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的天空中，剪出的是兩個搖搖晃晃的背影。對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的美國人來說，很難得在這麼內陸的地方看到一個中國小孩，這樣的孩子都是被唯一的親人列入飛機行李清單里一起帶來的拖油瓶。到今天，這些孩子也都過了而立之年，雖然得到了親人們盡心的照顧，但那個時候不富裕的環境還是在他們身上留下了印記。有一個特征可以很容易地認出他們，那就是，比起後來的香蕉人，他們的中國話都說得很好，甚至還帶有故鄉的口音，雖然他們其實不記得故鄉的樣子。
艾瑞克偷偷地拿手指模了模牙床，正在長牙的地方好難受。
「老爸，晚上還去圖書館麼？」
「嗯，回去吃完飯，洗個澡就去。今天是星期五，我們的房間是要租出去的。」周五的時候，很多美國同學需要安靜的可以鬧騰的房間，這對于不富裕的房客來說也是一個掙小費的方法，周末這點時間他們可以睡在打工的店里，或者干脆睡圖書館。
「哦，那麼，這次可以去看物理書麼？」
「可以，不過，不許在書上亂畫，我給你做的那個涂寫版呢？（七十年代大陸沒有錢買紙筆的年輕人用過的一種書寫工具，在一個塑料板或者木板上涂些厚的油脂，比如豬油或者凡士林，抹平蒙上一層塑料紙，可以在上面寫字。寫完了把塑料紙掀起來抹平油脂繼續用，相當于小黑板。）」
「在家里呢，要換塑料紙了。」
「嗯，這個好辦。我們要趕緊回去找王女乃女乃借爐子把這幾根竹筍給炖了，來，老爸背你吧。」找到了這種磨牙的食物，這年輕的父親也很開心呢。
這樣平淡的幸福也許在別人看來是辛苦的,沒有房子,沒有車子,連身上的衣服都是到社區福利店里買的舊貨。這些舊衣服可比跳蚤市場上那些討價還價賣的衣服便宜多了，因為它們的前主人根本就沒有興趣要為它們討價還價。跟著父親的小男孩卻一點都不覺得辛苦，只有他所不知道的幸福圍繞在他身邊。其實美國的太陽跑的和中國的一樣快，或者，對于在美國的中國人它似乎還要更快一些，一晃已經能夠過去好久了。
「小艾啊，有沒有刷牙啊？不刷牙不能喝加了很多很多糖的豆漿哦。」一位上了年紀的中國女人端著一杯濃的需要嚼的豆漿從昏暗的廚房模出來。倒吊著的艾瑞克已經是六年前的事情了，不過，因為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跑跑跳跳，他看上去還是像個剛上小學的小蘿卜。
「有啊，王女乃女乃，我每天都刷兩遍牙的，一遍是我的，一遍是笨老爹的。」艾瑞克接過玻璃杯，雙手捧著。平特從竹籃里拿起一只小熊形狀的竹編瓶套，擰開小熊腦袋形狀的蓋子，往里面的女乃瓶里灌甜的豆漿和牛女乃的混合飲料。
「哎，阿啊，什麼時候給小艾找個媽咪啊，男人帶孩子總是容易出事的啊。」
這句話一出，父子二人就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艾瑞克開始喝豆漿，平特搖晃搖晃水壺蓋上蓋子。「王婆，就等你這句了，說了這麼多年，現在，沒听到這句話，我連豆漿都咽不下去。」艾瑞克在那邊幫腔作勢地連連點著圓腦袋。
吃完早飯，平特給艾瑞克的小腳綁上自己手工做的竹木的足弓墊，這是專用木鞋的簡裝升級版。小艾瑞克的足弓角是接近90°的先天性嚴重畸形，足部受力面積很小，而且足跟難以著地。只有在畸形的腳窩里墊上合適的足弓墊，才能夠像踩著木屐一樣踮著腳慢慢走。這是在來美國以後請教自己的人體工程學教授才做出來的足弓墊，充分考慮了艾瑞克的體重和小步慢跑的用力需要。也正是這個長得不怎麼好看的足弓墊引起了艾瑞克對知識的變態興趣，加上五歲的他終于能夠走了，他巴不得走遍所有能去的地方。于是，不管在干什麼艾瑞克總是跟著，從教室到實驗室，從圖書館到另一個圖書館，這倒是為省了不少保姆費用。
穿好鞋子，艾瑞克背著自己的小書包騎上了一輛小腳踏車，這車後輪旁邊還有兩個做支撐的小輪子，比起艾瑞克自己走路要穩當很多。不能夠跑啊跳啊的艾瑞克從五歲開始幾乎騎遍了安娜堡的每個角落，連浴室也不例外。幫著老人洗完碗，才往自行車車籃里扔進去自己的書包和王老太打了聲招呼，騎上車往湖邊奔去。「艾瑞克，我今天要進行論文預答辯，我先把你送到圖書館去，你乖乖地在那里等我哦。」
「那麼，今天就去電機工程學院的圖書館吧，我想去看看那些電子管了。」
「行，不過，你不能一個人進實驗室知道嗎？上次……」
「收到，不然會被抓到國家神秘現象研究中心去，是吧？」
「小兔崽子，你知不知道你個怪物，要不是你老子我替你擋著，你早被抓去大卸八塊了！就連你老子我，七年換了六個專業，也變成個怪物了。」
「對了，老怪物你這次又要進行哪一科的預答辯啊，第幾個了？」
「第四個了，神經科學。」
「切，迂腐，圍著醫學繞了一圈。我才不管什麼祖訓呢，反正我沒听過，我想學微電子就學微電子，想學計算機就學計算機。」
「小兔崽子，祖訓就是祖訓，只要你老子我還在，你就休想學西醫！」
「我是小熊，小萌熊，小熊寶寶，不是小兔崽子，你個老兔子！」
「你，你再說，你再說一遍！」
「說就說，我是可愛的小乖熊，你咬我啊！」
「小兔崽子，看我今天治不了你了。」
「弗蘭克爺爺救命，喬爺爺救命，倫勃朗爺爺快來救我啊~~~」
「啊，教授，這個，我先去實驗室了。」
平特似乎很慌張地落荒而逃，艾瑞克也從自己的車籃里抓出自己的小背包，翻出女乃瓶抱著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