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棄劍醒來了。
真的醒了嗎?該是醒了,醒著才會感到頭痛,宿醉的頭痛。
才一坐起身,旁兒已有人說道︰「記得我教你的方法嗎?把酒氣導出來。」
君棄劍微怔,還沒來得及定神看看是誰,只听得房門咿呀兩聲,已是開而復
關了一次,說話的人已出房了。其實不用確認,用膝蓋想也知道是屈戎玉,也只
有她會這麼大剌剌的,獨個兒跑到另一個男人住的房里去。
離開的原因,則是她不擅飲酒。將酒氣導出體外,會使得空氣中滿溢酒味,
她不能不躲。君棄劍此時正頭疼的難受,宿醉總是難受的,他立即在床上盤腿端
坐,緩緩將體內的酒由全身氣脈導至羶中,再引而向上,經人中、過印堂,最後
由後腦玉枕穴將其散出。這過程是很難過的,酒氣至人中,會使人想吐;至印堂
,則會頭痛欲裂;但若酒氣散去,立時便會舒服許多。
君棄劍正在運息,忽爾听聞窗外傳來一陣大笑大嚷︰「你們猜猜!這婦人肚
子里的女圭女圭,是男是女?」
「女的!」一人答道。
「男的!」另一個人說。
「我說是女的!咱賭五十兩銀如何?」
「好,就五十兩!」
君棄劍听到這里,也不甚在意,只是奇怪︰孕婦肚子的胎兒,必得出世才能
知其是男是女,怎能現在就賭?
忽听得最先出聲那人揚揚說道︰「好,我給你們作證。將她的肚子剖開,便
知分曉!」
君棄劍一听,心頭大震,同時窗外又傳來一陣陣的怒罵聲、呼救聲,以及極
為淒厲的哀嚎聲……
這種聲音,听得君棄劍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這是人將死前的悲慟聲音!
君棄劍體內的酒氣正導至印堂,此時正是頭痛欲裂,仍斷然收功奔至窗邊,
推窗一看,平西大街上竟已橫七豎八了躺了數具尸體,一個身著皮裘的大漢,正
持刀剖開一名孕婦的肚皮!
肚皮剖開了,血流滿地,孕婦還未氣絕,仍在痛苦的嘶叫,大漢恍若未聞,
伸手至她的肚皮里,一把便將胎兒硬拖出來。
那是個血淋淋的嬰孩,一個未長成的嬰孩!孕婦見到自己的孩子,驚呆了、
嚇昏了。她現在只是昏而已,但任誰也知道,這一昏,絕不能再醒了。
「是女的,我贏了!」手抓著死胎的大漢哈哈大笑,跟著一把便將這未長成
的嬰孩摔在地上,嬰孩原本已被打成死胎,這一摔,她沒有動、沒有哭、沒有任
何掙扎,只是像把泥般攤開了,泥水在平西大街上橫流。但那不是泥,是腦漿。
親眼見到這一幕,君棄劍縱是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也絕不能按
捺得住!他見參名殺人犯竟已準備揚揚離去,正想跨窗跳到街上,卻見一男一女
已橫身擋在參名殺人犯面前。
不是旁人,正是諸葛涵與懷空。
諸葛涵還未發腔,已經嚇著了,給當中那名削瘦大漢能刺死人的銳利目光嚇
傻了。
懷空一步站到諸葛涵身前,正面對著居中的大漢,厲聲喝道︰「赤心!你!
光天化日,你……你居然……」懷空的話聲極為憤怒,他很想很想將參名殺人凶
手痛罵一頓,可嘆!可嘆他自幼投身佛門,從沒有學過罵人,一時之間,什麼也
說不出來。
「我來說!」一聲怒叱,又是另一人站到懷空身前,正是屈戎玉。她戢指赤
心罵道︰「你好好記得!姑女乃女乃便是屈戎玉,今天若不將你的和狗眼位置對
調,我就不姓屈!若不將你的舌頭和龜頭拿去喂狗,我就不姓屈!」
路上原本已圍觀了許多人在喝罵赤心等參名回紇大漢,只是敢於上前攔阻惡
行的幾名男子,都已成了他們的刀下亡魂,眼下的群眾只是喝罵,沒敢一股腦兒
圍上去。群眾听了屈戎玉的罵法,再見她明明是個粉雕玉琢、沈魚落雁的黃花大
閨女,一下子都听傻了。
天底下的女子,也僅有屈戎玉敢這般罵人了!
「龜頭?你說龜頭?」赤心不僅不怒,反而哈哈笑道︰「我的舌頭和龜頭不
會有事,如果你想用舌頭嘗嘗我的龜頭,我倒可以成全你!」這笑聲很婬邪、說
出來的內容很下流,屈戎玉如何不怒?一縮身立即撲上,她的身法已達到可與元
仁右比擬的程度,圍觀者只見一抹綠影閃上前去,赤心同時抽劍橫劃,綠影立即
輕輕躍起,使劍尖在其足下劃過,同時右手前引,伸出兩指,剜眼指!
屈戎玉向來言出必行!
赤心號稱回紇第二劍士,若論起真功夫,並不比黃樓遜色多少,還略勝白
重半籌。想白重全力一劍,屈戎玉身無兵刃,已難招架,可見此二人也在伯仲
之間而已。簡而言之,赤心的實力猶勝屈戎玉些許,上次輸給王道,是招輸、並
非人輸,屈戎玉身法雖快,卻也逃不過他的眼界,落空的劃橫一劍立即止而上揚
,反斬屈戎玉伸出的右手。
赤心身旁的兩名衛士反應雖慢了一線,也同時舉刀斫向屈戎玉的手臂,參人
一劍二刀,都是對著手臂,但左刀是砍手腕、右刀是砍膀子、中劍則是對著手肘
,若中實了,別說是剜眼,一條手臂必然要生生分成參段!
屈戎玉正想縮手,忽然一聲狼嚎、配著一棕一白兩道影子閃過,左刀右刀硬
生生的被截止了,屈戎玉立即回手轉指,一把抓向劍刃平面。
赤心一驚,他沒有輕敵,但也沒有料到,屈戎玉身為雲夢劍派門人,竟然懂
得擒拿手?當下猛轉長劍,將原本由左下砍向右上的攻招,變為向身左旋轉的劍
花,這一變招,不僅避開一抓,更可用最快的方向劃個大圈,持續攻擊對方,誠
可謂攻防一體的妙著。
屈戎玉此時已經落地,赤心身材頎長,比屈戎玉還高出了一個頭,屈戎玉若
想剜他的眼,必要伸長了手才有可能,但她也萬不能一邊擋劍、一邊挖眼,她與
赤心過了這兩招,心里已十分明白對方的實際身手還比自己高出一籌,強攻討不
了好,立即收招退開。
她一退開,擋下左右兩刀的生物也一左一右立於她的身側。
左邊,白影是一身白衣的君棄劍;右邊,棕影,赫然竟是藥師小狼!它的口
中,還咬著半截斷刀!
赤心也回顧身旁兩名衛士,左手邊的一人尚稱完好、右手邊的一人除了刀斷
之外,臉上多了四道爪痕,這爪痕從額頭沿向左眼,已抓瞎了他一支眼楮。但回
紇人敬重勇士,這名負傷的衛士不僅不叫痛,甚至一聲也不吭,仍直挺挺的揚著
半截斷刀站著。
赤心才剛將眼光轉回到身前的屈戎玉身上,忽听得一聲哀嚎,左手邊的衛士
竟趴倒在地!
赤心微微一驚,定神一看,才見這衛士人是前趴,但兩支腳掌居然都是向天
的!分明已被硬生生的扭斷了!他伸手一模,才知不只是斷,這衛士的雙腿腿骨
,自膝蓋以下,竟是寸寸碎裂!
這兩名衛士自從刀鋒被擋下、到屈戎玉退開,也不過一個呼吸的時間而已,
竟已受到如此重創!赤心傻住了,圍觀者全愣了,然後開始一小撮一小撮的議論
紛紛。
此時,人群外響起一陣嚷叫,都是叫人們讓開,一隊衙役沖進人群,為守者
,正是一身大紅官袍的京兆尹黎干。
黎干一見遍地尸首、赤心持劍,心里已有了底,又見赤心身側一名衛士趴倒
地上,不住呼痛,再一轉眼,又見君棄劍立在一旁,立時便了解發生了什麼事,
他隨即喊道︰「來啊!將赤心及其衛士押至大理寺!本官立即面稟聖上!」話聲
一落,眾衙役便沖了上去,七手八腳地將赤心與被小狼抓傷的衛士綁縛,又將斷
腿的衛士且拖且拉,全帶走了。
赤心居然毫不反抗,也示意衛士不可反抗。
黎干這才向君棄劍恭敬地說道︰「君公子,可願到大理寺作個證?」
君棄劍一手撫額、眉頭緊皺,他運功散出酒氣行功未畢,此時正是頭疼欲裂
,在丐幫大會上所受的傷至今也尚未痊愈,適才全力一擊,勁灌雙掌,一招便將
衛士腿骨打碎,此時更是氣血不暢,可說渾身上下都不對勁,甚至連呼吸也顯困
難了。對於黎干的問話,他沒有回答。屈戎玉十分清楚他的身體狀況,對黎干也
絲毫不加理會,立即一把將他攙住,扶進客棧回房休息。
黎干懵了,懷空這才上前來,恨恨地道︰「黎大人,赤心等人當街行凶,你
所見街景便是證物、所見百姓即是證人!」說完,也與諸葛涵進客棧去了。
黎干立即向四周圍觀群眾朗聲道︰「有誰願上大理寺,證明赤心當街殺人?
只要定罪,管他是回紇使節,也必死無疑!」這一喊,立時涌上了百多名民眾,
都表示願上大理寺,赤心在長安作威作福太久了!黎干見狀,便點了幾人,一同
向大理寺去了。路上,他刻意告訴準備作證的百姓︰務必要說出君棄劍阻止赤心
行凶的過程。因為赤心是回紇大使,在長安行凶,大理寺雖然有權定他的罪,但
勢必是要稟明皇上,才能用刑。昨日延英殿大宴,黎干自然在席,也眼見了皇上
對君棄劍的先怒後喜,可見得皇上也十分賞識這個年輕人。如果是由君棄劍出手
制服赤心,則皇上對於定罪一事,定會更加果決明快。
只要有在野勢力的支持,大唐皇朝不必害怕回紇!黎干打心底這麼認為。
平西街上,一名中年男子伏在被剖月復的孕婦尸首上痛哭失聲,他不時望向那
無福見世的女兒,哭得十分淒厲。
藥師小狼躡足走到了女嬰旁邊,嗅了一嗅,又用前足撥弄了幾下,中年男子
見狀,厲聲喝道︰「滾開!滾開!那不是你的食物!」一把撲向女嬰尸體,便將
她緊緊抱在懷里,渾沒注意到自己已染了渾身的血、渾身的腦漿,那是一種令人
作嘔的味道、令人心驚的顏色……
他甚至不管,這頭大狼足有一口咬斷自己咽喉的可能,反正他的妻子與女兒
都死了,他什麼也管不了了……
小狼的雙眼亮晃晃的,直盯著男子懷里的女嬰,驀然昂首,一聲長嚎!
這是悲嚎!
小狼不會哭,它嚎了一聲又一聲,配著男子的哭聲,混合成了一首驚心動魄
的哀樂。
懷空走出有鳳來儀的門口,手上提著一個褡褳,他想去撫mo小狼的頭,要它
靜些,但小狼忽然轉首惡狠狠的盯著他,猶如盯著一個仇人,懷空只得收手。他
打開褡褳,取出了數錠銀子交給男子,道︰「節哀……這些錢你拿著,將令夫人
與令嬡下葬吧……」
男子哭著接過了銀子,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拖著婦人的手,走了。
跟著,又有不少人來到平西街,都是來認尸的,那是出面阻止赤心行凶而被
殺害的人們的家屬,懷空一一慰問,致贈一些銀兩。
小狼直盯著那拖著亡妻與女兒行走的中年男子,目不轉楮。
它是在看那男子嗎?似乎並不是。
懷空將銀子派完了,認尸的人也都走了,他才回到客棧里,直往君棄劍的房
間去。
君棄劍由屈戎玉協助運功,此時已斂息收功,他看著懷空,問道︰「小狼怎
樣了?剛剛它叫得好淒厲……」
懷空道︰「它是寶獸,有人性,大概也是覺得難過吧……」說著,不知不覺
咬緊了牙、握起了拳頭。
這些回紇人太可惡了!
君棄劍散去了體內酒液,此時房內酒氣頗重,屈戎玉走到窗邊透氣,她看到
街上的小狼仍目不轉楮的盯著西方漸行漸遠的男子,諸葛涵也走過來,也看到了
,她問道︰「狼也會認人嗎?」
「小狼會。」君棄劍道︰「小狼曾經帶著寒星,千里迢迢從襄州追到杭州找
我;這次也是,它獨個兒從山陽來到長安的……它為寒星守孝,已一年了。」
「真是一頭……奇狼!」諸葛涵想了想,說道。寒星的名字,她不陌生,知
道君棄劍的人幾乎都會听過,那是君棄劍唯一的小徒弟。
顧況在旁,一直未出聲,此時才說道︰「這赤心真是不知好歹!明知你們在
京,居然還敢當街行凶!真是自尋死路!」他說到這,自己不禁哂笑了一聲。
听聞此言,屈戎玉柳眉微蹙,諸葛涵則說道︰「昨晚你才說哥對皇上無禮,
乃是自尋死路,這會子自尋死路的卻成了赤心。這立場轉換,真是好快。」
「政場一向如此。」顧況哂笑道,說完,又輕嘆了一聲。
若非政場如此,他又何須與摯友李泌、柳渾天各一方呢?
「立場……轉換……」屈戎玉喃喃說著。她有種不安的感覺。
諸葛涵道︰「或許赤心是听到昨天延英殿上的事,氣著了,本來是想來當眾
向哥示威,才選在咱們投宿的客棧前殺人作亂,卻沒想到哥和璧嫻姐姐這麼厲害
,他打不過他們!」
懷空頷首表示贊同,跟著又道︰「此人償命猶恐不及!我想去一趟大理寺,
此事大理寺卿必將進宮促請聖裁,我要入宮作證!」說完便要推門出房。
顧況將他攔下了,道︰「該來的躲不掉,佛祖不是這麼說的嗎?」
懷空一怔,應了聲是。
顧況道︰「既是如此,你也不要多此一舉了。京師龍蛇雜處,今日這種血腥
的場面,還是少看為妙。去我的礦坑看看如何?」
四人都不應聲,懷空還是想要入宮作證,這赤心一日不死,大唐一日不寧!
眼見了這些回紇人的殘暴,他念了幾十年的『我佛慈悲』,此時已全忘光了!
諸葛涵細細的看著平西大街的石板上橫流的汁液……她很清楚的知道,那是
血、和腦漿,那紅色的小河,混雜著一絲泥色,這情景她似曾相識……對了,十
年前,當吐番大掠靈州的時候,滿地都是這東西,當時,她不知道那是什麼,程
至清則護著她驚慌失措的四處逃竄,直到她們被吐番騎兵發現的時候,程至清一
把將她推入了路邊的草叢,自己卻被那些騎兵掠去了……從此,她再沒見過程至
清,再沒見過她的第二個娘。印象中,媽媽被帶走的時候,身上污穢的囚衣,就
沾染著現在平西大街上那種液體的顏色。原來,那是血和著腦漿的顏色……
這就是屬於戰爭、屬於掠奪、屬於殺戮的顏色。
屈戎玉也在想,她想著,赤心也是一條魚,會吃魚、會咬人的魚!爺爺曾說
,這種魚也要養,它也是平衡的一環。屈戎玉懂事以來第一次打心底想反駁爺爺!這種魚怎麼能養呢?將它養大了,會損失多少魚啊!
一陣嚴肅又沈重的沈默,這間房雖大,卻讓人感覺到壓迫,似乎屋頂隨時也
會塌下來一樣。顧況素有詼諧的評價,此時此地,卻想不出什麼法子讓這些年輕
人月兌離街上的那一幕。
半晌後,君棄劍忽道︰「現在出發的話,傍晚可至藍田,先到顧先生的官邸
住上一晚,明日一早去看礦坑。」
這一句讓其餘四人猛地回神,也都呆了一呆。顧況疑道︰「你怎知傍晚能到?莫非你去過?」
君棄劍笑了笑,他與君聆詩游歷江山十餘載,什麼地方未曾去過?當下只向
諸葛涵道︰「丫頭,你和懷空去買四匹馬回來,我們去散散心吧。」
諸葛涵答應一聲,便拉著懷空買馬去了。他們雖散盡了銀兩,但那只是李泌
所贈的路費,皇上所賜的百兩黃金,還是原封未動。
君棄劍與屈戎玉、顧況在客棧結了帳,走出大門,卻見藥師小狼仍一動不動
地向西望,那是男人拖尸行去的方向。已見不著人影了。
君棄劍走近小狼,輕喚一聲,小狼驀地回首,立即張嘴咬住了君棄劍的衣袖
,直將他往西拖。君棄劍怔了,他知道小狼之奇,絕不會作沒有意義的事,小狼
要他往西去,定有所指,於是便任小狼拖著一路向西行去。
屈戎玉、顧況見著奇怪,也跟在後頭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