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既濟讓史丹尼硬拖著出了門,一邊指點著周遭幾間他知道自家娘子常去的寺廟,一邊好奇的問著,不是好好的等著嗎?怎麼忽然又急上火了?
但史丹尼也只是剛有了點想頭,實際上還沒有從田承嗣的降而復叛、與回紇使節再次當街行凶、以及沈既濟那未出世的孩兒之間找到什麼確切的關聯,他相信君棄劍也是一樣,現在只是產生了一種『很不妙』的直覺,這才急著要沈既濟快去將他家娘子找回來。如此一來,沈既濟雖問得明白,史丹尼還真答不上來。
沈既濟看史丹尼一直保持沈默,他要不到答案,正思索著別問原因,先求問題所在,他自信也是個思緒靈絡之人,只消能要到題目,大概便能明白君恩公與這史兄弟所急何來。但尚未開口,卻听史丹尼問道︰「你家夫人……就只和一個侍女一同上街了?」
「是啊。」
「嗯……」史丹尼略思索了會兒,又問︰「是你夫人陪嫁過來的侍女嗎?」
沈既濟微微笑了笑,露出了幸福滿足的神色,說道︰「那倒不是,她家是經商的,奴僕侍婢雖是不少,但她家家道大興,也只是這十年間的事情,她年少時哪里又有人服侍了?她過門之後,也是一手操持家務,洗衣燒飯、縫補衣物,皆是自己動手。我只與夫人兩人來京,便那老門房,也只是新請的。」
史丹尼一听,立即生出了戒心,又急急追問道︰「那侍女又是哪來的?」
沈既濟正沈醉於自家娘子的溫柔賢淑,卻教這番胖子打斷了,但看他一臉著急,似乎真有莫大關系,只是卻又想不出緊要之處在哪?當下只訕訕的應道︰「我與夫人來京之時,路上曾停宿於彭蠡湖口九江鎮,恰遇到那女孩一身破落、流浪街頭,似乎無所歸依。她說自己名喚萍兒,原本是在一戶昌江流域的大家族當使婢的。只是那家族突遭橫禍、落了個家破人亡,她別無所長、也已無家可歸。夫人一听,動了惻隱之心,便要求我且將她帶上,如今我有正式官職、有固定俸祿,也不怕多了一口人吃飯。當時夫人已有三月身孕,我想那萍兒原是婢女,又頗為乖巧伶俐,若能陪伴照顧夫人也好,便答應了。只是萍兒也已年近雙十,生得也端莊清秀,其實是個難得的好女孩。我原就打算等夫人生下孩兒、養好了身體,便找個殷實的人家讓她嫁了,免得沒來由的擔誤了她。」
「你真有心啊……」史丹尼由衷的稱贊著。沈既濟講得有點長了,又三番兩次的稱贊萍兒,最後還打算將一個路上撿回來的婢女找夫家……史丹尼可不是吃米不知米價的大少爺,他很清楚現今唐朝官員有一發妻、二平妻、四侍妾的作法,沈既濟品秩雖不高,也是個正式的八品官員,但他卻絲毫沒有考慮要留下自己贊不絕口的萍兒作侍妾,反想將她好好的嫁出去,這是怎樣的人品啊?史丹尼原先的憂慮在不知不覺間消散了,心里只剩下對沈既濟誠心的敬佩。
雖然他懂事時,父母早已不在,但由於大唐的『外來人』很多,他還是接觸過不少『洋文化』,別說是三妻四妾了,兩個老婆在西方世界的某些國家就已是重罪。史丹尼心理上對於故國的作法是比較認同的,此時自然也認同了沈既濟。
他自然不曉得,對沈既濟而言,不管三妻四妾合不合理,他心里卻是認為得妻如王氏,已是三生有幸,再多所求,世人容得,天也不容了。他雖然不是哪個宗教的忠實信徒,但卻絕不想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不想對不起那位對自己情深義重、賢慧美麗的妻子。
兩人各懷心思,又走訪了幾間寺院,卻是遍尋不果。但沈既濟原本就是被莫明其妙的拖出門,史丹尼又已消了戒心,覺得只是自己和君棄劍都多慮了,找不到人卻也一點都不緊張,兩人漫步街頭,一個是滿肚墨水學富五車,一個是隨和健談善於交際,兩人邊走邊聊,一派的輕松自在。
兩人在長安城里作了個把時辰的寺院巡回之禮,剛繞回朱雀大街上,沈既濟忽然雙眼一亮,喜道︰「找到了!找到了!」即快步向對街走去。
史丹尼愣了一下,若非沈既濟說『找到了』,他都忘了自己是出來找人的了!當下自顧著訕笑一聲,也跟著沈既濟向對街行去。
朱雀大街寬達五十余丈,站在這頭,對面的人衣著形貌都看不清,史丹尼起步時,也只發現冷冷清清的街頭上出現兩個人影,待距離近到二十丈內,才看清對方兩人竟都是男子裝扮,一襲的寬袖長袍,不覺為之略怔。但再往前,近到五六丈距離時,前頭沈既濟已與其中一人扯袖低語,關切之意溢於言表,史丹尼也已看清,面前兩個男人眉細眼媚、唇潤膚膩,比起溫文儒雅的沈既濟、玉樹臨風的君棄劍都還要俊美許多,分明就是女人,一時竟傻了眼。
畢竟史丹尼雖然也算見多識廣,但長年都是在江湖武林之中行走,何曾與朝廷官方打過交道?他在武林道上也是見過許多女扮男裝的俠女,卻壓根兒沒想到,竟連官家夫人、婢女都有作男裝的喜好。
他自然不知道,唐代幾可算是中國歷代女性風氣最開放的時代,女扮男裝出門那是所在多有,甚至不穿褻衣,袒胸露乳見人的也不算奇事了,史丹尼這一來可真是有點少見多怪。
但他究竟是個隨和且善於應變的人,驚愕一瞬而已,腳步一停不停,直行至沈既濟身後。
沈既濟查覺了,這才拉著王氏的手,說道︰「夫人,這位史兄弟是與恩公一同來京的。他原是比大食更要西方、一個喚作法蘭西帝國的人民。父母來唐游學瀏覽江山,卻遭安史兵禍橫死,留下他獨自一人,由昔北武林盟主皇甫盟主收入門下,如今已是林家堡一員了。」
王氏听完丈夫的介紹,便襝衽施了一禮,說道︰「妾身見過史公子。」她穿著男裝,卻已懷胎八月、大月復便便,體型倒與偏矮胖的史丹尼有八分相似,史丹尼不禁想起自己如此行禮的模樣,不覺笑了出來,忙道︰「別這樣!夫人不方便,不用禮了!」
王氏家教頗為嚴謹,絕對當得起『知書達禮』四字,但她無論是客隨主便、還是主隨客便的入境隨俗應變力都是一流的,數月前在林家堡對君棄劍的隨興、藍沐雨月兌口說出的『神主牌』都絲毫不以為怪,此時對於史丹尼的反應也全不介意,只微微一笑,便收禮站到了丈夫身邊。
史丹尼才沒管那麼多,當場不客氣的打量起王氏。便見王氏雙眉如搖柳、眼柔若蓄水、發細比蠶絲,雖穿男子衣裳又肚大不輸於己,卻仍可感其體態嬌美、肩似削成∼只那是腰怎都蠻不起來罷了∼又似乎因有孕在身、更兼走了長路,呼吸略略有點急促,卻是個吐氣如幽蘭的主兒,不覺心下暗贊道︰「好個漂亮的婦人,這相貌可不輸小涵了!這樣漂亮的人,向她提過親的人那是一定多得很了,她卻堅持要嫁個一窮二白的無名書生,可真算得是情深義重,真值得沈兄弟對她如此敬重、還用來自夸了!」
卻不料那名喚萍兒的婢女,見這番胖子對夫人直盯著不放,不禁愀然不喜,上前兩步,一伸手便推在史丹尼肩上,叱道︰「沒禮貌的,你看夠了沒啊!」
史丹尼給推退了一步,不覺一怔。
他的養氣道訣已有小成,只要在呼吸,無處不吐納,皇甫望所教柔風身法、身隨勢動,他練習可也是從沒偷懶過,已有七八成的火候。此時竟被一個小小婢女推退一步,甚至來不及卸力主動退讓,實是大感訝異,自然便將目光移到了萍兒身上。
若說王氏是眉如搖柳,萍兒可真是身若拂柳,她身裁頗高,或還比史丹尼高上一兩寸,體態也不像屈戎玉或諸葛涵那麼縴細,卻是腴而柔、潤而盈,偏露在袖外的手指柔細無比,看來只是衣袍比較寬大才顯得豐滿罷了。
而那相貌,因束發紮於身後,便見額高朗而清、目秀弱不媚,鼻中一線、唇抿一撇,這一見可令史丹尼實實的呆住了。
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大喊著︰『媽啊!我的媽呀!我的爸呀!我的師父啊!怎麼這十幾快二十年,我就沒踫見過這樣的女人,自打進林家堡,這可接二連三還有四五六,一個比一個還漂亮?這不嚇死我了?』
其實這是當然的,他長年待在常山燕趙之地,就算替皇甫望出門派事,至遠也不過走到青徐或太原地頭,見到的都是河北人。但進林家堡之後,諸葛涵、屈戎玉卻是標準的水鄉女兒,沈夫人王氏與萍兒也都是江南女子,風情自然與河北人大不相同。
這會子,這情場雛兒史丹尼,沒喜歡上諸葛涵、也沒迷著屈戎玉,偏就對這能趁其不意推他一把的萍兒來了個一見鍾情,當下只是傻傻的定在原地,一個屁也放不出了。
但萍兒卻沒打算放過他,見史丹尼不吭聲,竟是柳眉倒豎,喝道︰「胖子!呆著作什呢?向夫人賠罪啊!」
她喊著不打緊,沈既濟卻是暗叫一個糟!史丹尼人是好相處,但怎說也是恩公一夥子的人,放著一個婢子向人家叫板,這不太失禮了這?當下只得急道︰「萍兒……萍兒!慢來,別這麼說,史兄弟究竟是西方人,哪就知道咱們漢人許多規矩了?不就只是看看夫人,咱家夫人漂亮,男人哪有不想多看的?」
著呀!這話不說就算,王氏听了卻是面色一沈,陰陰地道︰「相公好大方,想讓人欣賞妾身相貌是吧?這是要打算把妾身放上陽台或是牆上,讓人看個夠嗎?」
沈既濟這臉一下子黑了∼他很大方是沒錯,也絕對不吝於讓旁人欣賞自家夫人的容貌,就算是陪她上街引來注目,他也從不在意,還頗為自得。但說要展示般的讓夫人上陽台讓人看,這不說污辱門風污辱斯文,大概岳丈都要左持刀、右抓斗一路殺來長安了。
這下子輪到沈既濟求救般的望向史丹尼,卻見史丹尼仍一臉痴相,口水都快流下來,直盯著萍兒不放;再看萍兒,可是個凜凜生威、俏臉生寒,毫不退讓的與史丹尼對瞪著。簡單的說,怎都不是會幫老爺說話的態度。
沈既濟先前才大贊娘子溫柔婉約、萍兒也體貼善良,這會子卻不知怎地忽然大發雌威,誰知道是不是懷孕期間脾氣變差啊?可也顧不得是不是自打嘴巴有失顏面了,當下只能把臉一抹,拉著史丹尼喊︰「史兄弟!史兄弟!這惹不得啊!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