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思轉往後進,正欲回房,來到後廊,卻見史丹尼已在廊下等著了。
史丹尼並沒有進入正堂,但廳中一陣陣大嚷大叫,他都听見了。大概可以猜到發生什麼事,遂不入堂,免得眼見尷尬,逕轉至後廊等著。
當然,他也見著屈戎玉攙扶君棄劍回房了。見著那兩人的神色,他便對瑞思在大門所說的話有了些理解。
看到史丹尼,瑞思的步伐略頓了頓,又隨即恢復,直往自房行去。
史丹尼猶豫了會兒,決定跟上。
同時,他發現白浨重、宇文離也跟來了。
四人魚貫入房,白浨重帶上了門,瑞思已憑桌坐下,三個大男人卻仍站著。
沈默半晌後,史丹尼開腔道︰「讓偶了解一下,情況,有多糟?」
瑞思思索了會兒,道︰「約莫……天塌那麼糟。」
听到這句話,白浨重皺起了眉頭,宇文離問道︰「有這麼嚴重嗎?」
「說不準比天塌更要糟。」瑞思道︰「史丹沒有見過,可能無法理會,但你們倆該很清楚……我就直接拿實例來說吧,因為藍沐雨出現,姓屈的丫頭曾失去理智,在君山一慍鳴琴而致戰,是誰讓她清醒?往長安一趟,得知大唐皇帝不殺赤心後,葉斂一度意氣全失,把我們盡皆逐走,形同罷戰,是誰不離不棄的陪在邊兒讓他找回自己的道理?他們又有個共同特質,便是極其固執,旁人開導勸諫都是無用,只有對方的話才能發生點兒影響。現在這兩個人都頹喪了,還有誰能讓他們振作?……好吧,或許無憂先生可以,但他到哪兒去了呢?」
宇文離、白浨重相視無語,他們確實知道,瑞思說的沒錯。
甚至不只是這兩個例子,就連這次衡山殊死戰也一樣。葉斂二赴衡山,才使屈戎玉決意開戰;而當葉斂倒下之後,也就只有屈戎玉能領導他們。
直到屈戎玉謀策皆盡,幾乎就要罷手認輸時,葉斂再次接手,回歸戰線。
葉斂與屈戎玉,真正是互相交纏著,彼此都引領著對方不迷失方向。這兩個人,輪流當著光與影。光的那一方,總會帶著影月兌離闇處。
但若兩人同時深陷黑暗,又有誰能拉出他們?
瑞思又道︰「在我來看,姓屈的丫頭有時脾性一發便不可收拾,只有葉斂的冷靜與理智能安撫她;葉斂偶爾會對自己該走的路子產生迷惘,姓屈的丫頭卻能一逕向前、從不猶豫。這兩個人,一直都在互補。但若他們倆人都歪掉了……」
史丹尼道︰「你的意思是,要作好,林家堡可能,一蹶不振的打算?」
「這並非不可能。」
瑞思應得很爽快,應得讓人感覺,即使林家堡倒下了,她也還有後路。
對此,宇文離頗有不豫,道︰「老婆,雖說明哲保身很重要,但我們總不能就此一走了之……我們若現在走了……」
瑞思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怕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從來不是你的作風。別擔心,沒這麼快的,我還要再觀察一陣子。況且,你和阿重的腳步聲都還太沈重,顯然還需要休養一陣。在你們完全恢復之前,就暫時保持現狀吧……我們就來看看,會不會還有奇蹟?想讓他們倆都回到現實,可能,會需要一個比讓葉斂死而復生更大的奇蹟。史丹,你打算怎麼辦?」
「偶要留著。」史丹尼道︰「偶和白兄,約好了。」
「白兄?」宇文離一臉狐疑,目光轉往白浨重身上。
你們作了啥約定?
白浨重亦不解,只搖頭而已。
史丹尼道︰「不是阿重,是聚雲湯那位白兄。只是,在襄州的這段時間,偶也會,先當個旁觀者吧。」
在瑞思、白浨重、宇文離接連轉往後廂之後,剩下曾遂汴、李九兒、王道三人在廳中。
一片混亂。
一片渾沌。
半晌後,李九兒細聲呢喃著︰「我們……真還有機會回蜀中嗎?」
聲音雖小,曾遂汴與王道還是听見了。無語、無解。
這問題,我們怎答得出來呢?曾遂汴在心里說道。
又過須臾,曾遂汴回頭步出大廳,來到中庭。他向四周逡巡了一陣,即在庭中一角發現一塊新立的墓牌。
他很清楚,那,是黑桐的墓牌。
曾遂汴走到墓牌前,跪了下來。
他知道、也都記得……
一直,都記在心里。
記得這輩子,若沒有梅仁原,就不可能在第一次天寶戰爭中活下來;記得這輩子,若沒有黑桐,就不可能苟存性命至今日……
過不多時,李九兒、王道也來了,兩人亦同時跪下,跟著曾遂汴一齊向黑桐的墓牌磕頭。
李九兒與王道磕完三個頭,舉首,卻見曾遂汴仍將額頭貼在地上。
五體投地。
「多少次了……?我們……讓黑桐前輩救過多少次了?」
李九兒先是微怔,而後搖了搖頭,道︰「早算不清了。」
曾遂汴抬起頭,哂笑道︰「哈!對!早算不清了。知恩不報枉為人,只是,我們要怎麼報答黑桐前輩?」
「……不知道。」李九兒仍是搖頭。
黑桐一生,由來剛正忠直、臨事不苟,若說他曾留下什麼遺憾需要有人替他收尾,恐怕也只有一件。
這卻是曾遂汴、李九兒、王道都不知曉始末的一件。
當今之世,已無幾人知曉的一件。
在墓前三人來看,黑桐,已不只是他們的恩人、更足以稱為景仰。
他們卻沒有任何方法報答黑桐的恩惠於萬一。
然而,姑且不論王道如何,在九汴二人而言,梅仁原也是他們至大的恩人。
他們同樣找不到向梅仁原報恩的方法,但,卻可以報仇!
只是,為何?
為何這目標如此遙遠?如此艱難?
片刻後,曾遂汴起身,道︰「瑩姐說過,葉斂將來能成大事。這一點我們已經親眼見證了。他可能是我們唯一能投靠的人、更可能是唯一能助我們達成目的的人,經過這些日子,此點也不容置疑。只是……我愈來愈無法理解了,他的命格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一直都能逢凶化吉,甚至不只是死里逃生、更會死而復生,似乎有著天下無雙的好運;但噩運卻接連應在他周遭的人身上,真彷似……彷似……九兒,這叫什麼?」
「……天煞孤星……吧?」李九兒接道。
王道听到這兒,皺緊了眉頭,道︰「汴哥,你不是怕了吧?」
「這種事,隨便啦!」曾遂汴哈哈一笑,道︰「嘿!怕不怕又怎樣?老大、瑩姐、黑桐前輩都少教了我們這門功夫!曰之『臨陣月兌逃』!」
「我也不逃。」李九兒低下了頭,道︰「這一輩子……逃一次,就夠了。」
一次,就夠了。
無論王道有沒有听懂李九兒的話意,他也應道︰「我也不會逃的,絕對不會!這麼不夠義氣的事,我斷然是不干的!」
曾遂汴笑了。
李九兒道︰「阿汴,那我們……?」
「只好耐心再等等了。」曾遂汴道︰「順便祈禱一下,祈禱錢櫃、崔旰都能活到我們找上門的那一天。」
趙仁通、孫仁義領著李戎央等,一行七人,跟隨杳倫來到了青城山。
才到山門,即見一名身材壯碩、年約三十的女人奔上前來,她直對著杳倫躬身一禮,道︰「大人好久不見。」
杳倫擺擺手,示意免禮,問道︰「派里人都在嗎?今天有些個人要介紹給大夥兒認識。」
那女人聞言,即向杳倫身後等七人掃視一眼。當見到趙仁通時,她愣住了。
打了照面,趙仁通也微微一怔……
好面善啊……
「……大公子!」那女人忽然沖著趙仁通叫道︰「是大公子吧!」
趙仁通跟著也道︰「黑……黑婢?」
「是!是黑婢!」女人一個大步沖到趙仁通面前,即跪了下來,喜道︰「听聞聚雲堂潰敗,沒想到大公子還能回蜀……太好了……太好了!」
趙仁通又呆了半晌,忽爾恍似大夢初醒,道︰「你在這兒……你會在這兒,那就是說……青城派原來是……」
杳倫嘿嘿一笑,道︰「沒錯,所謂青城派,就是當年令尊麾下的鐵騎兵!既然你們彼此還識得,那就很好辦,不才也不必替你們引薦了。黑婢,領趙公子等人上山與你們易派長會面,而後前往唐門,傳我口信,唐門上下也都听從趙公子的調派。沒問題吧?」
黑婢聞言,即起身向杳倫又致一禮,應道︰「是,知道了。」
趙仁通聞言,微微皺起眉頭,道︰「你想作什麼?」
杳倫輕揚嘴角,道︰「不才不是說過了嗎?不才的目標,是那回紇幼公主。順便可以替閣下爭取一點時間。」
「是嗎?隨你高興。」趙仁通也有點不屑地應了。
青城派在這十余年間忽然闖出名頭,且听聞其劍術為『鎮錦屏』膺作,趙仁通曾經覺得不解,但也沒有太多在意。今天,一切答案都出來了。
原來是這樣!原來青城派上下,原本就是吾父趙瑜旗下,在父親與五位叔父敗亡之後,聚眾來此落腳而成派;也因為是吾父舊部,才能曉得鎮錦屏的招型!只是不得其精髓,只能淪為膺作。
確實如同杳倫所言,既然是過去的熟人,那就很好辦,亦無需杳倫留下坐鎮令他們听話了!隨便杳倫愛干什麼,就讓他干什麼去吧!他不在,我才更好施展。
杳倫又如何不曉趙仁通的心思?當下只笑了笑,道︰「那麼,此處便交給趙公子發落,不才先行告辭。」
趙仁通沒有再應腔,杳倫也自行去了。
黑婢領著趙仁通等人上山。
路上,孫仁義忽見李戎央一副百無賴聊模樣,即低聲問道︰「阿央,你怎沒什精神?」
李戎央瞥了在前領路的黑婢一眼,悶聲悶氣地道︰「是啊,非常……我對青城派真的一點興趣都提不起來了……」
孫仁義道︰「怎麼會呢?雖說青城派不可能比得上本堂,但好歹也列名南武林九派之一,若再經趙師兄教導,將鎮錦屏由膺轉正,實力必定大進呀!」
李戎央嘆了口氣∼這師叔眼中還真只有武功而已!當下沒好氣地低聲道︰「孫師叔,你大概也能理解吧?無論是真貨還是膺作,鎮錦屏是一套非常需要臂力為根柢的劍術。在這種基本要求之下,原本我就已對青城不抱太大期待;現下再見了那黑婢,我更肯定了。」
孫仁義不解道︰「肯定……什麼東西?」
「我肯定青城必定是個沒有女人味的地方。」李戎央哀怨地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