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生再醒來,發現自己在病床上,掙扎著想坐起來,不留神崴著了手背上打點滴的針頭,自己痛呼了一聲,周圍沒有人,只有氧氣瓶冒泡的聲音,梅生轉身把枕頭墊高,輕輕地靠著,環視四周,真的沒有人。梅生揚起嘴角,現在,真清靜啊。她抬起胳膊看著手背上面透明的輸液管子。
這時病房門開了,楊菲從外面進來,走到病床前,她看了看梅生,大概有那麼十幾秒的時間沒說話,這讓梅生覺得自己像是在等待著別人給自己宣判死刑。楊菲把一只手抄在白大褂的兜里,另一只手把梅生的病歷放在床頭櫃上,輕聲地說,「喬遠去給你買早點了,另外,我通知了漆莫默,他現在大概正趕來。現在抽幾分鐘時間和我談談你最近的身體狀況吧。」
梅生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給自己的臉上擺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楊菲繼續說,「下診斷書後你拖了挺長時間才來醫院,只能給你重新做一個詳細檢查,我呢,並不是這科最精專的醫生,但我的老師汪少清,他應該算全北京這方面數一數二的專家了。」
梅生心里此時並沒有因為楊菲描述的情況而感到膽顫心驚,反而在心里叛逆地想,切,這說來說去,還不是間接在說你很在行?你的老師都已經是人中龍鳳了,你能差得了嗎?這種想法一出現,梅生就在心里直接藐視自己。
楊菲打開病歷問了些個問題,大致是基本資料和病情發展,快記錄完的時候,喬遠進來,楊菲立刻合上病歷本,盯著他不動。喬遠也沒理會楊菲的目光,也許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所以他只是一個勁兒地認真準備蘇梅生的早餐。楊菲終于瞪了一眼喬遠,出去了。梅生本來挺尷尬的,看著這個女醫生和喬遠,她知道,漆莫默說的就是這個女人了,喬遠的現任女友。
「東西放這兒吧,我自己來可以了,你趕緊去找人家解釋解釋,別讓人家誤會。」梅生說完這些,喬遠還是沒理會,把筷子放在梅生手里,把桌子上的幾個裝著飯菜的小塑料袋又往開撥了撥,然後端起一杯粥,拿著勺子盛了一口,遞到梅生嘴邊,等著梅生喝。
梅生捏著手里的筷子,看著喬遠堅定的眼神,她無奈地把頭扭在一邊,喬遠仍然一動不動地拿著勺子,梅生輕輕地嘆了口氣,轉過頭來,小聲地說,「喬遠,咱們都不小了,真的,你的選擇是對的。」梅生看了一眼病房門,然後又看向喬遠,「這女人應該是你一直以來所希望遇上的那種,好好和她處。該正常了,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說完,梅生放下筷子,把喬遠手里的粥杯拿過來,又重新拿了一只勺子,自己喝起粥來。喬遠還是沒說話,慢慢地把手里的勺子放在桌上,然後靜靜地坐在梅生面前。
門外,楊菲一直看著,她心里有一大堆疑問。她感覺得到,剛才給漆莫默打電話的時候,還有漆莫默知道蘇梅生得病的時候,她感覺得到,這個是漆莫默一直愛的那個女人。可是喬遠……和這個叫蘇梅生的女人到底又是什麼樣的關系?或許,她早就在心里有了個大概,只是她不願深想?對喬遠的感情並沒有深到那個程度,只是這種不被重視的感覺,或是被敷衍的感覺,她不好受。楊菲一直低著頭思量這些個問題,直到走廊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路,一抬頭,是漆莫默。
漆莫默不停地在路過的每個病房門口張望,直到看見楊菲,快步到了門口,他眼神里充滿了焦急,用眼神詢問著楊菲,楊菲看了看他,又低下頭,目光往病房里面移了移。漆莫默見楊菲沒反應,他沒了耐性,推了門進去,才發現,喬遠背對著門在那坐著,梅生坐在病床上喝著一杯粥。漆莫默咽了口唾沫,輕輕地往里走。梅生意識到有人進來,一抬頭看見是漆莫默,放下粥杯,笑著看他。輕聲說,「你來啦。」
喬遠听見梅生這麼問,也回頭看,看清是漆莫默,于是慢慢站起來。病房里的空氣就像鐵一樣,梅生不由得心上一緊,她有點生氣,因為很討厭現在這種氣氛,冷場。但是她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把粥杯放回桌子上,然後對著漆莫默說,「這下我要請假了,有可能是長假,你不能辭退我,還要繼續給我工資啊。」
漆莫默沒說話,他看著地面,他想調適好了狀態再開口說話,他怕自己哭出來。兩個男人都在那站著,梅生實在受不了了。她想了想,又對著喬遠說,「好了,現在默默來了,你有事就去忙吧!我這有他就行了,你就放心吧。」又是十幾秒的沉寂,喬遠緩慢地動了動腳,他的眼神往漆莫默身上去了去,似乎在考慮著什麼,沒有看向梅生,他轉過身,又停了幾秒鐘,才終于听見他鼻子里呼出來重重的一口氣,喬遠出去了。
梅生一直盯著喬遠的背影,眼淚打著轉,她不敢讓眼淚往下掉,掉下來,就會哭出聲。漆莫默在旁邊看著眼前這兩個人,他很想狠狠地揍喬遠一頓,罵他是個沒有用的男人。但他又想讓喬遠快點走出這個病房,因為他想早點和梅生單獨呆著。他也很想大聲罵梅生,想把她罵醒,喬遠已經不能喜歡她了,很快的以後他也注定將不再愛她。如果接受自己能讓她幸福,她為什麼不呢?這個笨蛋。
喬遠走出病房,見楊菲在外面,他靜靜地看了看她,轉身要走。楊菲卻拉住他說,「我們是不是該談談?」聲音很輕但很堅定。喬遠沒有回頭,深呼了一口氣說,「對不起,我現在,沒有心情和任何人談任何事情,我想找個地方呆一會兒,請給我些時間。」喬遠說完這些,楊菲很崩潰地放開他的胳膊,任喬遠六神無主地離開。
病房里,梅生等著喬遠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病房門口,她才拿起粥杯,繼續喝粥,可是喝著喝著,淚水不爭氣地往下掉,她攔不住。淚水順著臉頰流到下巴,滴在粥里,她悄悄地和著淚喝著。一旁的漆莫默看不下去,奪過粥杯扔在桌上,把梅生攬在懷里,梅生沒什表情,任漆莫默摟著,眼珠一動,又一行淚流下來,終于,病房里傳來梅生號啕大哭的聲音,驚天動地。
從醫院出來,喬遠徑直回了家,父母去了郊區的四舅家。他鑽在自己的房間里開始抽煙。蘇梅生這個女人,不是他最愛的那種,可是到現在為止,他一直沒弄清楚自己最愛的女人是什麼類型。似乎只要梅生說,喬遠,你愛的女人就是我這樣的。那麼他喬遠愛的女人就是蘇梅生這樣。但今天蘇梅生說,楊菲應該是他喬遠一直可期而不可遇的好女人,那麼他當初對蘇梅生的,是什麼樣的感情?愛?為什麼現在他要把蘇梅生扔下,而且急于去找別的女人?真的不能和蘇梅生終老嗎?其實父母這點事算什麼事兒啊?這不能成為他離開蘇梅生的借口。不愛?那他跟蘇梅生在一起的七年,他為什麼心甘情願地跟她分分合合?他怕蘇梅生死,很怕很怕,即使不能跟蘇梅生結婚,他也只是想著讓蘇梅生,這個屬于他的女人,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里好好地活著。所以,到底是愛?還是傷害?
蘇梅生是個很隱忍的女人,她的隱忍在喬遠看來不是偉大,而是近乎于卑劣,是一種不顧喬遠的感受,自以為是的自我犧牲。她的退讓在喬遠看來不是一種不求回報的無私付出,而是想得到但最後不得不在乎的舍棄。她從來都是幻想著別人的立場,做出自我的選擇,其實她根本不知道對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她一味地認為別人的不語就是拒絕。
蘇梅生一直都在逼他,逼他痛苦地愛,逼他痛苦的忠貞,現在,她用她的生命,逼著他,不能不愛她,因為,他看得到她生命的盡頭了。她用嘴說你走吧,她用眼楮說我愛你。她用嘴說我一個人挺好,她用眼楮說我需要你……
喬爸喬媽回家的時候,家里滿屋子的死煙味兒,二老差點報了火警,最後才在屋子里看見睡得極香但眼楮又紅又腫的喬遠。被媽推醒了,喬遠看了看手表,乎地站起身,跑到衛生間洗了把臉,拿起外套就要走。喬媽說「這都到吃飯的點兒了,你今天怎麼這麼不對勁兒?這又上哪去呀?」喬遠沒說話,返回自己屋到床頭櫃上拿了車鑰匙,又出來,客廳站著喬爸,說實話不管當初喬遠怎麼不听話,一直都是喬媽出面教育,喬爸很少跟喬遠動真格的。但今天……
「你這神經叨叨地是上哪兒去?」喬爸的嚴厲讓喬遠放慢了腳步,他停在門口沒說話,喬爸又繼續說,「你最近這段時間的狀態很不好,你最好跟我們說清楚,你每天這是干什麼哪?」喬遠還是沒有說話,像釘子一樣釘在地上一動不動。喬爸看著喬遠這副模樣火氣全上來了,大聲吼著說,「從你回來這兩個多月,你的表現太不正常了,你別以為你的事情,你不說就沒人知道。人的一生有很多重要的選擇,如果你沒辦法做出選擇,我和你媽會替你選擇的。我們不可能看著你在錯誤的路上越走越遠。你自己也最好想清楚,把你現在亂七八糟的生活給我結束掉!」
喬遠仍然沒有看爹媽一眼,等了幾秒鐘,見喬爸無話了,喬遠一拉門,沖門而出。喬媽想上前攔,沒攔住。喬爸氣得吼了一句︰「這個混帳東西!」
喬遠開著車回到醫院,路過一家小飯館,他下車又給梅生買了晚飯,想著梅生的病不能加重腸胃負擔,就買了些清淡的食物。跑到病房里卻發現沒人了,只有桌上他早晨買的東西還在那堆著。出了病房攔住一個小護士問了問,說是中午的時候做完些個檢查就出院了。喬遠失落地把買的飯全扔在地上,靠著牆想了半天,他翻出手機撥了個號碼出去,對方始終沒人接。他徹底崩潰地坐到地上,感覺自己像是被遺棄了一樣,他想梅生,很想,很想。
不知道坐在這多久,身邊走過來一個人停下,喬遠緩慢地抬起頭,是楊菲,看著看著,喬遠的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來,然後他又低下頭,自己靜靜地流著淚。
「他們上午做完檢查就走了,梅生說不想在醫院里住著,明天安排了切片。」楊菲說著看見地上塑料袋里裝著的東西,知道是喬遠給梅生買的晚飯,她又說,「手術明天上午十點開始,晚上是不能吃東西的。」
「他們,去了哪?」喬遠小聲地問。
「什麼?」楊菲沒听清,彎下腰等著喬遠再問一遍。
「梅生,他們,去了哪?不在醫院,他們會去哪呢?」楊菲听清了喬遠的問話,不過看他的表情,他並不像是在問問題,反而更像是一個人在那自言自語。
楊菲重新直起腰說,「明天在醫院守著,你總會見到她的。」說完,楊菲走開了,她也很無辜,因為她實在沒辦法和一個得了癌癥的人去爭什麼,更何況,現在看起來,她要爭取的人,根本就看不見自己。
早晨梅生在那哭著,有醫生進來安慰了幾句,說盡早查清病情就能有效地控制,所以,還是要打起精神做檢查。漆莫默陪著梅生做了檢查,而後梅生說她不想呆在醫院,她想回自己的家里,家里剛布置起來,她還沒怎麼住呢。這話一出口,漆莫默鼻子一酸答應說,好,回家。接著就替梅生辦了出院手續。按楊菲的意思是,最好讓梅生呆在醫院里,方便醫生觀察病情。但漆莫默堅持替梅生辦手續,梅生說她會配合治療的,畢竟是自己的身體,她不會一走了之的。楊菲只好答應讓梅生回家。
回到家里,梅生的臉上多少有了些生氣,漆莫默也放心了不少,問梅生想吃什麼,領她去吃。梅生把自己往大床上一扔說,「我不出去,我想在家吃,我想吃排骨,想吃紅燒肉,想吃土豆絲,想吃西芹百合,我還想吃布拉布拉布拉。」
漆莫默一頓笑,說,「您老人家直接說給您辦桌席面回來不就得了嘛。得,我這就給你置辦去。」說完漆莫默捋起袖子走進廚房,梅生納悶地說,「我廚房里可是什麼都沒有,你這躍躍欲試地想做點兒什麼啊?」說著跟了進去,就听見漆莫默在那說,「你好,是秦宴軒吧?你們送外賣的吧?」……
梅生一听這話音兒,自己跟一邊兒偷笑,感情,他老人家真能給叫一桌席來。听著漆莫默一個不落地報著自已要的菜名,梅生心里一熱。本以為自己現在這樣的狀況,多少會傷心欲絕一把,以前自己真的有自虐傾向,有什麼都喜歡自己一個人扛著,越是脆弱的時候就越是要自己呆著,總想些個有的沒的,把自己弄得跟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角落似的。其實這樣多好,真誠地面對自己的內心,需要人正好又有人陪的時候,就接受這樣的場面,心里的溫暖也不是假的,就像她前幾天跟漆莫默說她現在最怕別人不要她。
轉過身的時候,漆莫默早就叫完菜在她身邊兒站著了。看見梅生的表情不像是獨自傷心的樣子,眼里光亮了不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掩在嘴角。「得啦,飯店說三十分鐘內送到。現在陪你說會兒話,咱們等飯吃。」
梅生說,「您老人家這一指神功練得不錯啊!不費力,大拇指頭一按,多少人為您忙前忙後啊,跟皇帝老兒似的。」
漆莫默本打算謙虛一下,但轉念一想,不對,似乎又落梅生下的套兒里了,他也和梅生一起靠在牆邊兒說,「你這不間接就把自己抬成皇太後了嘛?佔我便宜,不帶你這麼欺負人的啊。」
「喲,不錯啊!有長進小鬼!」梅生笑呵呵地模了模漆莫默的腦袋。被漆莫默一巴掌打開,還讓白了一眼,但是,就這表情,也給梅生逗夠嗆,梅生彎腰笑了好久,漆莫默也不作聲,任由梅生在那兒笑。梅生有好久都沒這麼開心地笑過了。
漆莫默也沒掃了梅生的興致,兩人嘰哩呱啦地一通胡侃,其間夾雜著梅生的笑聲無數。直到漆莫默手機響,不用問,送外賣的到了。梅生像耗子一樣跐溜一下竄到門口,開著門等著。確實香,飯菜剛到樓下,梅生似乎就聞到了味道,口水滋滋地在嘴里迂回。
能聞到飯菜的香味兒,某種程度上證明梅生的生活態度,還是積極向上的吧?
從醫院回來,喬遠就一直關在屋子里不出來,其間喬媽敲了幾次門,喬遠都沒答理。他把自己扔在沙發里,眉頭緊緊皺著,茶幾上的煙灰缸,煙頭堆得像座山。
看到白茫茫空無一物的病房,他心里有塊肉被硬生生地扯了一下,如果梅生不是出院回家,而是……他毛骨悚然。他欠著梅生,愛著梅生,佔有著梅生,他一直以為現實的梅生,離開他仍然能滋潤著活下去,他把自己僅僅看成了一個男人,從沒想過,自己是梅生愛著的男人,是蘇梅生愛著的,那個男人。
一個女人,一個跟他愛了七年的女人,一個跟他愛了七年得了癌癥的女人。既然這樣,那麼結婚?即使這樣,可是結婚……
這樣的抉擇,讓喬遠通宵達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