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月十六日中午,南京城舞陽門外,大明內閣首輔黃宗羲、禮部尚書陳起月、禮部左侍郎馬惠、戶部左侍郎黃宗會、吏部右侍郎韓亭瑜、太常寺卿王青廉及二品以下共一百五十余個大小官員齊聚于此。
當太陽剛過頭頂,就听到站在碼頭橋板最前邊,伸著脖子往東瞭望的馬惠,大聲喊道︰「來啦,來啦!」
眾人趕緊往東看去,不長時間,東方的江面上出現一個小點,慢慢的變大,船體較大,裝飾也很氣派,眾人一看,原來還是一艘官船,看來應該是揚州知府特別下令讓此船來送錢謙益的,以他的名氣,倒也能當得起坐此官船。
「快奏樂,點鞭炮!」馬惠一邊跑著,一邊嚷嚷著。
緊接著,碼頭上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好不熱鬧,當那艘官船逐漸靠近碼頭的時候,迎接的人群開始往前邊擠去,落在後邊的人無不伸長了脖子,想要一睹「蒙叟先生」的風采。
不長時間,官船靠岸,有船工將木板搭在碼頭上,然後從船倉里走出一個干瘦的老人,須發皆白,背也駝了,手里拄著一根拐杖,因為船並不穩當,老人差點晃了一下,差點摔倒,馬上被身後的一個女人扶住了。
當那個女人出現的時候,岸上的人馬上被她吸引住了,只看這個女人烏絲雲鬢,鳳眼櫻桃嘴,一點朱砂痣正在眉頭,楊柳細腰,蓮步輕移,一顰一笑間,盡顯柔美,雖然依稀可見歲月滄桑,但是風韻猶存,好一個半老徐娘。
「她是誰啊?」有人小聲問道。
「她,你都不知道?白活了?她就是柳如是,當年的‘秦淮八艷’頭牌啊!」有人小聲答道。
不過就在岸上的大部分都痴迷于柳如是的美色時,黃宗羲卻急步走上幾步,來到木板邊,對錢謙益遙拜道︰「蒙叟先生,冰(黃宗羲的字)有禮啦!」
此時,柳如是將錢謙益扶好後,已經將面紗拉下來,扶著錢謙益向船板走來,當來到船邊的時候,錢謙益微微躬身回禮。
錢謙益說道︰「哎呀,原來是黃宗羲老弟啊,多年未見,一向可好啊?」
黃宗羲點頭道︰「多謝蒙叟先生掛念,冰承蒙皇上垂愛,主理朝政,雖然繁忙,但是吃得好,睡得香,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氣啊,呵呵——」
錢謙益在柳如是的攙扶下,已經走過船板,來到了岸上,黃宗羲剛要伸手去扶,卻被旁邊的馬惠搶了先。
馬惠一把扶住錢謙益,說道︰「蒙叟先生,您可是想死我們啦,嗚嗚——」
錢謙益也落了淚,拍著馬惠的手,梗咽道︰「和正(馬惠的字)啊,你受苦啦!」
這時候,碼頭上的人紛紛走過來,按照官職的大小向錢謙益躬身見禮,先是陳起月,然後是韓亭瑜和王青廉等人。不過在馬惠介紹陳起月的時候,一臉的不屑,只是稍微說出了名字,就連陳起月的爵位和官職都沒有說出。
陳起月仿若未知,依然笑呵呵地向錢謙益躬身見禮,錢謙益盡管不認識他,但也是很禮貌的回了禮。
眾人見禮完畢,黃宗羲說道︰「蒙叟先生,一路勞苦,皇上已經在城內為先生準備了一座寓所,請先生去那里休息一會兒,等到下晚,皇上會在宮內賜宴,請先生進宮面聖。」
錢謙益一听,老淚又流淌下來,忽然面向南方跪倒,說道︰「罪臣錢謙益有辱祖宗,辜負聖恩,罪該萬死啊——」
馬惠連忙俯去攙扶錢謙益,叫道︰「蒙叟先生何至于此啊,快起來!」
黃宗羲當然明白錢謙益話中所指,也跟著勸道︰「蒙叟先生,皇上說了,過去的都過去了,不必再糾結了,還是先進城!」
錢謙益鄭重地對著南門行了三百九叩大禮,而後被黃宗羲扶起來,這時,眾人將道路讓開,于是錢謙益和黃宗羲兩人並排而行,柳如是、馬惠等在後邊跟著。出了碼頭以後,外邊有軟轎等候。
黃宗羲是內閣首輔,又是頂級大員,他的轎子乃是大紅色的,為八人抬大轎,坐的最是舒服,于是就請錢謙益上這頂轎子,卻被錢謙益拒絕。黃宗羲只好讓錢謙益上了第二頂轎子,柳如是則坐了第三頂轎子,然後是各級官員和名流士紳。
當都上了轎子以後,轎夫剛抬起轎子,有一頂轎子突然從後邊追了上來,直追到第二頂轎子後,然後這頂轎子硬塞進第二頂轎子和第三頂轎子之間,將錢謙益和柳如是的轎子隔了開來。
黃宗羲的轎子在最前邊,他並不知道此事,倒是錢謙益看到了,不過他卻沒有說話,因為他發現那個加塞的轎子,竟然是馬惠的,也知道馬惠為何如此,卻是很無奈。
原來柳如是並不是錢謙益明媒正娶的正妻,其實就連小妾都算不上,死後都難以進入錢家的祖墳,但是柳如是已經跟隨錢謙益二十余年,兩人的感情早就難分難舍。
就在十年前,錢謙益的正妻病逝後,他準備將柳如是扶正,卻遭到了家族的反對,就是自己的學生和好友,也多反對。比如這個馬惠,就是最看不上柳如是的學生之一,甚至幾次在老師的面前勸說,讓錢謙益將柳如是拋棄,原因就是柳如是乃青女子出身,有辱老師的聲名。
進城以後,黃宗羲頭前帶路,將錢謙益和柳如是帶到了城南角的一處大宅院門前,這處地方雖然有些偏僻,但是宅院佔地頗大,里邊的房屋層疊高聳,青磚綠瓦,院南還有一個小湖,湖邊遍植柳樹和榆樹,很是幽靜。
此時,迎接錢謙益的人大部分都沒有跟來,只有三十余頂轎子來到這里,有馬惠、韓亭瑜、王青廉等人,陳起月並沒有跟來,而是入城後,徑直回官署了。
眾人下轎後,黃宗羲指著這座宅院,說道︰「蒙叟先生,這就是皇上賜給你的,里邊有房屋三十九間,後院還有一個小花園,皇上說了,如果不滿意,可以再換一座!」
沒等錢謙益答話,馬惠就搶著說道︰「這怎麼行,太偏僻了!」
錢謙益擺擺手,說道︰「和正,這很好啦,我很滿意!」
「不行,我得去覲見皇上,請皇上為您換一座宅院,起碼也應該在御街,那里才方便些!」馬惠嘟囔道。
「和正啊,不用勞煩你了,這里清靜,我老啦,就喜歡清靜的地方。」錢謙益連連擺手。
馬惠這才不說話了,但是眼中還是有些不甘。
這時,黃宗羲笑著說道︰「這座宅院還有二十個僕人,吃穿用度一應俱全,全是皇上下旨為您準備的,蒙叟先生就安心在這里住下!」
錢謙益回頭看了看柳如是,點點頭,說道︰「大明皇帝皇恩浩蕩,罪臣受之有愧啊!」
黃宗羲又安慰了錢謙益幾句,然後請他入內,又吩咐出來迎接的僕人將行李搬進去。進了宅院後,錢謙益人老體弱,剛才迎來送往,已是勞累不堪,于是黃宗羲發話,讓隨同而來的那些官員們都各自散去,回自己的官署辦公,等改日再來拜訪。
看著錢謙益和柳如是安頓下來,黃宗羲又囑咐下人幾句,這才離開這里,回議政堂理事去了。
到了傍晚,一隊御林軍出現在這座宅院門前,隨行的還有一頂赭黃色御轎,為首的乃是御林軍副統領王富貴。
王富貴是奉旨來接錢謙益的,永歷在宮內設宴,要錢謙益、黃宗羲、方以智等人一起赴宴,一是為了錢謙益自北方歸來,二是想要借此機會看看錢謙益,了解一番。
錢謙益在柳如是的伺候下,已經穿戴整齊,皇上賜宴豈敢不往,見到御林軍來接,錢謙益又是惶恐一番,見到王富貴很是客氣。但王富貴沒讀過書,不知道錢謙益是何許人,也不跟他客氣,怕耽誤了時間,就讓錢謙益上轎,趕緊進宮。
君不見臣妻,這是自古留下來的規矩,柳如是是不能跟著入宮的,所以她留在家里,等待錢謙益回來。
錢謙益坐著御轎來到午門,自此下轎,跟著早就等在午門外的黃宗羲一起走進午門。進了午門,就算是進了皇宮,但並不算是大內,永歷設宴的地方在華蓋殿的側後方,叫做「顯慶」,地方不大,原來是兩江總督衙門的庫房,現在被改建成了宴會廳,不過永歷一向很節儉,並不時常在這里設宴。
這一路上,錢謙益不敢多看,低著頭走路,跟在黃宗羲後邊,來到顯慶,進去以後,永歷還沒有到,方以智倒是等在那里了。黃宗羲就讓他先坐下等,可是錢謙益說什麼都肯坐,就站著邊上,任憑黃宗羲如何勸說,就是不肯坐下。
過了小半個時辰,就听到外邊有人喊道︰「陛下駕到——」
接著門被推開,永歷走了進來,錢謙益趕緊跪下,與黃宗羲、方以智一起口呼︰「萬歲!」
永歷入眼的是一個小老頭,頭發花白,顫顫巍巍伏在那里,說道︰「三位都起來。」
黃宗羲和方以智站了起來,而錢謙益卻依然跪在那里,說道︰「罪人無顏面對陛下,請陛下賜死!」
「哎,這是說什麼話,蒙叟先生請起!」永歷作勢要去攙扶錢謙益。
但是錢謙益還是跪在那里,聲音漸漸淒慘,說道︰「陛下,我有罪啊,當年——」
永歷伸手搭在錢謙益肩膀上,感到他的身體顫抖的厲害,說道︰「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年形勢危急,人心思變,你不過一個文弱的書生,難以力挽狂瀾,朕不怪你,你也不必再自責了,以後好好安享晚年。」
這句話有兩層含義,第一層含義是永歷說明確實不會怪罪錢謙益,讓他安心;第二層含義,永歷說錢謙益為「文弱書生」,意思就是朕希望你能認清自己的位置,好分些,好好做學問,不要搗亂。
錢謙益當然明白永歷話中的意思,卻有感于永歷的大度,一時聲淚俱下,哭泣道︰「陛下大仁大義,罪人無以回報,以後會在家安心做學問,為陛下教出更多的人才!」
永歷點點頭,說道︰「嗯,蒙叟先生說的不錯,那麼請入席!」說完,率先走到正中的位置坐下,然後黃宗羲等人依次坐好。
這一場晚宴,君臣盡興,最後錢謙益被永歷勸了三倍水酒後,也有些醉意,比開始放開的多了。
等到晚宴結束,永歷讓方以智送錢謙益出宮,卻將黃宗羲留了下來。
永歷說道︰「黃愛卿,听說馬惠跑去接錢謙益了?」
黃宗羲躬身答道︰「回稟陛下,黃侍郎確實去了。」
永歷眉頭緊皺,說道︰「他還真不安分啊,朕要他在家閉門思過,他卻跑出去招搖,難道他把朕的話當耳旁風嗎?」
黃宗羲接話道︰「黃侍郎確實有違聖意,請陛下降旨責罰。」
「那你看怎麼罰他?」永歷問道。
「黃侍郎奉旨不遵,乃是大過,這些日子里又多有不當言辭,臣以為他有些利令智昏,不嚴罰他,不足以震懾群臣,請陛下降旨,免去其禮部左侍郎之位,送刑部論處!」黃宗羲如此說道。
「送刑部就不必了,朕不想因為他而壞了律法,他言詞失當,又不遵指令,免去他的官職,讓他在家面壁思過一年,不得走出家門一步,黃愛卿,你看如何?」永歷又問道。
「全憑陛下旨意!」黃宗羲答道。
這時,永歷看向黃宗羲,嘆氣道︰「黃愛卿,朕心里想的什麼,你知道嗎?」
黃宗羲微微一驚,連忙說道︰「臣不敢妄自揣摩聖意!」
永歷拍了拍黃宗羲的肩膀,然後說道︰「黃愛卿啊,其實朕想的什麼,你全都知道,而且你也做的很好,朕告訴你,朕很高興!」
這如同啞謎一樣的話,讓黃宗羲一愣,但是旋即便好像又明白了什麼,于是黃宗羲說道︰「臣曾經是東林黨人,但也深知黨~禍之害,如今朝廷有些人的心思動蕩,確實應該治理了!」
永歷看了看天上的殘月,說道︰「嗯,黃愛卿,只有你懂得朕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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