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四日而止,君棄劍、史丹尼與師古、吳存下船道別後,選擇了陸路最短的子午谷前往長安。
三國時蜀國將領魏延於諸葛亮第一次北伐時,曾進言予其一萬兵馬輜重,經子午谷直指長安,子午谷北口的確也離長安南門僅數十里而已,急行軍半日可至。不過君棄劍與史丹尼並不是在打仗,再加上君棄劍一離水面,身體狀況即急轉直下,幾乎到了難以步行的程度,多虧有身高體壯的藥師小狼讓他倚靠行走,才得以上路。縱是如此,兩人一狼的行進速度仍然緩慢,來到長安時,已是九月十七日。
這一路上,兩人仍然聊了許多。史丹尼很了解自己為什麼會被屈戎玉選來陪君棄劍走這一遭、也知道屈戎玉放君棄劍出門的用意,更清楚君棄劍自己也在克制著∼他在敘說自身面對屈戎玉的心態轉變時,只提過藍沐雨的名字一次,且還只是淡淡帶過而已!雖然未曾面識,經由傳聞來看,這位藍姑娘在君棄劍心里,絕不可能那麼微不足道。
由此,史丹尼可以很肯定,君棄劍是在忍著、也在勸著他自己,不要再把藍沐雨放在心上了。
君棄劍雖沒講,史丹尼卻早由諸葛涵、王道口中探出了風,此事八成與黃長老有關。
黃長老是丐幫成立以來的中流砥柱、徐師叔的左臂右膀、也是蘇州的守護神。他在君棄劍率眾上衡山時協守林家堡期間,與藍沐雨同時失蹤,君棄劍卻若無其事、不聞不問,這其中怎能沒有問題?但明知有問題,史丹尼卻知道不能問。
這一問下去,只怕會牽扯出很多大問題。林家堡本身於衡山已是慘勝,內部留下了許多問題,諸如阮修竹拉著石緋離去、瑞思於戰中的『保持中立』、更別提許多人傷勢未癒,不宜再有行動,而其中還卡著一樁︰君聆詩行蹤不明;徐師叔更是自師父謝世以來為北武林弄得焦頭爛額,長期駐留常山分不開身,史丹尼可是親眼所見,也因此才會請纓赴衡山助戰。林家堡與丐幫雙方都不能承受再增加更多的問題了。
既有這層顧慮,史丹尼開口便總是避開了關鍵部份。有些事,或許暫時刻意忽略,會比較好吧。
唐時長安城除皇城內的玄武門外,共有十一門可通城外,加上幼時隨君聆詩雲游時途經,君棄劍到長安的次數已非止一二,仍是習慣性的選擇了南大門明德門入城。
史丹尼卻真是第一次來到長安,在中央大道一路上不斷左顧右盼,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只是路愈走、看愈多,他心里卻愈來愈覺得奇怪。
君棄劍卻是一心趕往沈既濟的宅子,全沒注意。
兩人來到沈宅,叩門之後,便有位老房門將兩人接入廳中。沈既濟今日不必上朝,待在家中,立即便迎了出來。
君棄劍早就和沈既濟說過厭繁禮,雙方沒有太多禮數,只寒喧幾句便各自坐下了。君棄劍卻已迫不急待,一坐下便問︰「孩子可好?」
沈既濟先是一怔,繼而笑道︰「拙荊近來常覺月復動,想來那女圭女圭不止健康活潑,還好動得很。」
君棄劍愣了一下∼這麼說來,還沒生呢……
沈既濟道︰「恩公怎麼反而比我還急?」
史丹尼笑道︰「他急著,要收你的小孩,當徒弟啊。」
沈既濟不解︰「啊?徒弟?唔……我信里不是說請恩公來認義子嗎?怎麼變成徒弟了?況且,我曾听說過,恩公至今只曾有一徒,且十分疼愛,只是早夭,如今怎忽然又生起了收徒的念頭?」
「這自是有些理由……」君棄劍輕呼了口氣,便將理由告知沈既濟。說完之後,又道︰「小狼極有靈性,你那孩兒沈望曦究竟是否寒星轉世,讓牠一試便知。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沈既濟本是豁達之人,且唐時佛學甚盛,輪回轉世之說無處不有,也不覺得奇怪或意外,只笑了笑,道︰「於情於理,我都無不允之理啊。」
史丹尼卻覺不解,問道︰「情是說,你的小孩若真是寒星轉世,你當然要成全。那理又是什麼?」
沈既濟道︰「漢人有句俗諺,曰『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原本便是請恩公來認義子,若恩公欲收吾兒為徒,這情份更勝義父子,我自是樂意。」
史丹尼點了點頭。沈既濟道︰「我了解恩公急欲確認,只是拙荊一早便與侍女往廟宇上香去了。她自幼信佛,每次去廟里都要同菩薩聊上個把時辰,再加上來到長安之後,三步一寺五步一院,她常是拜完了一間又一間,只怕沒那麼快回來。」
君棄劍雖是無宗教信仰,但生在佛學興盛的唐朝,倒也可以了解;反是史丹尼訝然道︰「同一個木雕像都可以聊這麼久,還聊完一個又一個?了不起!」
沈既濟哂笑了兩聲,又轉向君棄劍道︰「看來恩公身子不大好,需不需要先備房歇會兒?」
君棄劍的確疲乏非常,實想躺下不動了,但他一來想早一刻見到沈夫人,讓小狼進行確認;二來又注意到沈既濟談興未盡,他深知沈既濟學富五車,從來不說廢話,言出必有其意,便道︰「不妨事。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
沈既濟也不客氣,當即問道︰「听說君無憂先生行蹤不明?」
此言一出,君棄劍、史丹尼皆是一怔,君棄劍訝然應道︰「你怎知道?這件事……該當沒有傳出!」
「原來此事屬實……」沈既濟略一沈吟,道︰「這消息已非秘密,早在四五日前,便已傳遍長安。只是……我所探到的消息源頭,來自回紇使節。」
君棄劍與史丹尼對望一眼,均皺緊了眉頭。
沈既濟又追問︰「多久的事了?恩公難道沒有追查過事情真相?」
君棄劍搖頭,道︰「最初听到此事,已有一個多月……然而真相……呵∼查不得啊!」
沈既濟一听,便即了然。
不查,還可純當傳言只是謠言,反正君聆詩忽然失蹤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一查,若果屬實,在野群雄恐將動蕩。
沈既濟是明白人,單單以朝廷還被蒙在鼓里的林家堡包圍戰為例,他很清楚如今在野群雄對於大唐的存續有多大的影響力。若果武林一亂,吐番尚有郭子儀的朔方軍可以抵敵,但回紇一來呢?眼下河北為了田承嗣,可真是亂成了一鍋粥,田承嗣降完又戰、戰了再降,搞得朝廷與九路軍馬暈頭轉向,他可是不亦樂乎。回紇若來,失去了在野群雄的牽制,又有哪支軍能擋得住?
只是,作為一個憂天下的人,沈既濟必須把事情往壞的方面想。倘若君聆詩真不在了,南武林又如何是好?
他自然將深沈的目光投注在君棄劍身上。
君棄劍當然也感受到這股期望又隱隱潛藏著不安的視線,他呼了口氣,道︰「我從來也沒有想過要趕上二爹。」
雖是意料中的答案,沈既濟仍不免有點失望。
他也知道,君棄劍意不在天下、亦不在江湖。只是如此一來,這天下人的天下,搖搖欲墜的天下,往後又該何去何從?
沈既濟深思一陣,忽爾深嘆︰「這時代、這天下,實非先知者處地!」
君棄劍、史丹尼都沒答腔,只是望著他。
沈既濟也是決意一舒胸臆,朗聲道︰「如商紂、晉惠之世,君王無道,則為匹夫,天下有志者自可登高一呼,發起革命,匡正世道;但當今並非昏君,反之無理。然則帝雖非昏,世道卻亂,四方蠻夷競相入寇、宇內軍閥爭擾不休!這朝廷不腐敗,原本不該反他,可這朝廷卻又制止不了叛亂與蠻寇,二十年來不斷陷老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此等將亂未亂之世,反之無理、不反卻又痛苦不堪,甚至傷及子孫!矛盾!何其矛盾!」
這言論該不該殺頭呢?
君棄劍不是朝官,管不著、也不想管;史丹尼卻是滿月復心思∼林家堡也好、南武林也好,甚至連朝廷、整個中國此時都處於一種微妙的均衡與難以破解的困局之中,想要自此囹圄中跳月兌,或許只有靠如同聚雲堂那般的『勇者們』方有可能。君棄劍為屈戎玉一人對聚雲堂宣戰而勝之,很大可能是替苟延殘喘中的大唐朝廷再次續命,這對神州千萬黔首而言,究竟是好是壞、是對是錯?
沈既濟又道︰「就連在京城……這一國之都,也不安寧。前些日子,又有回紇武士當街行凶,凶手雖已被捕入獄,但有前車之監,城內卻沒多少人家敢上街了……只弄得市景一片荒涼,哪還像個京城呢?」
君棄劍听了,不覺瞠目結舌!
依方才沈既濟所言,回紇方面已獲取了君聆詩失蹤的情報,而現在又再次街上逞凶……這其中有什麼關聯?是何緣故令沉寂了一時的赤心再次有所動作?
史丹尼喃喃道︰「難怪!難怪!偶才奇怪,好好一個大唐京城,街上卻沒看到多少人,一點都不熱鬧啊。哎呀,不對!那你怎麼又敢,放你夫人出門啊?」
沈既濟卻也是無奈,苦笑道︰「拙荊原本總是三天便要上廟一次,出事後也已讓我關了五天。她貌似恬靜,其實硬氣得很,我實在拗她不過,看著這些天沒再出事,只得讓她走上一趟。」
史丹尼听了,哈哈一笑,道︰「說得簡單點,就是你,怕老婆、也疼老婆,就是啦!」
這話可真是只能讓沈既濟苦笑默認。他與夫人王氏雖是指月復為婚,卻在二十年後分別成了家徒四壁的落第書生與蘇州首富的掌上明珠,實可謂門不當戶不對。然而不論父母軟硬兼施,王氏卻不就範,拖到二十二歲還不肯另嫁他人,才給君棄劍機會當了恩公月老。婚後沈既濟又得妻家資助,方得趕考中榜,受封成為太常協律郎。無論是家是業,沈既濟都可說是妻蔭而得。這妻子不僅是他的青梅竹馬,更是紅顏知己,又兼情深恩重,沈既濟自是敬之重之,對妻子珍愛無比。
沈既濟有點羞澀地笑了一會兒,卻見君棄劍面色蒼白、眉頭緊蹙,便道︰「恩公身體顯是有恙,長途跋涉來此太過勞累,不妨先歇……」
「不用!」君棄劍倏地出聲打斷,又思索了一陣,才道︰「你……你夫人上哪間廟去了,你可知道?」
沈既濟先是一愣,感覺到君棄劍話中有話,應道︰「此時人在何處雖不曉得,但她常去的幾間廟倒還清楚,一間間去找,總能找到。」
「好!走!」君棄劍說著,便站起身。但才剛離座,還沒站穩,身子一晃又向後倒,幾乎是跌回了椅子上。史丹尼看得大皺眉頭,更奇怪君棄劍為何忽然又犯急了?他急著要確認沈望曦的身份,這可以理解,但幾天趕路都趕完了,還差多等那一時三刻嗎?他在急什麼?看他這模樣,怎麼連我都有點不安了?
……慢著!
好像,漏了什麼?
回紇武士……
君聆詩的失蹤……
田承嗣的又戰又降……
聚雲堂的敗北……
全部連起來之後的是……
「你等著!偶去!」史丹尼想通了!他找到關鍵點了!
君棄劍的擔憂不是多余、他的不安感並非無風起浪!
恐怕,在某些人而言,『沈望曦』不是秘密!
眼看著史丹尼奮然起身,拖著滿臉愕然的沈既濟急跑出門,君棄劍癱坐椅上,不覺嘆了口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