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棄劍在執勤簿上簽了名後,即返身走出地牢。他去到縣衙的廚房,那里有
廚娘預先為囚犯與守更獄卒備好的年夜飯,一勁兒提回了地牢里去。
他停在一間牢房門前,這是整個蘇州縣衙中唯一有犯人的牢房。由於雙手提
著大籃酒菜,他也懶得放下,便一腳將牢門勾開,揚揚走了進去。
牢門居然沒有上鎖!甚至原本就只是虛掩而已!
牢房中坐著一名老人,看去面容猥瑣、十分污穢,身上卻穿了一件嶄新的棉
衣。他即是整個蘇州府唯一的犯人。
老人見到君棄劍進入牢房,笑道︰「我都听到了,你作得不錯啊!」
君棄劍放下竹籃,疑道︰「什麼不錯?」
老人道︰「王員外的女兒啊!嘿▔『人無信不立』,這句話頂好!」
君棄劍無言的將籃中的燒雞與酒壺送到老人面前,一昧搖頭而已。
老人笑了笑,又問︰「你看了兩個月,感覺如何?」
「很好!」君棄劍月兌口應了,略頓一頓,惑然道︰「怎會如此?皇上不殺赤
心,不僅使長安成為鬼都,天下人人自危,雞鳴狗盜、強盜放火者比比皆是,整
個中國已陷完全無法無天的境地,何獨蘇州安和?黃長老固然英雄任俠、急公好
義,卻非朝廷命官,他用什麼管理百姓?皇上不殺赤心,可是連漢高祖劉邦所提
出、各代史學家津津樂道的『約法參章』也給否定了啊……」
「慢慢!」老人原本正啃著雞腿,听到這里,忽然叫道︰「什麼什麼約法參
章?」
君棄劍道︰「那是千年前漢高祖入主關中時,見百姓苦於苛秦的嚴刑峻法,
與一眾謀士參詳後,向百姓提出最為松緩的法律︰『殺人者死,傷人與盜抵罪』。因只罰參事,故稱之為『約法參章』……」
老人听了,啐道︰「多此一舉!」
君棄劍愕然道︰「可是……為了保百姓身家財產安全,這是最基本、也是
必須的法令啊!連歷代史學家也贊不絕口的……」
老人哼聲道︰「老子活了七十幾年,連一二參都寫不來,你剛說那什麼約法
參章,便列文列條寫來給老子看,老子也只當它是蟲子一堆,哪管它是不是法律?殺人、傷人、偷拐搶騙原本就是壞事,每個人呱呱落地時就知道,不知道也有
人會教,還用得著法律嗎?」
君棄劍听得瞠目結舌▔老人說得一點不差,這些事的確人人都懂,何用法律?可若非法律,又是什麼教導世人判定是非對錯?
「你可記得,老子為何入獄?」
君棄劍一怔回神,點頭道︰「記得,您老說過,是因為嘴饞,偷了店家一壺
酒喝,給黃長老逮個正著。店家原本見你年老、又是乞丐,不想計較了,可黃長
老卻堅持將你送入地牢……」
老人一手指著牢門道︰「你看那牢門如何?」
君棄劍看也不看,應道︰「爛得只剩柱了。」
老人又問︰「上鎖也未?」
「從來未曾。」
「可老子乖乖進來了!一坐就是參年!你說是為什麼?」老人大聲問道。
君棄劍道︰「你說了,因為在牢里有吃有住,甚至因為牢中無人,整個大牢
房都是你的床,喊了冷就有人送衣、喊了餓就有人送飯,簡直比皇宮還舒適。」
老人搖頭道︰「不是問這個!老子是說,一開始為什麼要進來?」他見君棄
劍滿臉惑然,立即自接道︰「獄卒都不理我了,連牢房門都不鎖,自然不是法律
關著老子,更非什麼勞什子的約法參章!老子哪里又認識什麼劉高祖漢邦了?關
著老子的,不是其他,是道德!什麼是對,什麼不對,可不是法律教的,都是道
德!你說赤心殺人,皇帝不治他罪,這是無法!可沒了法,還有道德!法治不了
他,你不能用道德治他嗎?黃長老管蘇州,用的是道德在管,若有人不听,他就
用手頭上那根齊眉棍去管!黃長老能治得了老子,你豈治不了赤心?」
君棄一時被震得出不了聲,他听懵了。
但是,心里懂了。
「喂!驢蛋!」牢房外傳來一聲呼喚,語調有點不悅、隱隱帶著責備。
老人埋首吃雞、大口喝酒,再無旁顧。
君棄劍返身走出牢房,面前是屈戎玉。
自然是屈戎玉,除了屈戎玉,又有誰會叫君棄劍作驢蛋?
屈戎玉瞥了一眼老人身上的棉衣,再以責怪的目光盯著君棄劍。
君棄劍緩步走出地牢大門,屈戎玉自然在後跟著。走到了空無一人的大街上
,君棄劍才道︰「他比我需要……」
「再買一件不行嗎!?」屈戎玉悶聲道︰「那件是我……是我……算了!你
吃過了?」
「還未。」
「反正這牢房也不用守,回林家堡吃吧!我作了些飯菜……」
「你?作菜?」
「有意見嗎?我試過,吃不死你的!」
君棄劍想了想▔人家好歹也決意要同生共死了,連一頓年夜飯也不陪吃,未
免太說不過去,便道︰「也好。」當場將身上的官服月兌了,隨手掛到了縣衙門口
的獅嘴中。
兩人回向林家堡去。走了幾步,君棄劍忽然念道︰「有物渾成……」
「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
其名,強字之曰道……」屈戎玉立即接腔吟了一段,而後笑道︰「怎麼?你現在
就想學張良,從赤松子游學道去啦?」
「太早了。我只是在想,既此物先於天地生,且獨立不改、周行不殆,那它
絕非由一兩人說一兩句話即能變易……法律是由人訂的,李豫破壞自己王朝的法
律、將自己的王朝判處死刑,我們卻不見得要領他的帳!」君棄劍斷然道︰「對
就是對,錯就是錯,絕不會被一句話否定!」
屈戎玉听說,微笑道︰「你可想通了。」
見屈戎玉臉上毫無異色,君棄劍疑道︰「你早就想到這一節?」
「你以為我是誰啊!」屈戎玉傲然道︰「這種事情,我只要梳個頭就想到了!可你這人的腦袋硬得很,而且自以為是,要是由我和你講,你定然打死不听。
沒奈何,只好等你自己想通啦!啊……你等等……」她一說完,即返身又回向地
牢奔去,過了不久,便與牢中那老人一同回來了。
君棄劍怔住了,訝然道︰「等下……這……不會是……」
「沒什麼,幫主說了,咱全幫上下欠屈姑娘的可多了,幫這麼一點小忙,算
得了什麼。」老人笑道。
君棄劍說不出話了。老人又道︰「君公子也別介意……老子一開始就說了,
老子是個乞丐、一個大字也不識,這都是確的。只是君公子沒往丐幫想去罷。」
屈戎玉吹著口哨,逕自揚揚前行。
自然是往林家堡去。
君棄劍呆立原地,作聲不得。
他從驅走伙伴、到投入縣衙、知道地牢中有這麼一個老乞丐,也不過短短六
日而已。即亦是說,屈戎玉是在這六日之中,就將他兩個多月來的心病給想通、
並且布好了局……
這個女人的頭腦,里面到底裝了些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