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太熱了,田野間的牛支慵懶地伏在泥土地上,彷似天崩地裂了也不干它的
事。
可它忽然站了起來,低低地哞了一聲。
才剛收割完,原本在啄食粒的燕雀听了這聲哞,一概停止進食,全對著那
老黃牛吱吱喳喳地叫著,形如唱和。
水里的魚全都離開水面,沈進了水底,似乎害怕自己引起漣漪,會破壞了這
場平和的演奏會。
再稍遠處,風平浪靜、湖平如鏡,只有一聲一聲、溫和平淡的弦響,悠悠在
彭蠡湖面傳了出去……
能令牛雀和奏、魚蝦闢易,奏琴者若非天造聖手、便是神仙下凡!
可惜,一眾水上打滾的水賊不解風情,全都死命盯著君棄劍、諸葛涵,彷佛
自己是漁夫、這兄妹倆卻是從他們手底下逃月兌的魚兒,對屈戎玉的琴音卻是充耳
不聞。
由此可見,大多數人對音樂的悟性,比牛還不如!
這些水幫漢子是故意不理屈戎玉的,因為他們自知惹不起雲夢劍派。既惹不
起雲夢劍派,便動不得屈戎玉一根寒毛。此事有先例在︰那李定嚇到不顧面子、
跳水落荒而逃,人盡皆知。但漢鄂幫獨個兒原不能是雲夢劍派對手,也就算了。
號稱天下第一大幫的丐幫又如何?丐幫惹怒了屈戎玉,回夢堂主元仁右立即出現
,當場與丐幫幫主徐乞打了幾百個回合,打了個不分高下!這彭蠡六幫之中,可
無人自認能在徐乞手下走過參十招啊!
既然不能惹,那就不要理她。這是笨方法,對彭蠡六幫來說,卻已是最好的
方法。
王寨主來到船首,向君棄劍喊道︰「君公子、諸葛小妹,咱有位朋友想同你
們說幾句話。」
什麼人這麼大排場?諸葛涵直盯著王寨主,興味盎然想看看他身邊究竟會出
現什麼人來,懷空站在一旁。
君棄劍沒有太大反應,他遇到任何事,向來都沒有太大反應。
琴音倏止,屈戎玉停手了,她張望四周,一十六艘樓船將他們四面圍定,似
乎這一十六支大船,便是那一十六個結網捕魚的漁夫。
那麼,誰是魚?其理甚明了。
她又見到君棄劍那氣定神閑的模樣,不禁暗嘆。
何必呢!
彭蠡六幫其餘五位首領都出現了,與王寨主一起,一邊參人,排出了一道短
短的人牆。
人牆之中,人影乍現。
還未看得清那是何人,帆船上一道綠影躍起,竟向各頭領所處的樓船竄去。
帆船離樓船還有丈許遠、樓船的船首又比帆船高出幾近參丈,加以船支搖擺,不
能確實使力,這等距離、高度,任誰也無法一躍而上!
這道綠影將近樓船首,已要力盡落下,她一伸手,正構著了樓船突出龍形船
頭的龍牙,手腕一轉,身子打了一個大圈,待得綠影定下,已穩穩停在龍頭上了
,動作堪稱優雅美妙之極!眾水幫漢子有些看得咋舌不已、更多的是轟然叫好!
這自然是屈戎玉了!她躍起的瞬間,便將自人牆中行出那人風采全搶盡了!
「龍掌門,」屈戎玉嗤嗤笑道︰「要人就要人,搞這麼大排場作啥呢?」
王寨主所謂的『有位朋友』,便是鄱陽劍派現任掌門龍子期了。
龍子期自也見到屈戎玉露了一手絕妙輕功,听了她的話,一時作聲不得。
他的計劃,全給屈戎玉這一跳給破壞光了!
龍子期拜訪藍家後,回到鄱陽劍派,一直反覆思索著藍沐雨的那一句話︰小
涵不屬於鄱陽劍派!
為什麼?元伯說,因為她姓諸葛。
姓諸葛便不屬於鄱陽劍派?是了,諸葛氏有個偉大的先祖,人稱『伏龍先生
』,龍是要翔天的,自然是不能待在水邊流連不去了。
但伏龍又怎樣?我龍子期根本便姓龍啊!我比伏龍更高了一階,不也待在鄱
陽劍派麼?姓諸葛便不能待在鄱陽劍派?沒這道理啊!
那為何小涵要走?是了,她想效其父祖翔天!那君棄劍有丐幫撐腰,傳說他
在靈州兩次面對吐番軍馬,第一次只是往前一站,參言兩語便將五千吐番騎兵勸
退,不戰而屈人之兵,由此聲名大噪;第二次領導北武林九派一十九幫的八千漢
子抵抗六萬吐番騎兵,當時年僅十七的君棄劍居然指揮若定,比徐乞和皇甫望還
有氣度!
君棄劍太風光了,難怪小涵對他有憧憬了!認了君棄劍當哥哥,自然是比待
在鄱陽劍派當雜工要有面子嘛!
龍子期思及此處,又想到廬山集英會時本派的慘敗,不覺自慚形穢,深切的
感到小涵求去,近乎理所當然。
但再轉念一想▔本派在廬山集英會慘敗,那是不錯,可君棄劍不也差點給神
宮寺流風宰了嗎?君棄劍有丐幫撐腰,那又怎樣?我鄱陽劍派如今也與二十一水
幫聯盟同一陣線啊!我們有個共同的敵人,那便是雲夢劍派!
這一次丐幫大會,徐乞在君棄劍勸解之後,決定與雲夢劍派協手互助,即等
同丐幫也是我們的敵人!其中的牽線人君棄劍,自然更是!
既是要對付敵人,那便不用客氣了!我何不聯絡二十一水幫聯盟,幫我擺開
排場,也來搞個風光?只要勢力相當,我究竟已與小涵相處十年,雖說有點兒貌
合神離,但再怎樣也剛剛相認的乾哥哥來得強吧!
以上,即是龍子期回到鄱陽劍派後所下的決定。常武得知以後,決定與龍子
期同進退,也將阮修竹給要回來。
龍子期立即與彭蠡六幫聯絡,準備集結二十一水幫聯盟的好漢齊赴蘇州,打
算以眾壓寡,殺殺君棄劍一干人的銳氣。正在與王寨主等彭蠡六幫的頭領商談細
節時,忽有水幫幫眾來報︰君棄劍等一行四人來到了彭蠡湖!述說四人形貌之後
,其中一人正是小涵!龍子期當即決定,馬上行動,趁著君棄劍人少力孤時顯顯
威風。但急切間也無法立即連絡到二十一水幫聯盟所有組織,只得就著彭蠡六幫
先行前來。
這一次,看在是同一陣線的面子上,王寨主等六人可是給龍子期作足了場面
,六位頭領排成人牆要『迎』出龍子期,周圍又有一十六艘樓船團團包圍住這麼
一只小小帆船,直是高下立判了!龍子期從船艙行向船首的短短路程中,心里已
是欣喜若狂,正準備展現出一股上位者接見村夫野老、猶如皇帝接見臣子那般的
從容氣度,卻給屈戎玉給震住了!
也不只是龍子期,彭蠡六幫的頭領全傻了。
因為,屈戎玉這一『跳』,便已展現出截然不同的身手水平,他們打心底感
到︰自己絕不能是屈戎玉的對手!李定真的帶人擒拿過這丫頭?別鬧了!
他們自然不知道,屈戎玉手底下的功夫即使不遜,也僅與回悟、列成子等人
相捋,還比黃樓或青城派掌門竇城子遜色幾籌。唯其『凌雲步』所學甚精,堪可
與元仁右齊相伯仲,加上她原是女兒身,又復容姿非凡,且體態婀娜、落步輕盈
,舉手投足間皆是柔美動人,若以視覺評判高低,楚兵玄亦不能及!
屈戎玉一言之後,水幫幫眾掌聲漸歇,但龍子期仍呆若木雞,即又嫣然笑道
︰「莫非龍掌門是想直接迎親來了?」
她這一笑,正如李延年所寫下的樂府詩︰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一眾水
幫漢子便是於樂理不識,不能識其笑聲之美,也要為其容顏傾倒,一時除唯一的
女頭領呂鳳之外,盡皆骨酥腿軟,魂飛天外了。
便是呂鳳,她已經六十幾歲,滿頭白發了,且不是第一次見到屈戎玉,卻是
見一次、驚一次!也不禁慨然,暗嘆道︰「天底下怎能有這等笑容?怎能有這等
美人?我見猶憐,何況男子!」她原想喝罵一干不爭氣、連口水都快流下來的屬
下與其餘幫主寨主,這下子氣也軟了。
後頭常武才剛出艙,見此情景、又見屈戎玉獨個兒站在船首龍頭上,急忙趕
上前去,叫道︰「屈姑娘!此處危險,慎防落水!還是快下來!」他剛剛並沒見
到屈戎玉展現的絕妙身法,也不知道那龍頭對屈戎玉而言,已與驛道並無二致,
表現出來的倒是真緊張。
屈戎玉止了笑,望著常武看了好半晌,忽爾一聲輕嘆,一步一步走向船首甲
板。待其輕輕躍下甲板、立定腳步,幾乎是與龍子期貼面而立。
相距既近,屈戎玉細聲在他耳邊說道︰「龍掌門,你可認為這些個蝦蝦蟹蟹
能奈我何?又能動得了君棄劍麼?」
龍子期眼光向下一瞥,只見君棄劍氣定神閑,正眼也不來一個,似乎渾不將
一十六艘樓船與近參百名的水幫幫眾放在眼里……
他沒有應聲,其實心里已有了答案。
「順便告訴你……現在的君棄劍,其武功身法,只怕要比我高明十倍!上次
他對付你與常武,是因為與我爺爺定下誓約,才留手了。如今我爺爺已不在了,
誓約自然作廢,若他下手再不留情,那常武的腕骨絕不會再像上次,僅僅裂而不
碎了。屆時,我也救不了你們。」
「胡扯!」龍子期猛地後退一步,喝道︰「本派與雲夢劍派分明便是世仇,
你怎可能救我們?上次你出手,明明便是……便是……」
「便是怎樣?」屈戎玉笑問道。
此時,一眾水幫漢子皆已六神歸竅,忽听龍子期說屈戎玉曾救過他,不禁十
分好奇的盯著他看,盼他再說下去。
鄱陽劍派是為昭雄所創、雲夢劍派則是吳起所創,一千二百年前,吳起即是
死於昭雄的暗謀殺害,這兩派的怨仇可說從創派祖師便已開始,也相斗了一千二
百年,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實。屈戎玉救龍子期?似乎是有點可笑。
或者該說,龍子期居然要讓一個比他還小上七八歲的少女來救?這自然是更
可笑了!
龍子期、常武上次於長江邊圍剿君棄劍與屈戎玉的行動,是在漢鄂幫李定陪
同下進行的,人手都是漢鄂幫直接調來,其中並無一個彭蠡六幫的人馬。此次行
動乃以百擊二,仍然失敗,對龍子期、常武、李定、乃至整個漢鄂幫而言都是顏
面無光的事,自然緘口不言。君棄劍與屈戎玉也從未說出去過。
現下龍子期一時失言,感受到了周圍投注而來的目光,立感大事不妙!
尤其小涵只在左近、便在眼前!他原是來展威風的,怎落到這般境地了?
龍子期無言了,只是接連退步。
屈戎玉暗自計較▔夠了,可不能逼得對方惱羞成怒。當即向常武嬌聲道︰「
常公子,你如果想下聘的話,便送到蘇州去吧。至於要送給我、還是送給阮修竹
,就由你自己決定羅。」
「使得!使得!」常武見屈戎玉軟語相對,真是樂不可支,也不管她說的是
什麼,急忙連聲答應。
屈戎玉又道︰「這刀槍無眼、魚蝦也不認人的,你不會想讓我身上多出個窟
窿、還是落到水里給啃出疤來吧?」
「那是自然!」常武立即探頭出舷,向下頭的水手喊道︰「退後!退後!讓
出條道來!」
彭蠡六幫的首領都愣了▔這是怎麼回事?我們不是來找碴的嗎?為何又要讓
他們走?
但他們原先便是因著義氣,義務來幫龍子期作排場的,其實心里萬萬不願惹
上雲夢劍派,若能如此不了了之,既不開罪鄱陽、又不得罪雲夢,對彭蠡六幫倒
是皆大歡喜的局面,故也無人出聲阻止、甚至詢問一聲也沒。
樓船緩緩退後了,常武又走回屈戎玉面前,正要開腔,屈戎玉即已道︰「什
麼都不用說,我記得了!」同時玉臂一揚,手指正好拂過常武的咽喉。彭蠡六幫
諸人只見綠影閃上船首龍頭,又輕如鵝毛般悄無聲息的落回小帆船的甲板上。雖
然樓船與小帆船的距離已比她上船時更遠了丈許,但去時是上躍、回時是下跳,
自然是後者容易、距離也更可及遠。
屈戎玉一回到帆船上,立即親自動手張帆,同時向艙中喊道︰「快擺槳!出
來掌舵,快走!」
艙中眾水手立即動作,一時帆船即如漏網之魚,從樓船中漏出的縫竄了出
去,直往北行。
帆船去遠了,彭蠡六幫的首領回頭一看,只見龍子期俊容黯容、若有所失。
其實也不是若有,是確有所失!經此一遭,他要再找彭蠡六幫作什麼事,都困難
了。
一旁常武卻手舞足蹈,似乎是樂而起舞,呂鳳見他連聲咳嗽,搖頭道︰「這
小子居然高興到氣都喘不過來了。」
眼見已與彭蠡六幫的樓船保持了安全距離,屈戎玉松了口氣,將留在甲板上
的焦尾琴又復裝進琴囊、背了起來。
在她動作時,諸葛涵上前來問道︰「璧嫻姐姐,你作了什麼?為什麼要急著
開溜?」
「就這樣啊!」屈戎玉伸指輕輕在諸葛涵喉上一點,諸葛涵立時感到出不了
聲、呼吸困難,且臉色脹得緋紅、不住咳嗽。
懷空見了,即喝道︰「別玩了!快解開!」
屈戎玉冷哼一聲,伸掌輕輕在諸葛涵後頸拍了兩下,諸葛涵氣道立通,連連
喘了幾個大氣。半晌後,諸葛涵驚魂未定,且疑且懼的問道︰「這是……怎會這
樣?」
屈戎玉微微一笑,道︰「我只是把自己的內息輸了一點到你的氣道罷了,那
感覺和喝水嗆到很像吧。」
「是像!很像!」
「會很難過,但死不了的,大概過半個時辰就好了。我剛剛就是用這方法對
付常武,我看了他就討厭!」
「這好!我也討厭他!我也要學這招!管教他以後見了我,連一句話都不用
說,只要咳嗽就好!」
屈戎玉帶著微笑搖頭,回到了船艙里去。
諸葛涵疑惑了,她走到君棄劍身旁,道︰「哥,怎麼璧嫻姐姐不肯教我?」
「你學不來的。」君棄劍一手撫著諸葛涵的頭發,道︰「她自幼修習游夢功
,體內氣機以水靈為主,且她功力不淺,才能自由控制氣息往何處去、甚至滯留
亦可。你不懂游夢功,又怎能學會?」
諸葛涵哦了一聲,頗感遺憾。
懷空也走上前來,正待發話,卻聞君棄劍深嘆一聲。
懷空道︰「我們才剛離死地,你卻悶悶不樂。」
「你也知道那是死地。」君棄劍喟然道︰「我又欠她一次了。」
諸葛涵莫明奇妙的看看君棄劍、又看看懷空。
她也知道龍子期是為自己而來的,但卻如何又是死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