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劍錄 正文 第六十話 決戰前夕▔之一

作者 ︰ 諸葛清

夜深了。

懷空走向林家堡大門,步伐有點疲累。

大夫進一步診斷過後,認為諸葛涵的傷勢極難斷定嚴重與否,要痊愈固是不難、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肩骨俱碎,造成左臂盡廢的可能性,於是基於醫道立場,堅持將傷患留在自家看護。諸葛涵原先極為不願,她好不容易才有了自己的家,在家中養傷不好嗎?可這是大夫的一片好意,懷空半勸半騙許久,才讓她勉為其難的點頭留下,自己則幾乎無日無夜前去陪伴,累了,實在也累了。

心里不累,甚至很高興,但身體受不住。

參月十五,月在中天。

懷空來到林家堡*,他已經半個月沒回到林家堡、沒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過一覺,還是大夫勸他保重自己身體要緊、小涵也說傷口已經不痛,要他回家休息,他才回來的。如今也無心看顧這麼一片初春的花前月下美景,即向北廂自己的房間行去,正當伸手推門時,忽然查覺到,同排屋舍中、最接近西廂那兩間房、即亦北廂最靠西角的一個房間,尚自燈火通明。

是君棄劍的房間。他不住南廂主臥,而將房間定在這後花園中最角落的地方,是因為等到君聆詩回來後,這會是最接近君聆詩的所在。

懷空忽然覺得不累了,向君棄劍的房間走去。

走到門口,房中即傳來一段話語︰「雖則名為無憂,但天賦異才自遇敕里之後,卻是無一日不憂;爺爺名為兵專,實則惡兵之極!由此觀之,這名字也不過兒戲而已……」

「是了,你名為玉,但脾氣卻臭得如同糞坑里的石頭,亦是一例!」

懷空一听,即知這是屈戎玉與君棄劍互相調侃,心中先是略怒、而後轉喜。

怒的是,此是什麼時節?更兼小涵重傷未愈,你連看顧一次也無,居然還有心情和屈戎玉調笑?

他又想︰接下來屈戎玉必要反唇相譏了!

豈料房中默然無聲,屈戎玉竟連一哼也無。懷空心中一嘆︰這姑娘原先何等任性妄為、不懼人言,今日為了君棄劍,竟將脾性也收了,當真難得!

等了半晌,房中仍無聲息,於是懷空假咳兩聲,倚門輕聲喊道︰「葉斂,我方便進去嗎?」

「方便。」房中立時傳出君棄劍低沈而嚴肅的語音。

懷空推門入內,關門就坐後,望了君棄劍一眼,不覺怔了。

「你究竟幾日未睡了?」懷空驚問道,他跟著再看與君棄劍並肩而坐的屈戎玉,才發現這兩人竟是一般模樣!

不僅僅臉頰凹陷、黑眼圈已長到了鼻尖去,甚至蓬頭垢面、更兼目光渙散,實在難以斷定他們的意識是否仍然清醒!

「有事嗎?」君棄劍反問道。

懷空這才注意到他們桌上放著一張絹布,一見可知,乃是揚、蘇、杭沿海一帶的地圖。當下不禁暗暗慚愧▔他心中只剩下了小涵,哪里會注意到君棄劍、屈戎玉此二大兵家的傳人,為了這將屆之戰耗費去多少心力?與之相比,自己的自私與臆測,實在太過愚昧!

君棄劍見懷空不答,又問道︰「小涵怎樣了?」

懷空一怔回神,恰巧注意到君棄劍眼中那一閃而逝的光芒。

他在師父不空大師的眼中也見過這種光芒,那是慈愛的光芒。

「她還是很生氣,覺得你太嚴格了,她吃不消……」懷空緩緩說道。

屈戎玉道︰「其實她理應閃得掉!即使閃不全,也不至於這麼扎扎實實的命中、受了偌大傷害。小涵究竟毫無臨戰經驗,一遇到殺著,便失了心神、慌了手腳。當日的對手是石緋,雖然棍力凶狠,好歹也沒往要害處打去。換作敵人,如今小涵哪有命在。」

懷空微微點頭,表示贊同。他還注意到,君棄劍根本沒有出聲的打算。

這有兩個可能︰一者,他內咎,不思、亦無需自辯;二者,屈戎玉已完全能夠替他代言。

懷空無由判定何者為是,心里卻已趨向了第二種可能。他跟著說道︰「我要為日前的無禮向你道歉……我知道,你是愛之深、責之切,你比任何人都深切的希望小涵早日成長,你比任何人、甚至比我都要關切她的安危,究竟她是你唯一的妹子、你是她唯一的兄長。只有在小涵身上,你才能達成對諸葛軍師的回報;也只有在你身上,小涵才能找到對亡父的眷戀,這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來的……」

他頓了一頓,原先以為這一頓之間,屈戎玉會插口出聲,卻是沒有。

君棄劍無言,只是頷首。

懷空道︰「你也應該要清楚,小涵心里絕不希望自己成為你的負累,她何其聰明,怎會料想不到自己的處境?她不只不想拖累你,甚至想幫助你!這一點,半年前在彭蠡湖上即已十分明白……」

君棄劍仍是頷首,他也記得,當日小涵一見屈戎玉僅靠輕功、指功,即能化險為夷,懾退彭蠡六水幫,她是何等羨慕!只可惜小涵毫無內功底子,想要學成屈戎玉這般身手,至少也得花上十年光陰。

但小涵的心意,卻是無庸置疑的。

「你若能給她多一點實際上的關愛、多一點行動上的呵護,我打心底相信,她會很快樂、也會學得更快更好……人總是希望在鼓勵中成長的,是不是?」

屈戎玉應道︰「你听過『心如刀割』也未?」

懷空一怔,即見屈戎玉伸手去抓起了君棄劍的左臂,君棄劍第一反應先是將她的手壓下,搖頭,屈戎玉則說道︰「讓他看吧!他能說出這番話,已經是你的知己了!況且,你還有要事托付他不是?」

君棄劍一呆,終是放下右手,任屈戎玉將自己的左臂放到桌上,捋起衣袖。

懷空一看,傻了。

屈戎玉則如數家珍般,指著那一條一條的傷疤侃侃而言︰「這個是小涵第一天與石緋交手,被絆倒扭了腳踝;這個是小涵左腕處的瘀血;這個是小涵右肘上的挫傷;這個是膝蓋踫傷;這個是背摔疼了;還有這個,其實不過是不小心跌倒罷了,這驢蛋還是執意要劃上一刀……」

懷空完全愣住了,他盯著那面目全非的手臂,才真切的感受到,君棄劍對小涵的關愛有多深!

而自己又是多麼的迂腐啊!

屈戎玉則指著一條自外手肘直砍至手腕突骨、橫切過數十個舊傷口的直線大口子,仍自說著︰「最重的就是這條疤啦!不用說你也看得出來,這就是那一記捻絲棍羅!驢蛋的脾氣像糞坑里的第二塊石頭一樣硬,百勸不听,執意要砍,砍便罷了,還砍了這偌大一條……可弄了我足足半個時辰,才把血給止住!」

君棄劍已注意到懷空面有愧色,立即放下衣袖,復垂左臂,道︰「好了……自殘軀體,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何必說得那麼興奮?」

「怎麼不光榮!」屈戎玉正色道︰「這可是小涵的福氣!我相信懷空也會替小涵高興,有你這樣一個哥哥!倒是我在蒲台山寺給那四個禿驢打傷的時候,你居然不聞不問,好有良心!」

「當時我並不在場,良心難道能叫飛鴿送去不成?」君棄劍苦笑一聲,接著轉向懷空道︰「說正經話罷。璧嫻所言不差,我還有件事要麻煩你。」他沒有注意到,屈戎玉正咕嚨著︰你若有心送,便已夠了……

懷空沒有應聲,但眼神篤定,其實已經答應。

君棄劍道︰「不瞞你,照日數來算,五天之內,赴東瀛商船隊即將回返長江口。但只剩五天,小涵的傷勢必定未能痊可,所以我決定瞞著她、將她留在蘇州城里養傷。可無人照料終是不成、連日無人看望,她也必定疑心。所以,我希望你能留下來……」

听聞至此,懷空臉色一沈,正要出聲駁斥,屈戎玉搶先接腔道︰「你先別急著說自己不是貪生怕死之徒雲雲。你難道沒想到?驢蛋是故意要小涵受重傷的!若她不傷,跟上了戰場去,天曉得……」語至此而止。

但懷空听懂了。

小涵參歲亡母失怙,五歲即遇吐番大掠靈州此一人間地獄,雖然她口中從來不提,但任誰也知道,『戰爭』這東西,對她而言即如同她左額上那個銅錢大的『囚』字,深深的烙印在她的生命中,不可抹滅!戰爭是她的天敵、是造成她一生顛沛流離的主因……

「現在就要她再次站上戰爭的第一線,太早、也太殘繪了。」屈戎玉道。這段話來得恰到好處,與前言的中隔時間,正好留下了讓懷空理解個要的空檔。

半晌後,懷空深深一嘆。

他此時才知道,不止是關切,為了保護小涵,君棄劍用心何其良苦!

同時也了解到,君棄劍居然已學到了屈兵專那一套方法。

為了目的達成,什麼都可以拋棄……

就是被自己最深愛的親人痛恨亦無妨!

兵家,原來也不是那麼的一無是處。

閣羅鳳曾經說過,兵道即詭道,簡單來說,就是騙人的玩意兒。但說穿了,它也不過是一種工具,即如同吃飯使箸、砍柴用斧一般罷了。但箸可挾米、亦可當成暗器;斧能砍柴,也能用作兵器!

工具,畢竟是工具,是善是惡,觀乎於使用者的心境。

兵道的真諦,其實無是非善惡。

究竟,『兵道』這詞兒中,還有人類史上最無邊、最精深的一個『道』字!

「我懂了。」懷空再嘆一聲,才道︰「但你們要答應我……一定要讓她最親愛的兄長、最喜歡的璧嫻姐姐安全歸來!」

屈戎玉道︰「這是當然的!我太了解回家之後找不到親人的感受……」至此,即語帶哽咽。但她只是略頓一頓,即道︰「我保證,絕不會讓小涵再一次失去親人!小涵回家的時候,我們一定全都站在林家堡大門口迎接她!」

「有勞你了。」君棄劍道。

語氣,即是托孤。

這是不吉利的聲音、觸霉頭的語調!懷空原本想為此駁幾句,但心里念頭轉了幾轉,終也只點頭應是,而後告辭出房。

這一仗豈是好打的?若果好打,屈兵專心瘁而亡又是為了何來?

如今,只能祈禱而已。

佛祖,保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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