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手、激射!
那中年人將捶打了許久的『鋼條』隨手拋出,正射向葉斂。葉斂急忙閃身避
開,回頭一看,那截鋼條竟直接插入地面,深達近尺!
院里三人這才發現,滿地鋼條,無一不是千錘百鏈的劍刃、無一不是破金斷
石的利器!
中年人瞥了葉斂一眼,站起身,一句話也沒話,隨手又撿起一條鋼條,放進
爐火里燒。
葉斂鼓足勇氣,走上幾步,拱手一禮,開口道︰「前輩……」
「南、東北東、南,出去。」中年人不等葉斂說完話,便說出幾個方位,正
眼也不瞧一下,逕盯著爐火里的鋼條。
雖然對方明白下了逐客令,葉斂仍不死心,道︰「晚輩想請教前輩,絕世奇
人南宮寒,是否居於此處?」
「那老頭死了!」中年人不屑地回道,言語中對南宮寒一點敬意也無,很明
顯,他絕不會是南宮寒的傳人。
「你找那老頭作啥!?」中年人忽然又問一句,葉斂原本听得南宮寒已經謝
世,當場怔了,聞得對方又有問話,便答道︰「晚輩想找南宮前輩指點,『簫湘
煙雨劍』是如何鑄成的。」
簫湘煙雨劍!听了這名頭,中年人霍然站起,伸手捩起葉斂的衣襟,將他一
把提到面前,如同抓著一支小雞般。
距離近了,葉斂切實的發現,這人的小臂,和自己的頭一樣粗!
論實的,這中年人的動作不是如何快速,但他伸手的時候,比他起身要流暢
俐落太多太多。
「你在哪兒听說這把劍!?」中年人厲聲喝問,原本已布滿紅絲的雙眼更加
可怖、整個額頭也已青筋爆露。
後頭流風、雪都要起步,葉斂忙將右手放到背後輕搖,示意無妨,才回答
道︰「晚輩……不是听說……是見過,在……段鈺的手上。」由於喉頭給衣領
卡著,說話不太順暢。
「段鈺……」听到這名字,中年人似乎神游了,手臂扯著葉斂衣領的力道
,也松了幾分。但忽然又扯緊,道︰「他對簫湘煙雨劍怎樣?」
這一下真的用力過度了,葉斂已給逼得不能呼吸,一下子便漲紅了臉,左手
不自禁也反抓著中年人的手臂。中年人發覺自己太過,才將他放下。
葉斂舒了口氣,扯扯衣襟,道︰「他每天都拭劍,一拭總是個把時辰。他在
拭劍的時候,誰和他說話,他都一概不理。」
中年人听了,靜默半晌,又回身坐到劍爐前的凳上。
葉斂看他坐在爐前發呆,稍微壓低了聲音,將語調放得很松,道︰「前輩,
這滿地的劍刃,看來均是神兵利器,何故又棄而不用?」
中年人環視身旁的『鋼條』,嘆了口氣,搖頭道︰「都是廢鐵,沒一根及得
上簫湘煙雨的百分其一。」
葉斂情知此人對簫湘煙雨念念不忘,便又趁機問道︰「前輩,簫湘煙雨劍如
此高絕,甚至可以號稱『天下第一靈劍』,究竟是如何鑄成?」
「殉以靈人,自是靈劍!」中年人答道,對於簫湘煙雨『天下第一靈劍』的
稱謂,他的反應即表示出︰那是理所當然!
但他的前半句話,不禁是葉斂,後頭流風、雪听聞,也不禁怔了。
殉以靈人?
以人殉劍?
中年人見他們已呆立當場,又嘆了口氣,仰頭望天,慨然道︰「十三年前,
雲南王稀羅△約合六路英雄戰于靈山頂上。南宮寒那老頭也在受邀之列,但他不
肯出戰,只想送劍一柄代表自己。他以言語瞞騙一個靈秀清麗的姑娘,說她已無
親無故,存在世上再無價值,不如投爐殉劍,以此劍助段鈺能在靈山一役戰勝
雲南王稀羅△……那姑娘天真單純,便听信了南宮寒的話,將自己的血肉熔於劍
上,便讓南宮寒鑄出了簫湘煙雨劍……」
流風、雪已听得呆了,葉斂亦是無言。
欲成靈劍,必須犧牲人命?
中年人又回顧著滿地鋼條,道︰「我想靠自己的手,推翻南宮寒的作法,但
截至目前為止,我還是鑄不出比簫湘煙雨好的劍。這滿地廢鐵,如果你要,隨意
取去,找個鐵匠安上劍柄便成了。」
葉斂道︰「不……我也不想要。」同時心想道︰「這人可以算是劍痴嗎?不
,也不算,他只是想勝過南宮寒,想證明不必以人殉劍,同樣可以鑄出『靈劍』。但劍靈又從何而來?劍乃百兵之君,最重靈性,但是難道不以人殉劍,便不能
造就一把靈劍嗎?劍,應該是為了保護某樣物事才會存在,而不是為了勝過而勝
過,何故南宮寒這等奇人,竟會為了鑄成靈劍,不惜騙人殉劍?這位前輩,又為
何孤執的想勝過南宮寒,便將生命投注在鑄劍上?這不是本末倒置了嗎?他們的
見識,想來比我廣泛何止千倍,怎反透不過這關?難道是我搞混了?劍本來便是
爭勝的器物,不需要為了什麼理由而存在?二爹不想再爭勝、不想再斗下去,於
是將我取名『棄劍』。但若劍是為了保護而存在,不管想不想再斗,也不該棄它
呀!這麼說來,劍真的只是爭勝?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的嗎?」
葉斂緊緊按住了左腰間的無鞘劍,開始對自己產生了質疑。
到底是我搞錯了,還是這些前輩搞錯了?
為何在告別時,君聆詩竟會贈劍予棄劍?
不……不行,不對!我要問劍,我要弄清楚!
劍究竟為何而生?
「晚輩……」
「住!」葉斂才說兩個字,中年人便出聲打斷道︰「我不想知道你們的名字
,也不想讓你們知道我的名字,不需要自我介紹。」
對方如此說,葉斂只得諾諾連聲。
說實的,現在要他自我介紹,當著流風、雪的面,他也不知道該用哪個名
字。
他不想騙眼前這人,卻也不能在流風、雪跟前說出自己的身份。
「倭刀……」中年人面朝流風,盯著他腰間的兵器︰「你是倭族人?」
流風心頭一驚,右手反射性的搭上刀柄,沈聲道︰「是又怎樣?」
「哼……我不會怎樣。」中年人不屑地一笑,又坐回劍爐前的小凳,喃喃道
︰「死老頭……又給你料中了。」
南宮寒又料中了什麼?
這句話的音量,只夠站得較近的葉斂听到,但他沒有多問。
中年人一轉頭,又注意到他的無鞘劍,淡然一笑,低聲道︰「我知道你是誰
了……諸葛靜和君聆詩還好嗎?」
葉斂心頭一震▔他果然認識乾爹和二爹!同時也細聲回道︰「諸葛乾爹被僕
固懷恩派人刺殺,已經過世了。至於君二爹,我現下也在找他……」
「唉……天才軍師居然死在那等亂臣賊子手下……造化弄人哪!」中年人輕
嘆一聲,道︰「可惜,南宮老頭也死了,如果他還在,大概可以知道君聆詩在哪。現在,我也愛莫能助。有機會,再來找我罷,除了這滿地的廢鐵,我這倒也還
有適合你的東西。」說完,他取起鐵鋏,夾起已燒得通紅的鋼條,又開始錘打,
對於身旁三人,再也不予理會。
葉斂靜靜的朝中年人再拱手一禮,回頭道︰「走吧。」
流風多瞪了那中年人一眼,才調頭離開。
顯然,對於他點明了自己的身份,實是狻為在意。
武聖殿前,又一次響起那千篇一律、從不間歇的聲調。
叮、叮、叮……
順著中年人所說的方向,向南走去。
終點,是落葉庭。
此處與靜竹軒、霽月樓、宴燕居、寒雨樓截然不同,遍地都是褐黃的枯枝落
葉,有種乏人清掃、荒棄許久的感覺。
春風吹起,滿地的落葉也拂拂舞動。
在落葉堆之中,雪眼尖,忽然發現了一塊磨刀石。
她走向磨刀石,撥開覆蓋的落葉,發現那塊磨刀石已被劈成兩半。
流風也湊上前去,看了磨刀石的斷裂處,不禁啞然。
斷得漂亮、斷得整齊、斷得一絲不苟、也斷得不可思議!
兩人分別拿起一塊,見到地面,連一點點的刀痕也沒留下。
這是怎樣的落刀法?
流風細細的觀察著磨刀石的斷裂處,許久後才道︰「切得這麼好……難道是
……長曾彌虎徹?」
「嗯,我也覺得是。」雪將磨刀石放回地上,道︰「看來,那個已死的南
宮寒,便是師父的仇人。」
流風道︰「那麼,虎徹刀一定還在這里!」說完,回頭便朝北走,勢欲再回
武聖殿。
流風說走就走,一路狂奔,雪在後頭連聲叫喚,也是當沒听見。
听著他們對話,葉斂想起件事。
他小時候看過一把和流風佩刀一樣的兵刃,在段鈺身上。段鈺帶著它前
往靈山赴戰。後來,就沒再看過那把刀了。
如果那把刀就是他們所說的『長曾彌虎徹』,那麼,應該已不在南宮府了。
只是,葉斂當然不會說出來。
他只想到,長曾彌虎徹能將磨刀石一刀而斷,斷得如此乾淨;簫湘煙雨劍又
是自南宮府邸而出……這南宮府邸中,還有多少神兵利器?
葉斂跟著回到武聖殿,他只是想用自己的雙眼,好好去看一下罷了。
叮、叮……
在鐵錘落下聲中,流風直沖向武聖殿,伸手推門。
可武聖殿的大門卻紋風不動!
「巴嘎!」流風回頭,猛見一物在眼前直落下來,在他足旁寸許插入地面!
是燒得通紅的鋼條!眼前的中年人已停止了錘打,左手的大鋏正緩緩放下。
「干什麼?」中年人坐在凳上,盯著流風、冷冷問道。
流風喝道︰「長曾彌虎徹呢?交出來!」
「不在這里了。出去吧。」中年人又夾起另一條鋼條,繼續錘打。
雪這時也趕到了,听了他們的對話,便道︰「先生,長曾彌虎徹原是我師
門傳物,三十年前遺落到了中原。家師有令,務要找到虎徹刀。如果先生有長曾
彌虎徹的下落,能否告知?」
中年人問道︰「我認識你們師父?」
「這……家師不曾來過中原。」雪答道。
中年人道︰「那就是不認識了。你們師父認識我?」
「只怕……也是不識。」雪再答。
中年人道︰「那就好了。他不識我、我不識他,為什麼我要相信長曾彌虎徹
是你們的?我不知道它的下落,知道也不會說;它也不在這兒,在也不會給。要
麼,就叫你們師父自己來中原查罷。」他說完,『叮』的一響,又開始落錘。
雪還作不了聲,流風性急,幾個大步踏到劍爐旁,離中年人約莫八尺遠近
,手已放到刀柄上了。
中年人仍自錘打鋼條,眼角也瞥見了流風的動作,暗忖道︰「一刀一卒。」
流風出刀、落下,勢是快、度是準,這一拔刀,在剛剛趕到的葉斂眼中,儼
然有大家風範!
那中年人只是漫不在乎的輕舉左手,鏘啷一響,竟輕而易舉的以鋏中的鋼條
,將流風的刀刃隔在自己頂上數寸處。
流風落刀不可謂不狠,相對來看,中年人卻似乎毫未使力!
流風回刀,再橫劈!
中年人移動大鋏,又一次使刀刃只能砍中鋼條!
若以常理來看,在大鋏上再怎麼出力,夾著一根鋼條去擋對方使勁砍落的一
刀,無論如何會使得鋼條的角度被砍斜一點,但在中年人手中的大鋏與鋼條,硬
生生接了兩刀,卻無絲毫滑動的跡象!
長年來無日無夜揮錘鑄劍練出的臂力、握力,已經超出常理了!
流風毫不氣餒,揮刀猛攻。
中年人只是輕描淡寫的移動大鋏,便將流風的攻勢完全擋下。
而且,他還是坐在凳上,毫無移動!
這中年人於十三年前入南宮府後,便只致力於鑄劍,並未再修習什麼武術;
十三年前入府之時,他的武藝也未必勝過如今的流風。
武聖殿,是當年南宮寒收藏武器的地方。殿中有一隔室,則有數之不盡的武
學寶典。
甚至,連當時最神秘的雲夢劍派的三大絕學︰歸雲曉夢劍法、凌雲步、游夢
功的修習方法,也有書冊記載。
這中年人並不好斗,他沒有在那隔室中學得什麼驚天動地的武藝。但憑他只
能稱作中上的資質,就算只是無巧不巧踫巧見到哪一本里的幾招,見得多了、看
得多了,不知不覺也學了一點。
即使他的十分心力中,有九分放在鑄劍,唯一分無意中學了些雜皮武術,卻
也夠他今日能將流風戲若稚兒!
「斜刀觸、齊落踵、回峰勢、劃中宮!」雪忽然喝道。
即使她不贊成流風的行動,但既然已經作了,就要打贏!
雪如果直接出手,只怕最多等於兩個流風的程度;兩個流風,還是動不了
這中年人。
但以她絕強的眼力出聲提示,那是比直接出手能給予流風更多的幫助!
一刀落下,中年人再次夾鋼隔之,卻隔了個空!
虛招!
這一刀勢轉極快,還沒與鋼條有所接觸,便下落直砍向中年人的小腿。
中年人反應也不差,見流風刀勢向下,也將大鋏下落。
但又是虛招!流風硬生生止下這一刀,反手上揚,轉眼間刀鋒已逼到中年人
鼻梁前了!
中年人冷哼一聲,站起身使得流風要攻擊的位置上升,必須多花『一點點』
時間進行進攻,大鋏跟著提起,同時松手使鋼條落地,旋即又使力一夾,卻已後
發先至,夾住了流風的刀尖!
那『一點點』時間,便已是他的大鋏能追上流風刀刃的關鍵。
他這一夾是何等力道,流風即使想再變招,卻是連刀也抽不出來。
葉斂在旁看流風拔刀拔到臉紅氣粗,那中年人卻是一動不動,心里不禁暗贊
︰「厲害!他只是用了力氣,還沒使上什麼技巧,便能將神宮寺、堀二人的合攻
化消去,實在是厲害!那南宮寒卻又到達什麼境界了?若然南宮寒在世,只怕他
才是天下第一人!看來道上傳言,南宮寒是唯一有可能一對一與南詔王稀羅△交
手的人,實是不虛!」
中年人看流風使勁了吃女乃的力氣抽刀,而不肯空手再攻,心里也暗道︰「兵
刃不過是種工具,為什麼就這麼不肯放棄?沒有兵刃,便什麼都不能作了嗎?」
他深深一嘆,也放開了左手。
這一放,流風要抵抗的力氣頓消,一股後勢直接返回到自己身上,一連踉蹌
後退了十餘步,腳跟踢中了武聖殿的梯級,一跌坐在地上。
但流風還不放棄,持刀起身後,又向中年人沖去!
「……你就真的想客死異鄉嗎!」中年人見流風如此不知好歹,怒氣陡生,
向左一側,輕易避過流風的直刺,右手鐵錘毫不留情的敲向流風的印堂!
這一錘下去,必是頭骨盡碎,回天乏術!
「啊呀!」雪真的嚇著了,她真的沒有料到流風怎會如此激動。
倭族的比武,一向點到為止,由禮而始、由禮而終,流風在國內固是一把好
手,但人上有人,即使被打敗,也會乖乖認輸,怎知今次卻似不死不休?
中年人一落錘,雪只怕得抬尸回國!
听到雪的驚叫,中年人心頭一動,右手姆指略略放松,使得鐵錘後仰,竟
沒敲在流風的額上。
但拳頭又很快握緊鐵錘,回勢、上擊!
一拳直打在流風的下巴上。
這一拳竟將流風打得整個人飛起丈許、整個人也後飛,背門重重撞在武聖殿
的大門上。
雪知道對方即使錘下去,也只是殺了一個外族,對這中年人而言根本微不
足道,今番實是手下留情。雖然中年人沒見到,仍向他深深一禮,才急忙去看視
流風。
葉斂則是連連搖頭,一嘆。
不要說南宮寒了,只消是屈兵專、景兵慶、甚或是元仁右有勝過這中年人的
實力……
想讓他們信服、進而統一南武林盟,那是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