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四日,錦屏山。
這是一個特別的日子,十五年前的十月四日,織錦命喪嘉陵渡口;十四年前
的十月四日,君聆詩於錦屏山上立衣冠冢,並將其義子取名為『君棄劍』。
「原來……已經十五年了……你有在算嗎?」
君聆詩步上山來,他推著一輛輪椅,椅上坐的是白柏,木色流第二代行四、
黑桐的四師兄。
面對著白柏的問題,君聆詩淺淺一笑,沒有回答。行至冢旁後,他蹲子
,用雙手細心地將冢上的雜草一根一根拔去。
這動作將近一個時辰才結束,雖已入秋,但日頭不小,君聆詩已汗濕襟袖。
白柏只在一旁看著,他雙腿已廢,幫不上忙。
拔盡雜草後,君聆詩溫柔地撫mo木制的冢碑,細聲說道︰「我回來了……織
錦,我回來了。」說完,他解下琴囊,就在冢邊坐下,緩緩調弦。
他的動作很輕柔、很隨意,雖持續進行,但作得很慢,就好像他的時間是不
會過的、好像時間是用不完的。
更好像,其實天地之間只剩下了他與冢中的織錦,其餘的一切都與己無關,
所以什麼也不用在乎,慢慢來,就成了。
織錦是個急性子、君聆詩則有些懶散,這兩人之間的相處方式,真乃數十年
如一日。
白柏一直沒吭聲。
正午上山,到了日薄西山時,君聆詩才終於調好琴弦,這是他生平調的最好
的一次弦。面對著最重要的人,自然要給予最好的。
叮、叮……
琴弦響了。
白柏閉上眼楮,靜靜的听著。
他听到了溫緩的流水聲,流速很慢,但很穩定。
順著水流,白柏看見了許多東西,有高山、有大河、有瀚海、也有荒漠、有
人聲喧雜的鬧市、也有幽靜悠遠的山林。可這些地方,都不能使得小水流叉了道
、也不能讓它乾涸,它遇山過山、遇水越水,還是一樣的流下去,流到天涯、流
到海角。白柏知道,它會這樣流下去,千秋萬世。
曲終。
睜眼,才知夜空籠罩。君聆詩仍然坐在冢旁、手按在弦上。
白柏贊嘆︰「人稱你為『琴中聖手』,果然名符其實……」話一出口,白柏
便有點後悔▔自己怎會這麼俗氣呢?適才那琴音其實並非琴音,是心音,君聆詩
所制造出來的聲音,琴只是一種媒介、一種工具而已!君聆詩能將自己的感覺、
心意以琴表達出來,他的境界,怎能是區區的『琴中聖手』四字所能形容的呢?
真要用任何方式來形容君聆詩適才的演奏,最好便是『靜』,唯有寧靜與沈默,
才能真正表達出聆樂者的感慨與心動。
白柏轉念又想︰君無憂這小子果然不同凡響,論輩份,我還高他一輩;論見
識、才華,卻要自慚形穢了!
「前輩,」君聆詩忽然自己出聲打破了寂靜︰「你記得嗎?我之所以上靈山
與敕里為敵的原因……」
「自然記得。說到底,其實也只是那麼一句話。林小姑娘的遺言,要你『打
敗敕里』,為了她這麼一句話,你踏上靈山,與你最不願意、最不應該敵對的人
干戈相向。」
「我終究也沒有打敗他……沒有人能打敗他。」
「是,沒有人能打敗他,也沒有人能超越他。以前沒有,以後只怕也不會有。」白柏慎重的頷首附和。
君聆詩不出聲了。
天棄鬼才稀羅鳳,一個舉世認定不可戰勝、不可與之敵的人物,但是他最後
還是沒有達成『君臨天下』,他到死時,也還只是『雲南王』。
君聆詩想起了一件事……
織錦很喜歡穿著黑色繡花的衣飾,她的性格很固執,絕不肯輕易變更。但在
嘉陵會戰前,她換衣服了,換成了深褐色的的衣裳、戴上了紗巾斗笠。
敕里曾經問君聆詩︰「織錦向來只穿黑色繡花的衣服,何故在嘉陵戰前竟更
換了?」
君聆詩回答︰「她有潔癖,在戰場上自然無法天天沐浴更衣,她換了深褐色
的衣服,只是為了看來不像沾染太多風沙;戴上頭紗,只是不想吸入太多馬蹄揚
起的塵土罷了。」
這問題看來有點無聊、也有點單調,織錦人都死了,問這作啥?稀羅鳳也不
過爾爾!
但這問題其實很有深度,君聆詩想了十幾天才想明白。
稀羅鳳是在表示︰織錦為人有原則、很固執己見,但也絕非不懂變通之人。
她要你打敗我,那是不錯;但若她見了你與我相處時的情樣,還會這麼堅持嗎?
因為她了解你、會為你著想,必會成全你;若否,她就不是值得你全心全意愛護
的織錦!
君聆詩想要的是什麼呢?
他想與稀羅鳳成為朋友、想永遠都有機會向稀羅鳳討教、請益。
織錦會成全嗎?
會的,君聆詩打心底堅信,會的!因為,織錦也是那麼的看重稀羅鳳,織錦
一定也希望,君聆詩能與稀羅鳳成為朋友!
同時,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想法。
稀羅鳳是他們心中無上的存在,他們不會承認再有任何人能超越稀羅鳳。稀
羅鳳作不到的事,不會再有其他人能作到!
「織錦……你也希望,敕里永遠是最強的吧?」
「當然!如果他不是,我可就看走眼了!」
「那麼,要是有人想超越他呢?」
「還不簡單,要敕里給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點顏色瞧瞧,不就得了?」
「可是……敕里已經不在了。」
「什麼?不在了?」
「是啊,他只剩下一個傳說了……」
「那……那……就交給你!你去把那小子給打敗!要打得他屁滾尿流、跪地
求饒,然後你要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告訴他︰你連我君無憂都敵不過,還想超越
敕里?別笑死人了!千萬記得,要照講啊!」
「是,我知道了!」
「不過你可得小心點,不能輸!要是輸了,你就以死謝罪;你要是死了,我
就鞭你的尸!」
「遵命,遵命!」
…………
「前輩……」君聆詩輕喚了一聲,這才是真正的出聲。
「嗯?」白柏也應了一聲。
「其實,我好虛偽。」君聆詩撫著織錦冢,嘆道︰「世人以為我大義凜然、
義無反顧的藉棄劍替我號召群雄,以抗番、回、倭、南四路聯軍,是為了保持華
夏民族的和平與文化。其實我才沒有那麼偉大,我只是為了織錦的遺言戮力以行
,卻將自己的孩子推進了死地里去……虎且不食子,我比畜生還不如!」
白柏先是一怔,跟著哈哈大笑。
君聆詩微愕,也笑了。
他是天才,想通一件事,只要眨眨眼,就夠了。
「你是人,你終究還是人!」白柏笑道︰「嘿▔你心中有至高的存在,那是
織錦的遺言、與稀羅鳳的地位,這兩樣事情,在你而言是永遠不會變更的,為了
達成、保持這兩樣事情,你便是刀山油鍋也會去闖!這樣不是很好嗎?都怪皇甫
望和徐乞這兩個渾小子,把你捧上了天!別再用大義旗幟來欺騙自己,你終究是
人,不是聖人,你與常人有所不同的,就是一顆腦袋上多生了十幾二十個竅兒!
就這樣吧,從今天起,你不是林家堡遺孤、也不是詩仙劍傳人、更非什麼琴中聖
手、天賦異才,你只是一個人!既然是人,就有想作的事,你就用人的身份,去
作你自己想作的事,不就得了?想那麼多作啥!」
君聆詩頷首應是。
「那好,現在你的兒子為了幫你達成心願,已經給人逼到死地去了。接下來
你要怎辦?不用我教你了吧?只怕我也教不來!」
君聆詩呼了口氣,屈指一彈,彈在琴弦上。
這一聲有肅殺氣息,西風一吹,枝椏搖動,樹葉紛紛落下。君聆詩動掌運指
,琴音連響,但空氣中無有琴音,唯有啪啪之聲不絕,每一聲『啪』音之中,即
有一片樹葉被無形氣息截作兩半!當樹葉盡落於地,琴音亦歇,樹葉散落在織錦
冢與君聆詩身側,形成了個葫蘆的形狀,十分完整,毫無缺口、葫蘆之中亦無一
葉置地。
君聆詩一邊將雕手素琴收進琴囊,一邊說道︰「我記得,去年我走過一趟雲
南,可在雲南發生什麼事,卻全然想不起來。我的記憶從踏進大理城的那一刻中
斷了,接下來……即是我四肢肌腱為人所斷!」
「何人所為?」白柏問道。這個問題,有太多太多人想問!
「我不知道……全都忘了。」
白柏皺起了眉頭。
「但是我很肯定……一定與他有關!」
「何人?」
「害得諸葛兄永遠無法成為『天下第一軍師』的那個人!」
「仲參?」
「對,仲參!」君聆詩說,站起身,推著輪椅,下山了。
白柏坐在椅上,忽然覺得背脊發寒!他開始為仲參叫苦了。
仲參啊仲參,你誰不好惹,居然惹到了君聆詩、惹到天賦異才頭上?你斷他
四肢肌腱,卻不取他性命,是等著他去找你報仇嗎?這不是自討苦吃、自尋死路
嗎?仲參啊,你最好先買副棺材備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