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靖回神,只是掏出卦錢,擱在一旁,隨即離開。
「將軍,您的玉米呀!」老板見他只放下紙錢,朝他背影喊著,卻只看見他頭也不回地擺手。
「怪了,給了錢又不拿玉米……」老板撓撓臉,繼續他的工作。
這是怎麼了?那姑娘離開好幾日,他居然還想著要買玉米給她……他自嘲地扯了扯唇,有些惱羞成怒,寬袖一揮,身形淡去。
回到屋中,他月兌去外衣,步入屏風後,兩手解著中衣衣帶。
「就……帶子綁不好……」
那姑娘低臉,扯著衣帶,又羞怯又有點可憐的面容驀地竄入眼簾。他一頓,沉郁地瞪著手中衣帶,隨後索性不洗浴了,抓了外衣隨意套上便又步出屏風外。
方走出,寢房矮櫃上頭那疊放整齊的衣物映入眼底,他入定般地不知想著什麼。良久,他長指撫過那姑娘的衣物,是那日送走她前,她換下來的那套原穿在身上的衣褲,是她那年代的運動衣。
「我穿這樣好看嗎?」她抬起新換上的衣袖,笑問。
隱約,那姑娘身形還在眼前啊。
「那以後都穿這個給你看!」她伸展著臂膀,轉著圈。
以後……他突然一惱,五指一收,緊抓那衣物。
哪來的以後?要也只有她穿給別人看,不會是給他看,她做不到就別輕易開口許諾。可這不就是他的決定麼?是他替她決定讓她輪回的,他如今惱什麼?
是在乎啊,怎能不在乎?他在乎,無論是因她是月華轉世,或是因她巫香蘭自有的性子,他都明白他對這個女子是割舍不下的。月華那一世,若非因為他,她不會遭遇那些事;到了巫香蘭這一世,若非因為他,她不會有這樣的命格;他們如兩塊泥,攪和在一塊了,如何分得開?可他卻硬是將她推離。
不知她這一生轉世哪戶人家?不知她家人待她是否真如閻君所言?不知她記憶中還有他麼?她乖巧麼?性子是同月華那世溫婉,還是同香蘭那世直爽?她名字為何?她哪時會再度歸返地府?去看看她好麼?去問十殿閻君她轉生何處,他就去看一眼,知曉她好不好就好,這樣應不違反陰司律法吧?
心念一動,長指自那衣上離開,他一路步出寢房,又穿過外廳,拉開大門時,卻僵滯不動了。
「師、師父?」門外的巫香蘭只听得門後有什麼聲響,還不及反應過來時,門已拉開,她睜著圓目凝望他,有些心虛,有些驚喜。
本來還猶豫要不要敲門的,她已無處可去,但那日氣惱下對他嘲諷了一番,她又怕他不理她,所以遲遲不敢敲門,卻沒想到他就這樣出現眼前。
雖然那日他如此絕情,門掩了就施法讓她進不了屋,可她終究明白他也只是為她思慮考量,才做了那樣的決定,所以哪還能氣他的絕情?這人待人分明是有情咿阿。
鐘靖僵著身子,連腦子似也僵化了,使不動的感覺。那彎彎眉、那大而亮又帶著幾分靈氣的眼、那愛說話的嘴,還有那一身……可不就是那日他買給她的衣裳麼?是真實地站在自己眼前,還是他的幻覺?
見他繃著臉不說話,巫香蘭抿抿嘴,鼓起勇氣說︰「我、我沒有去投胎。」
未投胎?那麼眼前的她是真實存在了?為何不投胎?他沉沉望住她。
好像明白他是在等自己解釋,于是她說︰「那天去晚了,過了投胎的時辰,所以得等下一次了,只是不知道下一次要等多久。然後伯公升縣城隍,那大和里換了新的福德神,我不認得人家,也不好去打擾,你、你能不能收留我啊?」
鐘靖只是瞪著她,似處于某種情緒中,回不過神思。
「如果說……如果不能也沒關系啦。」他遲未開口,她眼兒微紅,隨即掩飾般地哈哈笑兩聲。「我去問問我那個水鬼朋友好了,你就當我沒來過。」轉身,卻被從身後扣住手腕,她回身,對上他深沉的凝視。
「錯過投胎時辰?」他開口,音律低啞。
她點頭。「嗯……那日去到十殿,轉輪王說我遲了,所以不得投胎,要我籌下一次,然後就把我送到一殿。一殿秦廣王說這段等候期間,我可以回到福德神身邊同他修行,但我才回去兩日,伯公就接到升縣城隍的命令,所以他得離開那座福德廟,跟虎將軍去了新地方了。
那福德廟現在是新任土地,我也不能再賴在那里。」說著說著,便難受起來。「怎麼感覺自己在陽世間沒有家就算了,到了陰曹也一樣沒有依靠呢……」
沒有依靠麼……他是她前世的夫,本該給她依靠,卻讓她落得那種下場;那麼慘痛的教訓,難道還沒能讓他領悟到他該給她什麼?送她走當真是好?若那些人無法待她好,她又能快樂麼?就好比這回,錯過了投胎時辰,若不懂得回來尋他,她這會兒又在哪里?會遇上什麼樣的魂?危險時懂不懂得保護自己?
他盯著掌中那細瘦的手腕,低問︰「餓麼?」
她愣了下,說︰「一點點,但更想睡覺。我這兩天都不敢睡欸,想著福德神換了,也不知性子,所以我只敢窩在福德廟外面廣場的溜滑梯上面,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像莫名其妙就成了孤魂野鬼……」
盯著那張眉宇間微有疲倦神色的臉,他掌心一施力,將她拉進懷里。
當臉頰貼上他胸膛時,巫香蘭一愣。他抱著她?盯著他前襟,感覺心髒好像動了起來,好用力地跳了一下,她隨即感到臉頰生熱。
「我後悔了。」他低嗓輕吐。
「……啊?」她眨眨眼,滿腦子困惑。
「往後,我在哪,你便在哪,不讓你輪回了。」
她怔怔然的,好像懂了什麼,又不很確定,她訥訥問︰「以後都跟著你嗎?」
「都跟著我。」他應了聲,又問︰「你要麼?」
「不會又把門偷偷關起來,又施法不讓我進屋吧?」
「再不那麼做。」
聞言,那不確定的什麼好像明朗了,她心里一喜,卻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低著眼問︰「那日你在屋里,我在屋外對你說的話,你有听見嗎?」
「听了。」鐘靖低低應聲。
所以他真的听見了她的表白?她感覺臉頰熱了,語聲弱弱地開口︰「那天……那天我說我喜歡你是認真的……」
他看著她,深眸專注。「我亦認真,听得極認真。」
「咦!」意外听見這種回答,巫香蘭從他胸懷間抬臉看他,與之相望,卻意外跌入他墨邃如淵的眼底;她瞧著他,他亦凝著她,她反倒不好意思了。
「以為讓你去輪回是最正確的做法,可這幾日心里仍想著不知轉世後的你過得如何?想你今世的家人是否善待你?我亦有打算到陽世去看你今生長得是何模樣……我想……我終究是舍不得你。」
巫香蘭根本沒想過他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她怔怔凝望他,反應不過來。
「跟著我,要麼?」他眼如墨,眸光切切。
苞著他,當然好啊,她肖想很久了,可她只傻乎乎看他,忘了開口。
「隨我一道修行、一道收伏惡鬼……」她不答腔,他掌心貼上她臉頰,再追問了句︰「你,要麼?」
臉腮微涼的感覺終于讓她回過神。她知道這已是他最誠懇的表示了,依他這性子,能說出這番話已屬不易,她當然不會傻到去問他愛不愛她、還愛不愛他生前的妻,或是問他愛她比較多還是愛他生前的妻比較多等等問題。人生無常,死了也無常,能得心上人陪伴,已該滿足。
她抿了抿唇,紅著臉點頭,難得流露出女兒家姿態。「要。」
他唇角有笑紋淡現,清俊爾雅,好看得令她難移目光。他察覺了她的注視,只是縱容似地模了模她臉頰,道︰「不是困麼,進來吧。」轉身,領她進屋。
當門掩上時,兩道身影漸漸清晰。
「總算在一起了。」福德拄著拐杖,看著那扇門。
「我還擔心香蘭那傻姑娘不曉得該來找鐘靖呢。」身側黑衫男子表情欣慰。
「閻君這招真是妙。不過……」搓了搓胡,若有所思又道︰「這樣子插手他倆的情緣,上面知道了不會怪罪嗎?」
「上天皆有好生之德與慈悲之襟,即便是惡靈怨鬼,也會先規勸他們放下惡思怨念,並助他們修己心性。每道靈皆有各自姻緣,我看鐘靖與巫香蘭注定是分不開的了,咱們助那兩人了了輪回之苦,又得以相守,不也是美事一樁?天界自是不會怪罪。」
秦廣王盯著那門,又道︰「再者,我們不這樣偷偷幫忙,鐘靖那性子那麼……那麼……」思索著適當的形容。
「悶騷。」福德神接了話。
「什麼?」他側眸看著白眉白胡的老先生。
「他那癥頭在這年代叫「悶騷』。就是心里並非是那樣想著,可表現出來的卻是很矜持。」搓胡呵呵笑。「我也是听多了信徒的話,才知道「悶騷』的呀。閻君有空上我那小廟坐坐,听听老百姓的交談或是祈願的內容,很有趣的。」
「你明白我意思就好。他那人心里舍不得,還要讓香蘭去投胎,若不用這招試他一試,他何時才能誠懇面對他自個兒的心?」答應讓香蘭投胎一事是假的,那不過是在鐘靖面前做做樣子,之後他再找了福德過來帶香蘭,又讓轉輪王打發走香蘭,接著他再要香蘭回去跟福德……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刻意安排過的。
他料香蘭在這沒親友,最後必然會回來找鐘靖,事情發展果然也依著他的心思,這樣甚好!甚好!
「閻君所言甚是,要誠懇面對自個兒的心。」福德呵呵笑。
秦廣王笑了笑,道︰「走吧,我不能離開太久。」
「那閻君啥時要誠懇面對自個兒的心呀?」福德隨他身後,慢吞吞問著。
「嗯?」他負手而行,墨長發絲迎風飛,姿態瀟灑。
「妖王呀!您跟他不是那個……嘿嘿……那個那個……」
他白淨面龐隱隱生熱,道︰「你是嫌縣城隍工作太閑了是吧?有時間在這嘴碎?」
「欸,不是不是,是我瞧那妖王對您很上心呀。」
「是麼?」他低低應.眉眼輕垂,似是陷入自己的情緒里。
「不是嗎?」
秦廣王心思一凝,冷眼望著身側老人家,道︰「大花對你似乎也很上心?」
「……呃?」老臉突然一變,敲了敲拐杖,說︰「它可是只獸!」
「萬物皆有情,獸又如何?」
「你、你——你這閻王把屋里那對男女騙了一圈,現在連我這老人家都要欺負呀?」
秦廣王長眸一挑,似笑非笑地問︰「你老人家?我記得你明朝人?」
埃德神一愣,老淚縱橫。「老朽確是明朝人……」這閻君是東漢人,怎麼算都比他老,還老上很多,可他這張老臉怎麼看就是比俊美年輕的人家老呀。
寬袖抹抹淚,道︰「我還是回去找大花玩。」瞬間消失無影。
秦廣王瞪著老人家消失的方向。開個玩笑都不成啊?
搖頭失笑,那黑色身影漸淡,最終隱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