼,就在他舉劍自刎時,一支箭精準地射到了他的手臂上。下一瞬,他張了張嘴,頓覺渾身麻痹,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