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時分,車子停在了一家類似車馬大店的民居前,門樓上能看出些藏族特色來,由于光線不好,想拍照的梅生被地陪小伙子攔下來,說是明早出發時再拍也不遲,梅生想想也對,就收起了相機。走進大院里,還停著一輛大客車,看樣子是另外一個團。
吃飯的時候,大家才正式听到地陪的自我介紹,他叫格朗木吉措,這個地方就是他從小長大的故鄉,如果不是因為越來越多的旅行團,他可能會像他的祖輩一樣,一生都沒機會走出這大山。這家車馬店專門用來給來往的旅行團歇腳,各位可以吃到進藏以來的第一頓藏家飯,為了怕大家水土不服,車上有足夠的礦泉水,可以倒在碗里放在微波爐里加熱了喝。但是環保是首要問題,為了防止大家亂扔空水瓶,喝完了想再喝,要用之前的空水瓶和司機換水,微波爐請大家仔細使用,用壞了不是賠得起賠不起的問題,而是離城里太遠,根本不容易買回來,為了來往的其他游客,希望大家配合。
吉措的漢語還有些地方口音,但已經很流利了。听他自己說,只是看了幾天新聞聯播就學會了普通話。大家問他當地陪是為了多掙些錢嗎?吉措說,他們這里地方保護很強,每個人都把這里當做是自己的家,當初政府來人接洽說,要開發旅游資源,當地管事堅決不同意,說放外人進來就像是放進魔鬼一樣,他們會破壞這里的一切,天神會發怒的。大家笑,吉措不以為意繼續說,這畢竟是政府的政策,地方不能反對,只能妥協,但是只有一個要求,來這個地方旅游,必須全部由我們當地人陪同。我們把這里當做自己的家,你們就是來我家坐客,我不能讓客人破壞我的家,客人們也應該有這個自覺性。
梅生很喜歡吉措的直率,也跟著說,「人們出來旅游為的是放松自己的精神,但是有些人連道德也放松了,其實這對自然環境就是一種侵略,也難怪人家會把游客當成魔鬼。」
吉措跟著點頭說,「你說的對,所以希望大家能愛護我的家,」然後又把右手放在胸前,用藏語說謝謝。看著對面團里的人,也都在听地陪說著注意事項。大家明顯被這種樸實感染了,精神層次上升了一大截。
邊聊邊吃,這頓飯用了很長的時間,吃完飯已經快十點了。吉措說,這次如果不是大哥大姐被偷了東西,下午他們就能趕到這兒,還能挑個好點的房子,好好休息一晚。可是現在,被那個團趕在了他們前頭,好一點的房子就得由人家先挑,這是這里的規矩。大家听出來,這才是今天的重頭戲,睡哪兒?
好巧不巧,房子只剩三間,夫妻倆和母女倆想都沒想,相伴著挑了間屋子進去了。看著人家關上門,梅生和鄭卓站在屋子外面互相看,梅生說,「今天是臘月十五,每逢月圓之夜我可是會顯原形的,別嚇死你。」說完先進了屋。鄭卓站那笑她,笑了一會兒听見梅生說,「你不進來我就關門了,冷。」鄭卓這才拎著包走了進去。
時間不早了,為了明天能有個好精神,兩個人也沒再多聊,各自躺下休息。那個顯原形的話雖然是梅生隨口說的,但是半夜里,當一波又一波的痛意襲來的時候,梅生才知道,她完全長了張烏鴉嘴。冷汗不停地冒著,月復部發木,偶爾發出一陣針刺感的疼痛,梅生覺得自己還能堅持,她不停地抬起手表看著時間,想著再堅持幾個小時就天亮,到時候再看情況。按說藥吃了的,從來沒疼過的。又過了半個多小時,無論梅生的意志有多堅強,她不得不驚動隔壁床上的那個人。
熟睡之中的鄭卓隱約听見梅生喊他的名字,朦朧中想起梅生臨睡前開得玩笑,以為梅生是在惡作劇,半夜嚇他,揚了揚嘴角故意側過身背對著梅生。當梅生喊了不下十聲「鄭卓」的時候,鄭卓意識到梅生的聲音不對,他知道這不是開玩笑了,猛地坐起身,一步跨過去半蹲在梅生床前,伸手一模,不燙,但是滿頭的汗。鄭卓不再遲疑,一把扶起梅生讓她靠在自己胸前,梅生已經疼得靠不住他了,跪在床上把自己彎成一只蝦米,兩只手死死按住月復部,只用頭頂在床板上做支撐。
窗外的月光打進來,鄭卓看著她疼卻無能為力,兩個人誰都不出聲,梅生咬牙忍著疼,鄭卓就一直看著她,這樣的梅生讓鄭卓想起六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次次被病磨得不成樣子的她,終于和他說,她想解月兌,她熬不住了。鄭卓知道,像梅生這樣的癌癥病人,疼一次,癌細胞就擴散一次。
鄭卓站起身重新把團成團的梅生抱在懷里,輕聲問︰「梅生,你以前疼過嗎?」梅生沒力氣說話,輕輕地擺頭,鄭卓停了停說,「梅生,做完手術我再陪你出來旅游好嗎?明天咱們回家吧!」
一直緊閉雙眼忍疼的梅生此時才睜開雙眼,淒白的夜色映出了她瞳孔中的恐懼,原來疼就是這樣的?現在才感覺到自己是個病人,這就是這個病對她的提醒。漆黑的房間里,鄭卓的臉如此的近,她能看到他的臉上那份嚴肅凝重神情,梅生害怕了。覺得月復部更疼,她忍不住了,輕聲地哭。鄭卓抱著她,兩個人一動不動。
疼痛不知什麼時候消失的,清晨梅生再醒來的時候她還是蜷縮在鄭卓的懷里,手腳冰涼的快沒有了知覺,梅生動了動胳膊,抬起僵硬的脖子,想看看鄭卓,他一直盤著腿坐著,雙臂緊緊環著梅生,下巴輕輕挨著梅生的頭頂。梅生一動驚醒了鄭卓,鄭卓睜開眼楮,發現梅生微仰著頭看著他。只是一夜,鄭卓的臉上多出些許細密的胡茬兒,鄭卓微笑著開口,聲音略帶著嘶啞,「還疼嗎?」
梅生也微笑了一下,感覺自己好像有一個世紀沒笑過了,「不疼了,就是感覺身上很僵硬。」
鄭卓松開胳膊,把梅生輕放在床板上,自已抽出雙腿。兩人稍微離開了些距離,卻讓梅生感覺有些冷。幾個小時都維持一個姿勢,兩個人的身上都僵硬著,梅生又躺下來試著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鄭卓在地上來回走著活動身體,看見梅生伸懶腰他笑了笑。
吃早飯的時候,鄭卓和吉措說了要回去的事,並沒有說是因為梅生的病,只是說家里有急事,問能不能找到回拉薩市的車。吉措說這個很難,這條線路的游客本來就少,一個星期等來一趟車就算是不錯了。鄭卓問能不能想想辦法,家里的事情很急,要不然他們也不會不等旅游結束就要回去。梅生在桌子底下揪鄭卓的袖子,悄悄說,要不然就先跟著玩兒吧,也許就是疼這一次,說不定接下來這幾天再也不疼了呢?
鄭卓根本沒理會梅生的提議。梅生從側面看他的側臉,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他,臉上分明的稜角帶著些許剛毅,眼楮尤如暗夜里的晶石,冒著璀璨的光。除了父母之外,第一次有人替她做決定,而且不由分說,一絲絲暖意沁在梅生心里,這是一種很特殊的感覺,輕松而快樂。
鄭卓連早飯也顧不得再吃,粘著吉措跟他商量事情,因為早飯後他們就要出發去第一個景點。終于,當鄭卓、吉措和司機一同鬼鬼崇崇地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梅生收到一個消息,鄭卓給了司機一千塊錢,吉措和那四個人先坐車到第一個景點,晚上就在那住下,司機多跑一趟把他們兩個送回拉薩市,晚上再趕回去,這樣不會耽誤團里的行程,就是麻煩司機多跑一趟。
決定下來,梅生和鄭卓就留在車馬店等著客車回程,倒稍顯輕松。兩人站在樓上看著遠處的青山,陽光剛剛從地平線上斜射過來,山的四周瓖上了金邊,讓人產生了想去看山那邊風景的**。「鄭卓,我們能不能就在這附近逛逛,反正車也沒那早回來,好不容易來一回,什麼還都沒看就要回去有點可惜。」
看著有些失落的梅生,鄭卓笑了笑,輕撫著梅生的後背,望了望遠處的山,伸手一指,「那咱們就往那個方向走走吧,能走多遠走多遠,趕在車回來之前回來行嗎?」
梅生滿眼笑意對著鄭卓點了點頭,拉著鄭卓往樓下跑,跑到院子里的時候,梅生想起了吉措昨天在車上說過的話,「我們真要走著去嗎?吉措說,這地方看起來離得近,其實要走好遠呢。」听了梅生的話,鄭卓停下了,在院子里左右看看,然後一指馬廄里的馬,笑吟吟地看著她。梅生看了看馬,又看了看鄭卓,「你會騎嗎?」一臉的不相信。鄭卓笑得更好看了,轉頭回了店里,不一會兒拿了一副馬鞍,腰上拴著一個布袋子,背上還斜插著一根馬鞭。梅生打量著他穿著羽絨服牛仔褲馬丁靴,再加上這身行頭,不倫不類的樣子,梅生笑了,「不會是裝樣子吧?」
鄭卓還是沒答話,徑自一翻身還真是穩穩當當地上了馬,然後才看著站在地上的梅生笑笑說,「怎麼樣?試試?」他的笑讓梅生安心,就把手給了他,一蹬馬蹬,梅生順勢被拉上了馬,坐在鄭卓前面,鄭卓雙手牽著馬繩,正好把梅生圈在臂彎里,一回頭,就看著鄭卓緊挨著她的臉正看著她,目光熾熱,梅生心里少不得有些少女情懷了,燒了臉重新坐正身子看著前面。為了緩解尷尬,梅生開口說,「司機,咱們出發吧!」
鄭卓雙腿一夾馬肚子,這馬還真听話,小跑著出了院子,梅生第一次坐在馬上,有些緊張,雙手不知道要抓著哪兒,鄭卓告訴她抓著馬鞍就行。梅生一伸手,還真發現馬鞍前面有一個凹槽。心里想,這鄭卓看樣子是真騎過馬,還算是個行家,心里又安心不少,放松全身,抬起頭看著山後那片金黃。
看著前面的梅生,鄭卓心里隱約傳來一絲久違的疼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畫面。就是這樣一個清晨,他和她在大草原上看日出,太陽還沒升起來的時候,她靠在他的胸膛,微閉著雙眼,貼近他的心,輕輕的聲音就像傳進了他的心髒,「小鄭,別再固執了,回家吧。這麼多年,我能和你到這里,就足夠了。這對我來說,才是解月兌。你要好好愛惜你自己,忘了我。」那是她在他懷里最後一次看日出,當這句話收尾的時候太陽掙月兌雲層就像破繭而出,她的眼楮再沒有睜開,陽光暖暖的照在她的臉上,照在他們兩個人的身上,而她的身體,卻在他的懷里一點一點的冰冷。
鄭卓的眼淚毫無聲息地掉下來,落在梅生頭頂上,梅生回頭看他,陽光投射在他的臉上,甚至能看清皮膚細小的毛孔,熱淚就在這張臉上蜿蜒。不知道他哭的原因,想伸手替他擦,但又覺得曖昧。曖昧?梅生的思維就是這麼跳躍,「我說鄭卓,我才反應過來,你丫怎麼不說給我也弄一匹馬,非讓我這麼曖昧地和你騎一匹馬?」梅生這次沒再抬頭,只是感覺鄭卓把右邊的胳膊收上去又放下來,再放下胳膊的時候,鄭卓也說話了,「你丫會騎嗎?還讓我給你單獨弄匹馬?」
梅生沒事找罵,當然也結束了鄭卓的一次回憶。鄭卓一揚馬鞭,說了一聲「坐穩!」梅生就感覺到馬,他們,都飛馳了起來。這座山不是很高,背陰面是一個緩坡,馬奔跑了一陣順著山腳往上跑,跑到半山腰,已經看見了藏在山後的太陽露出的一個小邊角,梅生的心里跟著雀躍起來。在大城市里住久了,從來沒有離太陽這麼近過,雖然還在半山腰,但就像在太陽身邊站著一樣。兩人都下馬走著,鄭卓牽著馬,梅生感覺山風吹著的時候就很冷,山風偶爾停下來的時候,就能立刻感覺到太陽熾熱的溫度,往緊揪了揪衣領,隨後身上多了一件皮襖。
扭頭看見旁邊鄭卓的笑臉,「披上吧,雖然是店里老阿媽的,但是貨真價實的皮襖,暖和著呢,老阿媽知道山上會冷,所以才借給我的。」
梅生也溫柔地笑著,「那你呢?」看了眼他腰間的大布兜,這才知道出來前,這里面就是裝著這件皮襖,現在布袋空空的。
「我是男人,這樣的溫度還不算冷。」鄭卓笑笑,輕拍了一下她的後背,示意快點往上走。梅生沒再說什麼,對他笑了笑,然後賣力地往山頂上走。
又走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兩人總算是站在這座不高的小山的山頂上。其實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只不過之前有山擋著沒看真切。盡管沒看成日出,但這樣場面已經相當恢宏了,眼前的太陽足有一個足球場那麼大,陽光照在兩人的身上,就像給兩人周身都瓖上了一層金箔,把此刻定立不動的兩人塑成金色雕像。
梅生正閉著眼楮感受著,卻被鄭卓輕輕地扭過身子,背對著太陽,後背立刻感受到陽光的暖意,抬頭看著鄭卓,鄭卓扶著她的肩膀,兩人對望著,誰也沒有先說話,過了一會兒,梅生莞爾一笑,輕輕地靠進了鄭卓的懷里,鄭卓收緊胳膊,用下巴輕輕摩蹭著梅生的頭發,黑色的頭發吸收了陽光也變得暖暖的,給鄭卓一種真實感。
溫暖,越單純,越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