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戎玉走出房間,房門旁侍立的兩個使婢立即不疾不徐的跟在身後;在走道上,任何人見了她也都畢恭畢敬的躬身致禮問安,她似乎成了公主、皇後。
發布她信步來到一處廳堂,堂中已有十數人,全是漢子,高矮胖瘦不等,一色身著深藍短衣,分列兩旁;唯一青年安坐其位,穿淺藍輕衣,雖不及龍子期之俊逸豐美,也堪稱得清朗。他是太湖現任幫主,姓許、名英石。
發布有許少幫主及十數太湖水幫幫眾在,此處自然是太湖水幫總據點。這是一座位於岸邊水上、高參層的建築,為了避免湖上之屋破壞了太湖的自然美景,材料全是青木翠竹,尤其近湖面處的屋壁,全漆成了水藍色,二、參樓則保持建材原有的翠綠,使此屋與太湖水景、岸景融為一體,全無人工斧鑿痕跡。
發布許英石一見屈戎玉到,立即面露微笑。屈戎玉略無猶疑,逕移步至右首第參張椅坐下了。
發布廳上左右兩側各有椅六張。這第參張椅既不太遠、也不算近。
發布但許英石滿意了,屈戎玉依約初至太湖水幫大廳,坐的是末座。之後每給她兩次林家堡諸人的消息,她便前進一席。這次是第七次,再來幾次,她該會坐上最接近的首席了。
發布屈戎玉坐下後,許英石即道︰「新消息是瑞思、曾遂汴、李九兒、阮修竹四人已至襄州;林家堡中堀雪當起教書先生,教授諸葛涵四書五經,藍沐雨成了廚娘,君棄劍依舊每日灑掃庭院、植養花卉,更無其它行動;較奇詭的是另一撥人,王道、石緋、宇文離、白重等一過彭蠡湖口,上岸後即忽失所在……」
發布屈戎玉听完,思索片刻後,便即起身,一言不發即欲轉往後堂回房。
發布許英石忙道︰「屈姑娘,今兒風和日暖,湖景正好……」
發布這也是第七次了,每一次報完消息,許英石都會出口邀請屈戎玉游湖。但前六次屈戎玉都沒有接受。
發布許英石也是好耐性,從不發火、也從不抱怨,即使踫了釘子,下一次仍是禮數倍至地親切邀約。
發布屈戎玉一如往常地停下腳步,她不得不佩服這位許少幫主的毅力。自從她來到太湖水幫之後,她明知道許英石對己有意,卻故意足不出戶,使其難能一望佳人容顏,甚至有時擺了張臭臉給他看、還嫌這水幫據點『漢』臭味太重。面對這些個挖苦與刁難,許英石的反應是破例在這女人不得隨意進出的總據點安排了兩名使婢,專司照顧她的生活起居,也中和『漢臭味』;同時更敦促幫中弟兄需得每日洗澡▔務必在浴室浴盆里洗,不能如往常一般跳進湖中去洗;甚至由於听說過屈戎玉討厭吃魚,給她送上的膳食從來沒有魚;尤其是她從來未曾要求查訪林家堡諸人的消息,許英石卻不厭其煩的每隔參五日便請她上廳作出『報告』,且永遠是面帶親善的微笑,對她前幾次的臭臉相對絲毫不以為忤,彷似只要每隔參五日能見她一面即已心滿意足……
發布一個月下來,屈戎玉不得不承認,這位許少幫主不僅是個好男人,甚至會是好情人、好丈夫。她的脾氣再執拗,也不好意思再擺臭臉給人家看了。
發布這是第七次邀約,分立廳兩側的眾漢子都把眼盯著屈戎玉的背影。
發布她感覺到了,那視線中有期待、有希冀、有求懇、還有一點點的責怪……
發布對方是這麼的細心體貼、有求必應、無求也必應,給些回報不應該嗎?
發布猶豫許久,她終於回首問道︰「走湖岸、還是上船?」
發布許英石見說,不禁喜上眉梢,忙道︰「唯卿所好!」
發布「船,是坐得多了;路,也走得多了。不過在這太湖,我卻是兩種都沒試過。你說哪種好些?」
發布許英石道︰「如今已近五月,雖眼前日暖風和,難保午後落雨。愚以為攜傘繞岸,晴則漫步飲酒於堤上、雨則賞湖景之美、花木之淨麗,是為上選。」
發布屈戎玉微微頷首,同意了這個提案。
發布許英石便問︰「屈姑娘還需什麼準備沒有?」
發布「琴……」屈戎玉才說出一個字,身後侍女便要發步回房,顯是要去取琴。屈戎玉趕上將二人攔下道︰「我的琴,是不許旁人踫的。」跟著回頭向許英石道︰「煩少幫主備傘,岸邊稍候。」
發布
發布此時蘇軾未生,沒有蘇堤;太湖亦非西湖,也沒有白堤。
發布唯前朝隋煬帝楊廣好游江南,自然也來過這知名的蘇州太湖,臨時搭建過幾條小堤,而今也早已破舊不堪。倒是以租船供游客賞湖為主要收入的太湖水幫,近十幾年來致力於維護、甚而增添太湖美景而建起數堤,但此堤並非連接湖岸,只是伸入湖中數十乃至百來丈,其中以浮橋聯絡,一則可使游客步入湖心、二則作為泊船所在。
發布屈戎玉已經說並未游過太湖,許英石難得有機會為佳人導游,即鉅細靡遺地介紹著太湖各處美景。一路上屈戎玉一言不發,只是觀望,偶爾輕點兩下頭而已。她每一點頭,許英石即大獲鼓勵,解說得更為賣力。
發布許英石領著她步上太湖水幫所建最長、最接近湖心的一條堤。這條堤在半途即可眺見號稱太湖仙島的『烏龜山』,故以此堤名為『望甲堤』。
發布但也從可見烏龜山開始,許英石忽然靜了下來。兩人走到堤末停下腳步後,許英石似思索片刻,朝身後招了招手。
發布這趟游湖,一路都有數名水幫漢子跟著,但一直保持距離。他們身上帶著不少東西。此時得幫主招呼,即有二人急忙趕上,一人將所攜矮桌送到、另一人則將文書四寶安置好,並自水袋倒了些水至硯中,磨好墨之後,兩人又退回。
發布許英石席地坐在案前,提筆飽後,即寫道︰「君不見屈氏祖孫有奇謀,得保江東持泰平;太湖細雨未見紅,長江蕩蕩舟仍行。唯惜佳人陷烽火,雖負天顏難一顰;神劍長磨難常利,鬼計多使有時盡。獨有玉與璧,堪稱石中英;虛耗天才豈天意?玉碎瓦破悔莫及。」
發布屈戎玉只在近旁,一字一句看得明明白白。為了幫游客助興,太湖水幫向來重讀書,幫眾都能吟上幾句詩。這首『行路難』雖略嫌難登大雅之堂,但出自一草莽筆下,不管究竟是構思許久、還是觸景而發,都屬難能了。
發布詞意淺白,毋需多加解釋,值得一提的是許英石刻意於烏龜山前寫下此詞,屈戎玉也清楚,烏龜向以長壽著稱,她過去卻經常『找死』,消耗自己的生命,恰與有事即縮進殼中的烏龜形成強烈對比。
發布這是許英石的的含蓄提醒、建議、也可以說是警告。進一萬步說,甚至是希望她就此埋名退隱,莫再理管天下事。他許英石樂意陪她安穩共渡人生。
發布許英石擱筆之後,即起身凝視著屈戎玉細讀案上詞的側面。她輕微抖動著的睫毛已覆蓋了眼楮,但縫中仍可見夜明星般的目光微閃,寬僅二指許的嘴唇輕抿,似在細細咀嚼詞中之意。五月湖中有風,將她垂在身後、細如鵝羽的雲鬢烏絲輕拂著……
發布許英石忽然覺得,什麼眉目如畫、什麼天仙下凡,根本是污了屈戎玉!他挖空心思想再找個詞來形容屈戎玉,才發覺自己讀書太少。
發布若有,恐也僅『風華絕代』勉能當得。
發布「少幫主志不在仕,也是一種可惜。」屈戎玉微笑著︰「道家的學問,也是治世良方。」
發布許英石聞聲一抖,發覺自己看傻了眼,又听屈戎玉卻反過來勸他致仕,一時答不上腔。
發布他的確勉強能算是讀書人,但比起屈戎玉那還差了一截。
發布半晌後,許英石才應道︰「家嚴猝逝,愚蒙幫中弟兄不棄、舉為幫主,身負幫中上下百人生計,難能相棄……」
發布「也是一樣道理。」屈戎玉輕嘆一息︰「吾祖有經世濟民之學,且以畢生學問、志念托我,又豈能相負……」
發布許英石頷首稱是。沈默片刻後,道︰「愚有幾問,可否請屈姑娘賜教?」
發布屈戎玉答應了,許英石即道︰「當日林家堡一戰,有一組織半途月兌走,見其去勢不急不緩、全師而退,能在我蘇杭參幫與丐幫環伺之下如此敗得從容、走得自在,天下實無幾個組織能夠作到。細數之下,愚判斷該組織應是聚雲堂無疑。當時見其勢,似又與無憂先生不善。可否請屈姑娘告知︰聚雲堂意欲何為?」
發布提到聚雲堂,屈戎玉不禁臉色微變,但眨了眨眼即又恢復如常,淡然應道︰「制霸天下。」
發布『制霸天下』,這四個字,有時說來可以很驚心動魄、過程也必定要走那萬骨鋪成的路子。但出自屈戎玉口,卻那麼的理所當然。
發布不錯,是理所當然。以如今大唐朝之搖搖欲墜、聚雲堂之天下無敵,起兵攻取天下、改朝換代幾可稱勢所必然。
發布許英石聞言一愣,道︰「但……起兵勢必造成烽火連天不休,似乎與令祖志向相違……」
發布「也不盡然。爺爺要顧看的是天下萬民,卻不包括朝廷。我原本也反對聚雲堂的作法,但仔細考慮之後,如今的唐朝廷不過在拖命,百姓受苦是持續的、長久的。長痛不如短痛,起兵迅速平定天下,也不失是個辦法。」
發布許英石皺起眉頭,道︰「但聚雲堂既與無憂先生不善,必也成了君棄劍的敵人。屈姑娘,你……真能與君棄劍敵對?」
發布屈戎玉澀澀一笑,道︰「我……和他相處正好整整一年。起初他根本把我當成敵人,我們不唯在言語經常針鋒相對,意見、行事亦時有相左,不論我如何努力,他總不願盡心信我,到爺爺辭世才有了改變。他在君山接納我成為『同伴』,開始形影不離的共同行動。可是他永遠只當我是『同伴』,若說我在他眼中比起李九兒、阮修竹有何不同,也就只有能夠幫他出謀劃策而已。他眼中只看到公事、大事,從不把我當成個女兒家,他對待我的方式,與對待王道、石緋直是如出一轍。呵呵▔有時候,我有點嫉妒小涵,他只有對小涵與其他同伴不同、他只有對小涵肯付出比其他同伴更多一點的關心,我從來也要不到……」
發布許英石頗有所感的點了點頭。
發布他很清楚,屈戎玉是個相當自負的姑娘,她是名震天下的『河伯』屈兵專的唯一孫女、有雲夢劍派這過硬的靠山、有連『琴中聖手』君聆詩都贊嘆的琴藝,名符其實的『才貌雙全』!她非常非常有自負的道理與條件。
發布這樣一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女子,到了君棄劍眼中卻似與常人無異,甚至與男人無異,她由來心高氣傲,感到委屈亦在理中。
發布「我來到太湖水幫,一則履行約定、二則……你派人告知他出現在彭蠡湖畔,我就料到他定會將藍沐雨帶回林家堡……」屈戎玉說著,聲音愈來愈小……
發布「屈姑娘,夠了。」許英石見她愈說愈顯傷心,只得出聲制止。
發布「其實你還未問完吧?」屈戎玉彷若無事,回首一笑道︰「你應該還想問,一開始我為何會喜歡上他。」
發布許英石輕咬著嘴唇,點了點頭。又多加一句︰「屈姑娘確定想說再說。」
發布屈戎玉又是一笑,道︰「你待我很好,我也和你說實話。從他發跡開始,爺爺就一直注意著他了。後來他化名投入雲夢劍派門牆,確定了他與君聆詩有所關聯,當時爺爺的計劃最緊要的便是聯絡君聆詩,當即決定要在他身上下功夫。至於『下功夫』的過程則決定由我執行,那時候我就對他感頗興趣了。只不過他在派中的期間,我是待在聚雲堂的,所以從未見面。直到時機成熟,君聆詩在廬山集英會公開露面,也就是我該出面向他父子倆示好的時候,所以我才在廬山下彈琴,想助君棄劍在會中取勝,他也果然打敗了在會中實力數一數二的青城派列成子,卻沒料到會輸給了神宮寺流風。至於把他救活,也是一個為了示好的行動。只是他一直不信我、甚至很排斥我……
發布「不過在襄州的時候,他袒護我而氣走了魏靈,我還滿得意的。雖然說那是因為我告訴他諸葛涵的下落,要他在襄州當我的『保鑣』而出現的結果。可是這結果也讓我知道,他有多麼愛護那尚未謀面的乾妹妹,這是一種毫無心機的關懷。我在雲夢劍派中,同門之間可說極少彼此關心,因為派中師兄弟一旦致仕,難保不會分屬不同陣營而成了敵人,關心未來的敵人作什呢?或許我是有點兒特別,畢竟雲夢劍派上下,女孩兒只有我與另一位師姐而已。不過我們受到關心、愛護的程度,比起君棄劍對諸葛涵是天差地遠了。那時我就有點想……想從他身上得到像對諸葛涵那一般的關心……
發布「正事上,我有負爺爺的期望,花了參個多月的時間,還沒辦法讓他相信我、相信雲夢劍派,對他使美人計真是白費功夫。逼不得已,爺爺只好自己出面去找當時正被謠言逼緊的徐乞,怎料會被徐乞一掌打成重傷?我接到消息,想趕回回夢堂,卻在襄州渡口給仲參、李慮擒了。那時只有四位結拜兄長知道是漢鄂幫抓了我,他們的地盤在嶺南,長江上是打不過漢鄂幫的!我那時真的……真的很怕,怕再見不到爺爺、怕要給一輩子關在不見天日的船艙里,我會發瘋的……
發布「我忍了很久,怕得快要哭出來的時候,我听到他的聲音,他來救我了!他為了要救我,甚至敢再次與曾經殺了他的神宮寺流風交手……然後,我回到回夢堂,送走了彌留的爺爺,那時我知道,失去了世上唯一一個因我是我而疼愛我的人……我開始更真切、也更迫切的希望從他身上得到不同於旁人的關心,我意識到自己很需要他、甚至離不開他,所以我又回去君山等他。那時,藍沐雨忽然出現了……我早就知道,藍沐雨對他有點兒特別,可我不相信自己會比不過那個面黃肌瘦、無甚長才的女人,我更努力的黏著他、幫助他、支持他的一切決定與行動,盼著有朝一日他也離不開我。這樣過了半年多,我才知道,他去到鄂州救我,不是因為想救我,那只是向雲夢劍派示好的一個行動而已。半年來,他對我再也沒有多出一點點的關心,我……覺得好挫折、好沮喪、也好失望……」
發布等了半晌,屈戎玉不再出聲,許英石才低聲斥道︰「那廝有眼無珠!」
發布屈戎玉听了,呵呵一笑,道︰「罵他的人也真多了,就從未有個人如你罵得這般實在又貼切。」
發布「只怕也未曾有人能將自己過往所行所為,如數家珍的和盤道來,還能不受心理影響,說得有條不紊……」
發布聲出,屈戎玉與許英石皆是一怔,才發現身後堤邊湖上泊著一葉小舟,距離不過丈許而已。屈戎玉說得專心、許英石听得入神,一時皆未注意。但听其舟夫言語,他停在一旁縱無一時、也有參刻。
發布許英石以為該是湖上游客正好經過,便要出聲請他離開。卻听舟夫緊接著說道︰「屈師叔祖賜號『天造玉才』,真不愧也!」
發布許英石、屈戎玉一听,愣了。
發布此人必是雲夢劍派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