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原本只是生氣,可是當李治出現之後,心中卻莫名升騰起一種名為「委屈」的情緒。她冷哼了一聲,轉過身去,背對著李治,說道︰「我這個地方,可不是讓晉王殿下處理內宅事物的,殿下事忙,小道就不留殿下了,請帶著您的‘人’和東西,速速離開吧」
她催著李治盡快離開,倒也不全是因為生氣。她是怕房玄齡若是這個時候趕了回來,那事情怕是就更不好收場了。而且說到底,李治這個人是她自己主動招惹上的,今日這份「委屈」于她並不算無妄之災,但她卻不能將父親牽扯進來,受這份侮辱……
李治張了張嘴,想解釋,想安慰,卻最終一個字都沒說出口,只是長嘆了一聲,便帶了蕭氏和那一地的禮物離開了。
永寧一待李治離開,立刻把家里所有的下人都召集起來下了封口令,嚴禁將蕭氏到訪的事情告訴房玄齡。然後她才再度回去房間躺下,本來疲累不堪的她,這會兒卻怎麼也合不上眼了,一合上眼,蕭氏的臉便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攪得她心煩意亂。在榻上翻滾了大半個時辰,她最後還是不得不認命地嘆了口氣,起床梳洗。
這天的陽光倒好,雖然氣溫仍低,卻還是讓人感覺舒暢。永寧自己動手將長幾與筆墨紙硯一起收拾到了廊檐下,趁著陽光練字靜心。
這些年她但凡心不靜的時候,就會默《道德經》。也不圖能體悟出什麼大道理來,只是很認真地一字一字寫出來。這幾年雖然居無定所,但她這筆字,倒真得是練出來了,連房玄齡都曾在往來的書信中夸贊過她幾句,當然那些夸贊的話後面跟著的是三倍以上的訓戒之語,可是就算這樣也著實讓她激動了一番。能得房玄齡一句贊,絕對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永寧就這樣用心地一筆一劃地寫著,心倒真的漸漸地平靜了下來。當院子外頭再度傳來腳步聲的時候,她剛好將一篇《道德經》一字不落地寫完。因為那腳步聲是她極熟悉的,所以她並沒有抬頭朝來人看去,而是將手中墨跡未干的紙拿了起來,從頭到尾的又檢視了一遍,確認了沒有疏漏錯誤,完全可以當成今天的功課交給房玄齡審查之後,才一邊拿著早就備好的濕帕子擦手,一邊說道︰「怎麼?被晉王殿下請來當說客的?」
晉陽公主正站在長幾前一步之地,含笑看著永寧,絲毫不在意永寧此刻的失禮。畢竟是從小長大的情分,她們在人前雖然是將君臣身份劃分得清楚,可是私底下素來是隨意慣了的。只是那麼簡簡單單的一句問話,晉陽公主便听得出來,永寧這次並不算真的生氣,只怕是心里委屈了……
外頭的陽光雖然尚好,可是永寧又哪里好讓晉陽公主這個從小體弱的坐在院子里,自引了她進了自己的臥房。
「這里,也太簡陋了吧?」晉陽公主實在沒有想到永寧這的住處,居然布置的跟道觀中的靜室一般簡單,心里說不上什麼滋味。她與永寧相識多年,永寧未離長安之前,除了大興宮外,她最熟悉的地方就要算是房家了。
雖說房家家風嚴謹,不管是房玄齡,還是盧夫人都不提倡奢華裝飾,但這兩口子對永寧這個**卻著實上心,不管是永寧在房府的院子,還是西郊的錦繡別莊,布置的都是級精細的,吃穿用度上更是從沒委屈過永寧。而如今這斗室的家具用品,細看之下甚至連當初永寧在乾元觀的靜室都比不上,晉陽公主不由得一陣心酸。
這得要吃多少苦,才能讓一個自幼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對如今這樣的環境安之若素呀?晉陽公主任由永寧拉著她在榻上坐下,想起李治方才去見她時,提起的永寧身上的道袍,她順手將永寧的袍袖拉到手里,輕輕地摩挲了兩下,確實是刮得手背發癢。她抬頭看向永寧,一時倒不知這話該從何說起。
永寧一見晉陽公主摩挲她道袍的動作,又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忍不住輕輕一笑,說道︰「干嘛這樣看著我?」
「你,這些年都是這樣過的?」晉陽公主指了指永寧身上的道袍,說道︰「在外頭也就罷了,怎麼跟在房相身邊,還是這樣呀?」
照晉陽公主想,這出門在外受吃這些苦也就罷了,可是怎麼都跟在了父親身邊了,還要吃這樣的苦?她從長安逃出來的一路上,雖然也吃過一些苦,可是那都是實在沒辦法了才會那樣,一旦到了大城市,有了補給之處的時候,她可從來沒有在物質上虧待過自己,更別說是跟在李世民身邊的時候了,雖然是出門在外,可是物質享受的水準只比長安高,絕對不比長安低……
永寧抿唇淺笑,瞟了晉陽公主一眼,說道︰「小道身為一個出家人,用心修行才是本份,而這修行修得便是自身,與在哪里又有什麼關系?殿下難道不覺得,有些時候那些錦衣玉食就像是個囚籠,讓人半點都不自由,倒是粗茶淡飯更讓人舒心……」
晉陽公主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可是她很快地又精神了起來,盼了永寧一眼,說道︰「我只不過隨便問一句罷了,你何必拿這些大道理來堵我的嘴?再說了,我還不是為你好?看見你吃苦,便忍不住心疼……」說著,她的目光突然促狹了起來,意有所指。
永寧頓時明白過來,晉陽公主最後的那句話,怕不是出自她口,而是李治說的吧?永寧撇了撇嘴,說道︰「只要心里自在,便是吃些苦,我心里也是歡喜的……」
晉陽公主一听就知道永寧听出了她話里的意思,連忙將臉上取笑的表情都收了起來,干咳了兩聲,很認真地說道︰「剛才九哥跑去青雲觀找我,急得頭上直冒汗,他倒也不是怕你生他的氣,就是怕你把氣悶在心里,倒慪壞了身子,所以才巴巴地攆了我來看你……」
永寧垂下頭,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生氣?其實這會兒想想,我這心里不痛快得挺沒道理,我,又憑什麼跟人家生氣?又憑什麼不痛快?我……」她最生氣那會兒其實並沒有把蕭氏往「李治的女人」上靠,純粹是對事不對人,但是等著她回房躺到榻上後,才像是突然想起來所謂「庶妃」,可不就是李治的小老婆?她這跟李治還沒怎麼著呢,他後院的女人就已經惦記上她了,這個認知實在讓她心里不痛快
雖然永寧話里的意思挺模糊的,但是晉陽公主憑借著多年的交情,硬是立刻明白了永寧此刻的心結是糾結在了何處。「好了……」晉陽公主推了永寧一把,說道︰「你還真跟那種上不得台面的女人計較上了?要我說,你在外頭這些年也是有些過了,要是你早回來了,怕是你與九哥也早就有了結果了,這會兒哪里還能受這個閑氣?」
永寧冷笑了一聲,說道︰「若是那樣的話,雖然這樣的氣是不會受了,可是其他的氣,怕是要受得更多了若真到了那時候,只怕也不只是生氣了,煩心的事絕不會只有生氣這一件……」
「永寧,你……」晉陽公主對于眼前這個稍露尖銳的永寧,非常不習慣,有些猶豫地說道︰「九哥就在外頭,你要不要見見他?他怕你生氣,硬是沒敢跟我一起進來……」
永寧輕輕地搖了搖頭,見晉陽公主的臉色微變,連忙說道︰「我不見他,倒不是因為那事,只是時辰也不早了,誰知道我爹爹什麼時候會回來?若是被爹爹撞上,那可就不好了……今天上午他強拉了我出去的事,已經氣得我爹爹摔了杯子,若是這會兒再撞上,哼,他一走倒是干淨,只剩我一個人對著爹爹的怒氣,我可吃不消,這樣的蠢事我是絕對不會做的」
晉陽公主一听永寧的解釋,臉色立馬緩和了下來,然後心有戚戚焉地點了點頭,說道︰「你這話說得倒還有理,房相這段時間以來臉色都有些難看,脾氣也不善,你可要小心些……」
「你,你跟他說一聲,今天的事我自己氣一會兒,也就過去了,讓他,讓他別惦記著這些,如今還是多想想陛下東征的事,這監國可不是好做的……」永寧半垂著眼瞼,並不去看晉陽公主打趣的目光。
晉陽公主此來原來就是為了替李治打圓場,此刻見永寧確實不像是真惱了李治的樣子,倒也松了口氣,言談間更自在了幾分。可是她也從永寧的話里听出了些問題,覺得有必要私下里提醒李治一聲,如果他真的是決定了要和永寧在一起,那麼有些話是絕對有必要說開的。
永寧原本因為練字而靜下來的心情,倒是因為晉陽公主的到訪再度混亂了起來。從來膽小、不夠勇敢的她,在面對未來的選擇時,實在缺乏一往無前的堅定信念——她想,她怕,她不敢……
她突然決定,等著房玄齡回來之後,一定要開誠布公地跟他好好談談,關于她的未來,關于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