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堡廳上擺了席,桌雖大,但只有三菜一湯兩個人,主位是君棄劍、對面是李戎央。
李戎央吃了幾口後,看看一言不發、亦不動箸的君棄劍,頓時頗感尷尬,便說道︰「這飯菜真的不錯,但這麼大桌只坐兩個人未免可惜,若是堂裡叔伯兄弟知道小生有機會享用這清燉白魚、醃漬豬肉、芹菜肉絲、和一大鍋的蛤蜊湯,而且還吃不完,回去只怕要被剝了層皮。何不請令妹與堀老師來同桌,如此小生回去也好說是沾了您堡裡主人的光,得以同席而已。」
君棄劍笑了笑,道︰「她們在後堂與學生們一同吃。那些孩子吃飯若沒人看著,只怕要鬧翻了天,屆時要收拾打掃可不大容易。」
他說著,從懷裡模出了一紙箋,放在桌上一推送到李戎央面前。
李戎央拿起看了,內容簡明厄要,只講天下三大賭坊開出的賭盤中,川中的金寶山作主所開,賭方今河北叛亂的最終勝者。
只有內容、沒有賠率,顯然這不是邀賭的信,自然也就不會來自天下三坊。
李戎央看了良久、又細思一陣,才道︰「河北的戰事,怎會由川中的金寶山發起開了賭盤?怪哉!這信是哪來的?」
「瑞思寄來的,閣下應不陌生。」
李戎央聽了,為之一怔。
負責在襄州盯梢的王仁政師叔回堂裡作匯報時,他也在場。聚雲堂是兵家立派,極為重視情報,早探出了瑞思最傲手的,便是有一籠能夠千里尋人送信的信鴿,由此,王仁政的盯梢、匯報重點也都是信鴿。他在襄州近兩個月,只飛出過兩隻鴿子,一隻朝東北、一隻朝東南去,不是蘇州的方向;飛回襄州的鴿也只有兩隻,一隻自東北、一隻自東南來,分明便是原先飛出去的那兩隻。
師叔盯的梢,不會有差池。但君棄劍怎會有來自襄州的信箋?
君棄劍此時說道︰「你們想的事,她自然也想到了。這信是轉來的,藍嬌桃如今人在嶺南,這信是經過阿桃轉來的。」
李戎央嗯了一聲∼不錯,此事師父也料著了,這是第四十六條。
「這賭盤為何會由川中來開、而非洛湯的『押大賠大』?難道金寶山對河北戰事的勝負,會比押大賠大更要瞭解?這道理是說不通的。我認為,這是因為有人對金寶山提供了有力的情報,說準了最終得勝的會是哪方勢力,金寶山才會比押大賠大搶先一步,開出這個賭盤。」
李戎央連連點頭,跟著問道︰「你看會是誰?」
「這也有情報。」君棄劍模出了另一張紙箋,再遞到李戎央面前,道︰「這是常山來的。」
李戎央又嗯了一聲∼這是第四十六條的第二項。
嶺南有人可以轉信、北武林盟總根據地所在的常山自然也可以。
信裡寫的仍然非常簡單,只說河北現今沸沸揚揚的一項傳聞∼當今皇帝並非肅宗皇帝的種。
李戎央看了之後,皺起眉頭道︰「若這就是田承嗣舉兵的原因,傳言又從何而來?」
這問題不小,皇帝是不是龍種,自然是宮闈秘辛,連這種宮闈秘辛都能知道的人,只怕天下間也沒有任何事都夠瞞得住了。這般情報能力對於兵家來說,是非常渴求、也非常恐怖的。
「仲參吧。」君棄劍隨口答了。
「根據呢?」李戎央問。
「沒有。」君棄劍道︰「不管是與不是,他都是林家堡不變的敵人。此人已經消聲暱跡了一段時間,若果這傳言由他而來,就證明他人在川中……」
李戎央再度點頭∼這是第七十三條︰林家堡對聚雲堂沒有敵意,目標另有其人。
第七十三條的第一項︰目標是仲參。
接下來沈默了一會子,李戎央開口道︰「我聽說自從去年大年夜,林家堡落成大宴以來,你與玉師妹便同住一室將近三個月,有時甚至一連數日不出房門。直至戰前,你同白浨重、藍嬌桃上船渡往北岸之前,又吩咐其餘人等︰一切都聽玉師妹指示。你對她恁有信心,可曾想到她會回投我聚雲堂?」
「沒有。不過這是既定的事實,對林家堡來說,更重要的是她為什麼要回投聚雲堂。」
「你想通了?」
「想通了你才會坐在這裡。」
「說來聽聽。」
「她無疑是最瞭解聚雲堂和林家堡兩邊實力的人,如果一開始就要跨過林家堡才能問鼎天下,對聚雲堂而言是個麻煩,也必定會造成戰力削減,對日後的行動增加困難度;就林家堡來說,不要擋聚雲堂的路,也是明哲保身的安全作法。故此,在雙方沒有極大利害關係的情形下,避開對方才是最好的選擇。」
「利害關係嗎……」李戎央喃喃道,這是第七十三條,林家堡對於聚雲堂沒有敵意的大前提。
「我們真的不顧唐王朝了嗎?這是你想問的第二個問題吧。」君棄劍笑了笑,道︰「對林家堡眾而言,唐王朝沒有給過我們任何好處……在這個年代,唐王朝給不了我們老百姓所要的國泰民安,這種朝廷的存在並沒有意義。」
李戎央聽了這段,不禁微微皺起眉頭。
林家堡真的不顧唐王朝了嗎?這的確是他想問的第二個問題。
被君棄劍提出心裡想的事,在李戎央來說特別無法接受!
甚至在他如此說來,屈戎玉回投聚雲堂,倒是為了林家堡著想多一點了,李戎央實在受不了!
「第三個問題︰我真的放棄屈戎玉了嗎?」君棄劍繼續說道︰「答案是,我從來沒有放棄過,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
君棄劍是單指屈戎玉,還是所有事物?李戎央無暇細想,他只很肯定的知道,無論林家堡會不會成為聚雲堂的敵人,君棄劍都是他的敵人了!
「告辭!」
「不送!」
李戎央走出林家堡大門,才略略收起怒氣。
算了,任務已經達成了……
李戎央剛走,君棄劍跟著站起,出了大門後右轉,沿著圍牆走上百步,到了右手邊那與林家堡僅有一巷之隔的第一個建築,即是瑞思所開的『雜貨店』。
店門緊閉,這是當然的,老闆娘瑞思不在、平素最常負責看店的阮修竹也不在,現下林家堡中沒人懂得作生意。
君棄劍轉往後門進入店中。他是打算來開店作生意的,自從收了許多學生之後,單單食物上的開銷便增加數倍,手邊餘財無幾,不掙點錢不行了。
他雖然不懂作生意,但知道這店鋪裡多的是古董珍玩,隨便賣上一件都夠堡裡十天、甚至一個月的支出。若果真賣不出去,最糟的情況也不過就是典當店鋪中的商品。
他進到店中後,忽然發現大門旁有個人影晃動,似乎正在使勁想扛起那重逾五十斤的門栓。
仔細一看,他輕喚出聲︰「沐雨……」
藍沐雨聽到聲音,手頭一鬆,才剛抬起幾寸的門栓便又落下,發出了『踫』的一聲悶響。
君棄劍走上前去,一把拉開門拴,但不急打開大門,回頭問道︰「買菜的錢用盡了,是嗎?」
藍沐雨點了點頭。
「來到林家堡,沒有想像中那麼好吧。」君棄劍又說。這不是問句,差不多是肯定的語氣。
是該肯定,剛來堡中,君棄劍便把『眾主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四人,藍沐雨除負責三餐之外,也就是灑掃庭院廳房,倒也不花多少力氣。但自從開始收學生之後,三餐照常準備、還加上得幫二十個小孩洗衣服,工作量可說增加了十倍。說她是來林家堡當奴僕的,實不為過。
「不,很好!雖然很忙,但是也很快樂。小孩子雖然挑食,但小涵和堀姑娘都會幫著勸孩子們把食物吃完;當他們吃習慣了,也會和我說好吃,我就覺得很高興了!……以前,不管是在鄱陽、還是在家裡,都不曾有人當面稱讚我。」
陽光透過門櫺照進室內,君棄劍也看到了。藍沐雨的確長得不好看,以前的她面黃肌瘦、雙眼無神,如今臉上雖不免露出些許疲倦,但很有精神、臉色也顯得豐潤許多。
「妳不介意在林家堡煮一輩子飯嗎?」
「不要!」
這句話一出口,藍沐雨怔了一下。
不對!我明明想說『不介意』,為什麼說出來的話不一樣?
「沒關係,我也沒有打算在蘇州待一輩子。」君棄劍倒真不介意。
藍沐雨沒有答腔,她還在想,為什麼我說出口的話和想的不一樣?
而且,這好像不是第一次了……
「往後若是有什麼問題、有什麼需要,先和我說一聲吧。」
藍沐雨回了神,應道︰「要多轉兩次腦筋的,我幫不上你的忙,能作的也只有這種事……」
君棄劍歎了口氣,這樣就夠了……
聽到君棄劍歎氣,藍沐雨想起一事,道︰「昨天我經過小涵房門口,也聽到她在歎氣,我透著窗紙看進去,她坐在書桌前,似乎還有拭淚的動作……」
君棄劍不禁皺起眉頭∼她想起懷空了嗎?
「我進房去,她真的在哭。問她怎麼回事,她說這兩天堀姑娘正教到『八王之亂』的章節,說來盡是十室所以九空、滿見骨鋪荒野的故事,想到現在河北也在大戰,幾乎動員了河北所有軍隊,戰火遠及千里,與八王之亂時沒有什麼不同,不知又有多少人會落得與她十年前同樣的下場,所以傷心。」
「這樣啊……」
「我又問她,為什麼不找你商量?你認識丐幫那麼多人,多少可以救到一些被戰火波及的百姓,堡裡也還住得下。她說,你在種花栽樹,落在土裡的並非植物、長出來的也非花木,每一株其實都是你心裡的一個念頭、一點想法、一條計策,無一不是為了保存全堡上下。一直以來,堡中最累的人都是你,她不想再增加你的麻煩與問題……」
君棄劍聽著,沒有答話,他已經不知該說什麼。
藍沐雨說完,便轉回堡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