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愣愣地與李治對視良久,直到發現李治的目光轉移了方向,她才順著李治的目光看了下去,不想卻正看見自己赤luo的雙腳。她的臉頓時不知是羞還是氣得紅了起來,又羞又惱地回頭啐了李治一口,然後慌忙起身,也顧不得穿上鞋襪,便跑回了屋子里去。
李治扶著花枝,笑得極是懷念。他都記不得有多久沒見過這樣輕松的永寧了,似乎從很久之前,他和永寧之間多了那些障礙之後,每次再見面時即使臉上在笑著,可是心里卻總有淚痕劃過。那些曾經的回憶,讓他的手漸漸地用力,輕易地折斷了一枝花椏。這次他來此之前,便已有一決斷——不管永寧如何想,總之,他定是要留下她的
永寧回到屋里之後,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發燙,看著銅鏡中模糊的影子,不免有些氣自己不爭氣,怎麼這麼容易就臉紅了?待平復了一回情緒之後,突然想起,李治怎麼這個時候來別莊?趕得居然這麼及時……她忍不住冷哼了一聲,不用猜都知道給他通風報信的是誰
穿上鞋襪,又將身上不小心弄濕的衣物給換掉,永寧才去了待客的花廳。
李治已經坐在花廳之中喝茶,面前還擺了只天青色的細頸花瓶,花瓶中插著的正是他剛才折下的那枝桃花。「這花倒有些味道」永寧一上來,便先贊那花,從她來的這個方向看去,粉色的花,天青的瓶子,襯著一襲女敕黃長袍的青年,真可入畫。
李治笑著倒了杯茶,推到了永寧跟前,說道︰「可還記得這花瓶?本來一對的,偏偏讓十七姐給摔碎了一只,也只你不嫌棄它只剩了一個,巴巴地討了回來,每每便折了花插進去……如今,可還覺得這花、這瓶最襯你這花廳?」
那已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永寧的記憶都已經有些模糊了,只是當李治提起,便很容易勾起她的回憶,曾經她的確很愛這花瓶呢……只是時過境遷,這花瓶便被她遺忘得沒了痕跡。
「阿房,我一直都記得,不曾忘記,你呢?你可還記得?」李治用一種稱得上憂傷的眼神看著永寧,含而未露的責問,直刺人心。
永寧的眼神不由得閃躲了起來,她沒有勇氣去面對嫁給李治後所需要面對的那些事,也同樣沒有勇氣將她害怕的那些東西,告訴李治……有時候,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這麼不安,李治明明是很好很好的,她也明明是很喜歡很喜歡他的,可是卻又為什麼總是不敢去嘗試一回?
「阿房,你究竟在害怕些什麼?」李治挪到永寧的身邊坐下,拉過她的手,用雙掌包裹了起來,低聲說道︰「阿房,相信我,就這麼難嗎?」。
李治低沉中帶著些許憂郁的聲音,成功地把永寧的眼淚給勾了下來。「九郎……」她平素溫和的臉上寫滿了倔強,吸了吸鼻子,說道︰「九郎,我可以相信你,可是我沒有辦法去相信帝國的太子,未來的皇帝……九郎,愛情或許很偉大,可是當它面對家國天下的時候,就又會變得渺小的很……我害怕,害怕有一天,有一天……」
「阿房……」李治其實又怎麼可能不知道永寧在害怕什麼?甚至有時候他自己也同樣會有這樣的擔心,他不止擔心有一天自己會變得不像自己,也同樣會擔心永寧也終有一天會變得讓他認不出來……只是比起這些擔心,他更無法忍受連擔心的機會都不能擁有
「阿房,我不敢跟你保證,以後我都不會變,但我可以跟你保證,我會努力……努力只做你的九郎,你,可不可以不要放棄?」李治其實早在永寧入道離開長安的時候,便有了或許會失去永寧的預感,而當時間一天天地過去,這種預感便愈發地強烈了起來。
夜半無人的時候,他有時也會想,其實他真的從來都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或許若是沒有他的話,現在的永寧已經早就是某人的妻,或者更是已為人母……可是人生又哪來的那麼多「或許」?他存在,于是她羈旅天涯,這就是現實。
永寧緊咬著下唇,根本不敢開口,更不敢抬頭,生怕看見李治的眼神,會不由自主地投降。
李治的手緩緩地用力,眼神中透著幾分惶惑和不確定,「阿房,你可不可以,對我,對你自己,對我們有點信心?只要我們一起努力,一切都會好好的,會好好的……阿房,別走,好不好?」
永寧的眼淚如決堤般滾落,可她依舊死咬著牙關,不敢開口。她不是一個人,她背後還有一個房家,如果只是一個房永寧,她不怕嘗試,可是她卻無論如何都不敢拿房家去冒險。
李治的音調雖然依舊緩和,可是聲音卻漸漸清冷起來,「你真的決定了?非走不可?」
永寧敏感地覺出李治的情緒不對,可是等她側頭望去的時候,卻只對上李治黝黑、憂郁的雙眼。她本能地低下了頭,輕聲說道︰「我答應了父親……」雖然有些不安,她還是把事情推到了房玄齡身上。
李治緊抿著雙唇,想起這段時間以來房玄齡的態度,不由得眉頭緊皺。他就不明白了,明明以前房玄齡對他並沒有這諸多的挑剔,可是為何最近……他已經想了很久,都沒模清頭緒,怎麼都想不明白房玄齡究竟是為什麼事,改變得態度。
「阿房……」李治自認對上房玄齡這樣的人物,他是絕對不會有什麼勝算的,所以他才把突破口放在了永寧身上,依他的想法,只要能勸服了永寧,那麼攻克房玄齡便是早晚的事……只是他沒想到,永寧雖然貌似疲弱,可是卻這麼固執。
「九郎」永寧坐直了身體,與李治拉開了一點點的距離,更順勢將手從他的手心中抽了出來,頂著滿臉的淚痕,笑著說道︰「現在有那麼多大事等著你做,你怎麼倒把精力話我身上來了?若是被別人知道了,一個紅顏禍水的帽子怕是我輩子都月兌不下來了……再說,宮中皇後病重,你更是該當侍奉在側才是,你,你快回去吧……」
李治沉著臉,直直地看著永寧,既不說話,也沒有動作,只是那樣看著。永寧被他看得極不自在,微微側轉身形,閃避著他的目光。
「九郎,不知你可曾留意過,我家卻與旁人家都是不同的,」永寧斟酌了一會兒,終于決定還是要把話說清楚,「我家不管是父親還是兄長,都不曾納過妾,為此外人都傳說娘親是悍婦,可是其實我知道,最先其實是父親在意母親,不願兩人中間再多了其他人,所以才不肯納妾的,可是世人卻都將罪責歸咎到了娘親身上……至于兄長,他們也不過是父親的言傳身教,對于其中真意能懂幾分,我倒是不曉得的……」
「從小,我就覺得這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生活,很美……只是世間男子,又有幾個能如父親那樣?」永寧側頭看了李治一眼,接著說道︰「其實初初喜歡上你的那一刻,我便在猶豫,因為你給不了我想要的生活……我不停地鼓勵自己、安慰自己,別人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別人可以過的生活,我也可以……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我的恐懼也一天天的增加……要怎麼樣才可以做到不嫉妒?要怎麼樣才可以做到不怨憤?要怎麼樣才可以做到,不失本心?九郎,我不止是對你沒有信心,我對自己,同樣沒有信心……我怕終有一天,我會變得連自己都不認得自己,到了那個時候,我可該怎麼辦呢?」
永寧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在悄悄地注意著李治的情緒變化,其實她明白,她說的這些話,應該也是一直以來李治的困擾所在……她只是從自己的角度,用自己的語言,將這些話重新包裝了一下,然後毫不掩飾地攤開在了李治的面前。
永寧的這些話,對李治而言,的確算不上意外。他原本就想著迫永寧跟他說出心里話,可是當永寧真如他所願把這些話講出來的時候,李治卻有些後悔了。如果她不曾說過,那麼他還有理由可以裝做不知道,可是當她真的把一切都攤開來講的時候,他心中油然而生的竟是那種「終會失去」的預感……
「九郎,相忘于江湖,不好嗎?若干年後重逢,埋在心中的仍是舊日美好的過往,雖然會有遺憾,卻不會有恨」永寧說得極認真,這幾句話更是她一直藏在心底的真心話,她確實一直都是這樣期待的……
李治的雙手在袍袖之下握緊,永寧形容的的確很美好,若是真的那樣走下去,也的確不會有恨可是他卻不想承受這份遺憾如果讓他來選擇,他寧可愛到極致之後,去恨,也不願抱著遺憾,惆悵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