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髒猛然揪緊,身體仿佛卷入了一個巨大的黑色旋渦,隨著氣流飛速地旋動,手里抓不住什麼。暈眩感攪得我幾欲嘔吐。
「真不害臊,又沒人看你,你緊閉著眼做甚?」
那種讓我抓狂的恐懼感瞬間消失,眼前現出朱頭三那張比較欠揍的臉蛋,他的眸子里有些細小的光亮微微閃動。
我甚至忘記了臉紅,忽然想開口問問他,他是如何才將眼楮修煉得像星星一樣。
他見我不說話,竟將臉湊過來,大喇喇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說道,「你還好吧小織女俠。」
我被他嚇到,一回神便很不客氣地賞了他三顆爆栗,凶狠地嚷道,「老娘好得很!」
估計這話又夠他消化好一陣了。
我正琢磨著耳根總算能清淨一會兒,朱頭三忽然又屁顛屁顛跟上來,「求知若渴」地問道,「小織,你知不知道天上的星星是什麼變的?」
「孫悟空生氣的時候從他眼楮里蹦出來的。」
「孫悟空是誰?」
「你的徒弟。」
「我沒有徒弟!呃……蹦是什麼意思?」
「你一直說下去的話,我就再也蹦不起來了。」
「……小織,為什麼你們女子不能同男子一樣,為自己所欲為?」
「再過幾百年就可以了。」——問出這麼白痴的問題,怎麼對得起萬惡的封建制度!
「……可是小織,我覺得你很不一樣。」
「當然,她們有我一半凶的話,可以開個香火鼎盛的尼姑庵了。」我當然不一樣,有誰明明該去閻王那報到了,偏偏莫名其妙來到了明朝大學?
「不不,我不是說你凶嫁不出去。我是覺得,你的見地和談吐很讓人意外,讓人……讓人眼前一亮。」
「亮完之後就直接掉進了宇宙黑洞是嗎?」。講我不懂教養就直接說嘛。
「宇宙黑洞?」
「……咳咳,就是,一個拳頭大小的黑窟窿。」真蠢,居然跟他講宇宙黑洞?
「人可以掉得進去嗎?」。
「……朱頭三!姥爺的你有完沒完!」
上帝作證,我真的想做淑女的。但在這位唐氏嫡傳弟子的諄諄教誨下我終于原形畢露,張牙舞爪地大吼了起來。
「沒完,沒完。啊!不不……完了,完了。」他怯怯地縮了縮身子,作投降狀,總算開始安靜。
我以為他總算消停下來,一轉身發現他正拿著個巫毒女圭女圭模樣的線纏小人兒獻寶似的沖我舉起。
「從哪里搞來的?」我不客氣地奪過來看,這小人兒用各色彩線纏成女子模樣,不過做工比我們高中流行一時的巫毒女圭女圭明顯粗糙得多。
「我剛剛買的,花一兩銀子買這麼有趣的玩意兒倒也值了。」他在一旁嘀咕。
「……」
「咦小織,你眼楮怎麼直啦?噢,看不出你這般喜歡這小人。這個容易,我再買一個送你。」
「……」繼續無語。
「小織……一兩銀子……很多嗎?」。
我很艱難地將瞪得滾圓的眼楮打回原形,強忍住想暴揍他一頓的沖動,擠出個很天真的,很無邪的,很美好的微笑,「多不多呀,像我們這種人家,一兩銀子也就只夠用一年。如果我們都供著這麼個線頭女圭女圭打發一年,那保證我朝的觀音土會變成稀有資源。」
他被我夾槍帶棒地諷刺了一番,窘著個臉活像個受氣的小媳婦。
我幾乎就笑出聲了,轉身走到適才的小攤兒前。
是個臃腫精明的男人,狹長的眼楮里透著狡黠干練,臉上仍然是剛宰過冤大頭的欣欣向榮的喜慶表情。
「大叔,您手可真巧,這般精致的小人兒該多少一個啊?」我笑容可掬。
大叔心花朵朵向陽開,得意地一咧嘴,潛伏在唇邊的兩顆兔八哥式大板牙便順勢蹦了出來,「姑娘,一看你就是個行家,我就實話跟你說了吧,這呀,也就十文一個。嘿嘿,剛有個傻小子……嘿嘿……」
我想起從前動畫片里,屎殼郎撿到糞團時,也會配上這樣嘿嘿嘿的笑聲。
……
「怎麼樣小織?」他很感興趣地閃出身來。
我拿出買到的巫毒女圭女圭在他眼前晃了晃,「听說只用一文錢吶。」
「一文錢?」他半張著嘴,「如何做到的?」
「我告訴他,如果我一文錢買不到我要的東西,就要向那個被宰的豬頭告密!然後大叔很夠意思地說要把它白送給我。」我很誠實地作著匯報。
「然後你把一文錢硬塞給他?」他揣測道。
我很委屈地搖頭,「不,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
「所以……」
「所以我現在是負債之身。」我更加委屈地攤著手。
「大叔的反應呢?」
「本本分分地做著生意,突然跑來第一個外星人親了他一下,又忽然跑來第二個外星人請他喝完可樂反手又摑了他兩巴掌。」
「外星人?可樂?」
我就知道!
「我功德圓滿!」我得意地甩著手中的玩偶。
「可你還背著一文錢的巨額欠債。」他笑容滿面。轉身走到門牙叔叔面前繼續考驗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門牙大叔看到冤大頭的快樂笑容在他開口後瞬間凝固,因為不久前才被宰得噴血的朱先生這樣說道︰
「大叔,一文錢兩個賣不賣?」
我咂舌地看著想空手套白狼的朱同學,心想這孩子覺悟真高!我的砍價水平那是和市集的大媽們無數次周旋下,千錘百煉的結果。但面前的這位顯然是不世出的砍價天才。
我像個道學先生一樣很是慈祥很是質樸良善地看著眼前這個現學現賣的資優生,希望這看起來天賦異稟的好學生能將消遣進行到底,將喜歡嘿嘿奸笑的門牙叔叔侃得大熱天直犯哆嗦。他確實做到了,而且哆嗦的還不止一個……
具體情況是這樣的,十分迂回……
畢竟誆了人家一兩銀子,那還是相當不好意思的,苦主多要兩個那也是可以接受的,怎麼算也都賺發了。協議達成!門牙叔叔美滋滋地盼望著朱公子能帶著他的三個線纏女圭女圭立馬滾蛋,但他非常不解地發現,這個看起來傻到冒泡的冤大頭笑眯眯地向他伸出了手
「干啥呢?」
「還我的一兩銀子。」
就這樣,朱公子連威脅帶恐嚇地將他的一兩銀子從奸商叔叔的牙縫里撬了出來。
門牙叔欲哭無淚,我眉開眼笑,資優生就是資優生啊。感嘆還沒來得及在空氣里晃蕩便凝固在了喉嚨。
因為朱先生干了這樣幾件事。
他將剛縮回來的手又伸了出去(注意︰手里還攥著銀子!),「說好了,一文錢兩個,這是一兩銀子,不用找了!」
我和門牙叔就此拋開成見統一戰線,目瞪口呆地欣賞完朱先生的行為藝術後,看著對方面面相覷,其實我們都恨不得互相拍幾巴掌,看看是不是在做夢?
朱老板可能覺得剛才的教學活動不夠深刻,不足以解釋匪夷所思一詞的含義。他繼續掏錢︰「這一兩銀子替那位姑娘還清她的欠債,也不用找了。」
震撼不夠,繼續——
「對了,這小人雖然好看,我也用不了兩個,送一個給你留做紀念。」朱慈善家和藹可親。
我們都相信,叔叔是永遠會記住這個紀念的……
砸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壓了下來。
我和門牙叔徹底石化,短暫的沉默後,我們兩個心照不宣地開始哆嗦。
我是被氣的,據說……一開始的兩個巫毒女圭女圭價值是一兩零一文。我听八卦幫幫主兼特務頭子李大媽說,一兩銀子,是可以買三百石大米的……
門牙叔是樂的,被金元寶砸中了第一次,居然還趕上第二次。雖然被耍了個暈頭轉向,但還是值得回去好好拜個三五年的財神爺。
這是在做夢,我很肯定地告訴自己。
朱大善人一把拉著魂飛魄散的我,看這興沖沖的勢頭,是打算繼續攻城略地,去下一個奸商那兒搞慈善募捐。
「停。停!」雖然遲鈍了點,畢竟還是反應了過來,我蠻橫地將朱同學拽了回來。
「你在干嗎!」我仿佛听見自己的肺部像拉風箱一樣釋放著氣體。
「怎麼了?」他居然還一臉無辜。
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比劃著語無倫次地斥責起他的愚蠢行徑。
「噢!」他恍然大悟,「可是小織,你不覺得,剛才那位大叔大喜大悲的好笑表情已經遠遠不是二兩銀子可以比擬了的嗎?」。
我驚愕地愣在原地,好吧好吧,我懂了。作踐別人的感情來尋樂,紈褲子弟的標榜性行為嘛。我生氣?很多人巴不得被他作踐呢,公平交易而已。理解,可以理解,物質哪里可以和精神的愉悅相提並論?和這願意一擲千金僅為好玩的朱公子相比,我簡直就是滿腦袋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歐巴桑!
真的,我從來沒有遇見某人能像他一樣,時而讓你覺得推心置月復,時而覺得極度可恨可惡!
「所以,你只是覺得這樣很有趣?」我語氣冷凜。
「是。我覺得,這是很有趣的事情。」他洋洋得意,顯然不懂得如何察言觀色,或者他壓根不想關心別人的情緒。
我寧願相信,這只是孩子心性。
沿河地帶已聚集了不少人,多是放燈許願的青年男女。我對這類不靠譜的伎倆一向不怎麼感冒,意興闌珊地站在沿岸看著他一本正經地學人拂燈下水。
盞盞做工精美的花燈圈著燦漫的光環,輕曳著順水而下。我直愣愣看著,眼楮長時間地投注在同一個焦點上,任憑瞳孔將柔和的燈光渙散成巨大的光暈,似夢似幻。恍然間就覺得,那一列列光暈組成的奇特弧度,像漫長的時光的洪流,表里平靜,暗里驚濤駭浪滾滾向前,前一刻方才火樹銀花輝煌矚目,說不定下一刻的拐角便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也不知他會在何時拋棄某些人,何時拯救某些人。
而我何其幸運,竟從死神的契書墜入重生的間隙。並永遠告別那些罪惡的難堪的過去,雖然這只是種漫長的逃避而不是解月兌。
于是在這萬家燈火中,我想起那個質樸蒼老的,陸小織的母親,這是第一次在想起她時沒有另一個人記憶的重疊。
「小織。」
朱頭三的叫聲猛地將陷在暗想中的我搖醒。不知什麼時候,他已在我旁邊抱膝坐下。
「你剛才在想什麼,臉色好怕人。」他關切問道。
「是嗎?」。我心情仍然低落,淡淡應著,「說不定是在向一個永遠也無法再見的人示威。花燈放好了?」
他撇撇嘴,「我一個人,好生沒趣。」
我眼神漫無目的地飄蕩,和朱頭三有一搭沒一搭地隨意說著話。
「問出打哪兒回陸府嗎?」。我老早有拜托他幫我問路,這時方才想起要問。
他愣了愣,隨即臉色一變,支支吾吾說道,「還沒有——」
我將他的遲疑看在眼里,料想這家伙只顧著玩兒,多半還沒有開口去問。但心里其實並沒有多介意。
事實上,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哪怕再畏懼,新奇感總會在某個時刻凌駕于上的——比如在黑夜。如果不是我有心要走走看看,哪里會跟著個傻得冒泡的大男孩四處跑。
我正想說幾句打消掉他的尷尬,忽然見他盯著我左側的堤岸,臉上現出若有若無的苦笑。
我疑惑地轉臉看去,只見不遠處一群人稀里嘩啦地朝這邊跑來,正是在市集上見過的那些家伙。他們多穿了及地的長袍,跑起來時一手拎著下擺,另一只手興奮地沖朱頭三揮動,大喊著「公子」。聲勢驚人跑得卻像電影里的慢動作,說不出的滑稽。
「找你的,小豬。」
「小豬?我嗎?」。他很不情願。
「是啊小豬。」我忍不住輕笑出聲,饒有興致地看著這老老少少一大幫子人,吭哧吭哧喘著氣兒在跟前停下。
他滿臉不情願地站起身,對那群一上來就嘰嘰喳喳說個沒完的隨從們一拂袖,板起臉不悅地說道,「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這不是好好的嗎。」說這話時他居高臨下的貴族氣勢傾瀉而出,與剛才的白痴模樣大相徑庭。
「公子爺,我的小祖宗哎!」領頭的隨從忽然夸張地尖叫起來,「這要真有什麼事,別說家里頭的老人們,就是老太太那也得把小的們活剝了不可。」說罷又垮下臉哀求道,「公子,咱真得往回趕了,不然這裝病的把戲遲早得穿幫啊。」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紛紛附和。
這七八個人長相都十分大眾,剛說話的這人顯然是領頭的,他五十上下的模樣,臉色白淨,矮矮胖胖的,怎麼看都像尊笑容可掬的彌勒佛,只是他說話時跟著上下抖動的一把山羊胡怎麼看怎麼別扭。
「別一驚一乍的了,有我在,誰敢傷你們。」他微微有些慍怒。
「可是爺,您要出來怎麼著也得知會奴才們跟著伺候著呀,這魚龍混雜的——」旁邊一個較為年輕的頓足道,眼看就要掉金豆子了。
「行了行了!怎麼你們也這樣!」小豬不耐煩地打斷他,一副打算斗爭到底的勢頭。
受不了了!
這種戲碼我只在電視劇里見過,一開始笑眯眯看著很是新奇,可這麼鬧鬧哄哄弄得我興致全無。眼見朱頭三犯起了倔,我干咳了幾聲訕笑道,「我是時候回家了,小豬。」並不直接請他快滾蛋。
如果這時候我也像隨從一樣一板一眼勸他早點回去洗洗睡的話,說不定這頭倔驢子怎麼也不會屈服了。
「對對,公子爺是時候回去了——小豬?」許是我太過灰頭土臉,之前壓根就沒人正眼瞧過我,此時那位領頭人興高采烈附和道,忽然間頓住了話,臉色一變,恐慌而慍怒地瞟了我幾眼,繼而又偷偷掃向朱頭三,見他神色自若,這便緩和了下來。
真蠢!再這樣說朱先生八成又會唱反調了。
「你要走了麼?」他回轉身一臉茫然地看著我。並不介意我惡作劇的稱呼。不過以後在人前再不能這樣稱呼他了。我暗暗提醒自己。
「嗯!」我重重點頭。
「那……我也回去了。」他怏怏不快地說道。
「小織——」他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悻悻說道,「其實,你回家的路我早打听好了,過橋後左轉直走。不遠……」說到最後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原來你耍我啊。」我不打算和他生氣,淡笑者說道。
他笑了笑,略帶著靦腆,「我們還會見面嗎」
「不會。」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他的笑容立刻垮下來,像伸到眼前的糖果忽然被挪走。
我生怕自己會忍不住伸手去拍拍他的腦袋,安慰道︰乖孩子,不哭哦。
「那好,我不送了,先閃。」我轉身爽快地擺擺手。
「小織,我明天還在這里——」
「隨便你。」我大步走著,頭也不回地高聲回答。我可不保證明天還出來撲騰。